第56節(jié)
李纖凝此行帶了侍女仆婦十來人,此刻留下她們整理箱籠,焚香鋪床,自個兒同楊宛一行來到南邊小樓。 小樓取名望山樓。楊宛行動不便,住一樓,其嫂夏氏住三樓。房間已由仆人們收拾妥當(dāng),室內(nèi)陳設(shè)清雅,當(dāng)中一張拔步床,北墻下擺著許多漆器,抬頭壁上有幅小畫,畫上畫著菱荇,旁邊配著一行李義山的詩: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 對面南窗虛掩,侍女推開,楊宛道:“李小姐且由此處南望?!?/br> 李纖凝放眼望去,青山隱隱,峻秀峭拔,如一架上好的山水畫屏巧呈眼前,一東一西綿亙千里,茸翠蒼茫。 原來是為看山,無怪乎名曰望山樓。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若是冬日于此地遙望終南,想是別有一番趣味?!?/br> “李小姐想看雪中的終南山,今冬何妨再聚?此地雖宜避暑,冬日雪景也是極美,東北一角今春新植了十幾株蠟梅,臘月里正堪賞玩。” “只恐叨擾?!?/br> “我覺得和小姐有緣,久思結(jié)交。小姐推辭,就是嫌棄我這個殘廢之人了。” “楊小姐不了解我的為人,我實乃乖戾之人,久處令人生惡,只怕幾日相處下來,楊小姐要厭棄我,收回邀約了。” “既這么說,若我冬日約請,李小姐不會拒絕?” “不敢辜負(fù)美意?!?/br> 楊宛笑意莞爾。李纖凝窺她笑中含倦意,借口回去歸置向她告辭。 楊宛殷殷囑咐,叫她且回房歇息,梁氏夫婦晚些時候到。晚飯時分她著小丫頭請她,屆時介紹大家認(rèn)識。 李纖凝貪戀周遭景致,打望山樓出來沿途閑逛,苑中多槐、柏、松,樹影參差,葉陰濃翠。皆因太過陰涼,少見花草。好在李纖凝不愛花草,不以為憾。 徒步一圈,回到水軒,素馨端出點心茶水,叫她墊墊肚子。李纖凝用了幾塊,喝了半盞茶。 午后清閑無事,李纖凝叫素馨拿本書給她,她坐廊下閑閑翻閱解悶。 陽光落在紙上,字跡錚然,看著也不累眼,不會兒功夫翻完了大半。 申正時刻,隔壁清涼居傳來動靜,人員雜沓,想是梁家夫妻到了。李纖凝沒動,坐著翻完了一本書,看時間尚早,進(jìn)去和素馨她們玩了一會兒游戲,酉末時刻,楊宛倩人來請李纖凝至清涼居用飯。 李纖凝到時,楊宛已在了。院子內(nèi)一樹山茶開的正當(dāng)其時,粉簇簇的開了成百上千朵。經(jīng)過修剪,無一朵敗花,朵朵洋溢生氣。下人們便在花樹下治了一桌酒席。 崔文君上次在梁家已見過,人如其名,溫婉如畫,性情也十分和順,嫻靜,不愛說話。 楊宛為她引薦梁人杰。梁人杰與她哥哥同齡,現(xiàn)年二十九歲,生著一雙短而淺的眉毛,嘴唇薄薄,眼睛喜歡睥睨著看人。現(xiàn)任門下省錄事。 在他肩下站著一個青衫青年,容貌溫潤,舉止疏朗。李纖凝也識得,正是當(dāng)日李夫人要她結(jié)交的鰥夫。名叫馮灝者。 梁人杰說馮灝想來終南山轉(zhuǎn)轉(zhuǎn),就帶他過來了,事先也沒打招呼,愿主人不要介意。 楊宛說多個人熱鬧些。算上夏氏,一共六人,在席上坐定。六人之中屬夏氏愛說笑,她說:“枯飲無趣,咱們行個酒令如何?” 馮灝接話:“行何令?” 楊宛說:“今夜月色如水,流光流華,不如行個醉月令?!?/br> 梁人杰說:“俗氣又容易,何不行個難的?” 李纖凝說:“太難的我卻不玩了?!?/br> “是了?!毕氖险f,“我們婦人家識幾個字,哪里比得你們滿腹才學(xué)。玩難的,你們自個兒玩去?!?/br> 楊宛說:“依我說,也別太容易,帶‘月’字的詩何止幾千幾萬,不若限令?!?/br> “怎么個限法?” “就限不得含‘月’字?!?/br> “醉月令不含月字,有些意思了。” “再限一則。”楊宛說,“限五言?!?/br> 眾人皆稱妙。唯獨李纖凝,心道帶“月”字的我也想不出來幾個,又限這限那,故此已做好了喝酒的準(zhǔn)備。猛往嘴里塞菜,省得一會兒不留神喝醉了出丑。 自夏氏起,馮灝終,楊宛給眾人排了序,一會兒詩里表月的字在第幾,第幾人便要接下去。接不下來罰酒。 馮灝道:“像嬋娟、蟾蜍這類字怎么算?” “算一個?!?/br> 大家沒了問題,行令開始。第一個說的人需擲骰子決定。楊宛扔出一顆玉骨骰子,擲出兩點。 正是她自己。掃了一圈席上諸人,徐徐道:“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 眾人都笑看梁人杰。 梁人杰笑說:“方才說了,嬋娟、蟾蜍一類詞算一個字,瑤臺鏡當(dāng)然也算一個,該是三,不是五?!?/br> 三是李纖凝,她賴過去,“月應(yīng)在鏡字上,當(dāng)然是五?!?/br> 眾人皆附和,說他堂堂男兒,一句詩也要混賴過去。梁人杰爭不過眾人,念了一句,“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br> 第九字,六個人,分明還落在李纖凝身上。