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從廚房里探出頭，“是誰呀，嫣兒？”

    “是和哥哥一起當(dāng)差的小解哥哥。上次不是和娘提過？”

    秦氏聞言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出來，“原來是解小郎君，杞兒性格孤僻，初入衙門，多虧有你關(guān)照?！?/br>
    秦氏三十五六的年紀(jì)，皮膚白皙，五官秀美，眼角掛著淡淡的細(xì)紋，更增慈愛。說起話來柔腔柔調(diào)，給人一種溫柔可親之感。

    “伯母客氣了，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您叫我小解就成?！?/br>
    “快，屋里頭坐，杞兒從衙門回來，倒頭就睡下了，還沒顧上吃飯。我正給他燒飯呢，一會(huì)兒你也留下吃?！?/br>
    解小菲一聽有飯吃，立即應(yīng)承下來。

    秦氏回廚房燒飯，韓嫣陪著解小菲屋里坐著閑聊。解小菲對韓嫣的喜歡簡直刻在了臉上，圍著她問東問西，講笑話逗她開心。十四五歲的少女，本就活潑，又有人肯奉承，笑聲愈發(fā)洋溢，像二月間的黃鶯，啼囀惹人愛。

    韓杞被他們吵醒，立在門口半是懊惱半是無奈的注視著二人。

    “咦，你醒啦？”

    韓嫣聞聲回頭，有點(diǎn)抱歉地問，“是我吵醒哥哥了嗎？”

    韓杞哪里會(huì)跟meimei計(jì)較，搖頭說不是，走過來問解小菲，“你過來有事？”

    解小菲說了出公差的事。

    韓杞還沒如何，韓嫣倒先叫起來，“什么，又要出公差？哥哥剛回來，飯還沒來得及吃，怎么又叫他出去，你們衙門里沒人嗎？”

    “什么事吵吵鬧鬧的？”秦氏端著湯走進(jìn)來。

    “娘，哥哥又要出公差了?！?/br>
    秦氏盡管心疼兒子，又哪能像女兒那般任性?！叭ゾ腿ヂ铮吓伤?，說明衙里頭重用他，是好事。這次去哪里？”

    解小菲說還是錢塘縣。

    韓嫣仍舊不依，“可是總得讓哥哥休息呀，作甚那樣急，要不我去跟爹爹說，叫他——”

    “嫣兒！”韓杞喝住韓嫣。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他們和李含章的關(guān)系。

    “縣衙的安排自有道理，嫣兒你不要多嘴?！鼻厥涎a(bǔ)了一句。

    韓杞接過秦氏手里的湯，擺到飯桌上。

    秦氏早忘了手里有湯的事，經(jīng)韓杞這一動(dòng)作提醒，忙張羅眾人用飯。解小菲幫著去廚房端菜。

    飯菜上桌，四人圍坐一處，吃的正熱鬧。李含章推門走了進(jìn)來。

    四人齊齊愣住。

    秦氏最先反應(yīng)過來，放下碗筷，上前除下李含章肩上的披風(fēng)，“怎么過來也不提前說一聲?！?/br>
    “原不打算過來，聽說今天小杞回來，我過來看看他?！?/br>
    “嫣兒，給你爹拿副碗筷?！鼻厥厦?。

    解小菲哪里還坐得住，站起身，“那個(gè)伯母……我先告辭了……”

    “那怎么行，哪有叫客人飯吃一半走人的道理。你安心坐下吃，不妨事的?！?/br>
    “是啊，小解，坐下吃吧。”李含章巴不得解小菲快點(diǎn)走，但見秦氏留客，只得違心虛留兩句。

    韓杞扒著碗里的飯，始終沒抬頭，聲音卻透過碗沿兒傳來，“吃完再走?！?/br>
    解小菲于是默默坐回去，默默扒飯，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huì)和李縣令同桌用飯。

    翌日，李纖凝三人于卯時(shí)出發(fā)，快馬加鞭飛抵洛陽，休整一夜，馬寄存驛站，乘船沿著運(yùn)河南下。

    李纖凝極少有機(jī)會(huì)出門，上次離開長安還是跟隨父母回隴西老家祭祖。領(lǐng)略了一回塞北風(fēng)情，此次南下，又是不同的體驗(yàn)。

    一俟越過淮河，仿佛進(jìn)入另一重天地，吹來的風(fēng)無比溫潤潮濕，李纖凝的頭發(fā)染了厚重的濕氣，愈發(fā)垂墜烏黑，皮膚也潤澤多了，仿佛回到了少女時(