李纖凝想起方才楊宛的瑤臺鏡一句出自李太白的《古朗月行》,心中快速過一遍全詩,順出底下兩句,“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眾人都說這句好,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只是好歸好,沒有明確的指向,下面不知該誰來接,只好罰李纖凝擲骰子了。 李纖凝擲了個五。 梁人杰念道:“玉露團清影,銀河沒半輪。” 半輪,和蟾生一樣,又落在李纖凝頭上。眾人都說:盡可你們兩個玩了。 李纖凝尋思她又不是故意擲的五,這人真小氣。接著往下念《古朗月行》中的詩句:“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br> 這里圓影代月,在第四,李纖凝的下首崔文君。 “魄樣依鉤小,扇逐漢機團?!?/br> 夏氏接過:“夜初色蒼然,夜深光浩然。” 楊宛輕搖團扇,“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時。” 夏氏尋思馮灝還沒說過,有意叫他說,只因他占的數(shù)太好,不好牽扯,正搜腸刮肚著,楊宛說:“想不出來要罰酒了?!?/br> “等一等,馬上有了?!?/br> “我看你是不行了。喝罷?!睏钔鸢丫莆沟较氖献爝?。 夏氏被迫飲了一盅。隨著又玩了數(shù)輪,除了梁人杰、馮灝、崔文君大家都罰了酒。 夜色清蕭,花香浮動。李纖凝醉眼里看這些面孔,絕想不到一場陰謀在醞釀,他們之中有人時日無多了。 第60章 下弦月篇(其四)參差荇菜 翌日醒來,頭微微作痛。李纖凝問素馨她這是怎么了,素馨說她醉了酒。 “我記著我沒怎么喝?!?/br> “是沒怎么喝,兩杯。”素馨伸出兩根手指,“兩杯您就醉了?!?/br> 李纖凝趿鞋下床,由素馨服侍著梳洗了。小丫頭四喜取來粥飯,李纖凝窗下用了,用完水塘邊上散步消食。三三兩兩的豆娘歇落浮萍上,李纖凝立在那里看豆娘,隔壁忽然傳來兩個丫鬟的交談聲: “昨夜什么動靜,我睡迷糊了,沒聽真切。” “夫人喝醉了酒,落霞打水給她凈面,她直呼水里有鬼,還打翻了沐盆。大爺反派落霞的不是,罵她不會伺候,把落霞委屈的什么似的。” 小丫頭忽然神秘兮兮道:“落英jiejie,你說該不是小啼跟來了吧。” “你胡吣什么!” “哪里就胡吣了,你想想看,小啼活著那會兒,夫人對她動輒打罵,小啼死了,夫人就說看到鬼,可不是小啼魂魄記仇,跟著她。” “我縫了你的嘴,夫人可沒薄待咱們。” “也是怪事,夫人那樣溫柔靦腆的性格,待咱們個個好,偏看不順眼小啼。也怪那丫頭,粗粗笨笨,惹人討厭?!?/br> “叫你別說還說,我不同你講了?!?/br> 叫落英的侍女頓足而去。未知姓名的小丫鬟在墻根下呆立一陣兒也走了。 李纖凝這頭把人家的閑言碎語聽了一耳朵,回過神,浮萍上早不見了豆娘。 “meimei起的好早?!毕氖弦灰u輕盈白紗裙籠著曼妙身段,頭罩著冪籬,冪籬當(dāng)中露出鵝蛋梨花面,明眸善睞,向她招呼。 “夫人也不晚,這身打扮,是要去哪?” “趕今個兒陰天,去山里逛逛。一個人煩悶無趣,特來邀meimei。” 李纖凝看漫天陰云,金烏隱曜,欲雨的模樣,說:“還是不要去了,省得淋成落湯雞。” “我看這雨怎么也要后半天兒才下?!?/br> “老天爺?shù)氖抡l說的準(zhǔn)?!?/br> 李纖凝不想去,夏氏不好強她,怏怏不樂去了。 素馨從房里從來,“小姐不是最愛爬山嘛,怎么不去呢。” 李纖凝道:“你忘了馮家郎君來這里為什么了?她那身打扮,哪里是去爬山。邀我去是扯我當(dāng)遮羞布,免人議論他們鰥夫寡婦孤男寡女?!?/br> 素馨道:“我一點兒也沒想到這上頭。” 楊宛身邊的丫鬟紫綃打西邊來,請李纖凝到荇風(fēng)亭上坐。 荇風(fēng)亭建于水上,水面浮著大片荇菜,圓圓翠翠,開著黃色小花。 李纖凝剛剛坐下同楊宛說了兩三句話,梁人杰攜著崔文君來了。二人在她對面落座。 崔文君臉色不太好,眼瞼下一痕烏色。她皮膚細(xì)白,臉上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格外明顯。 “文君昨晚沒睡好?” “還不是那兩杯酒鬧的,吐了幾次?!绷喝私艽拮踊卮?。 楊宛笑道:“算上李小姐,你們都是那不勝酒力的,喝兩杯就倒,實實可恨?!?/br> 崔文君細(xì)聲細(xì)氣道:“你怎不說昨晚的酒太烈,平時在家只喝石榴、櫻桃一類甜酒。昨夜上的梨花白,誰受得了?!?/br> 楊宛道:“誰不知你夫君千杯不醉,你怎么不跟他學(xué)學(xué)?!?/br> “他千杯不醉,你酒量驚人,你們正該湊一對。” 崔文君話一出口,空氣陡然僵住。楊宛和梁人杰各各尷尬。梁人杰眼神掃來,有埋怨之意。 崔文君也知自己說錯了話,面紅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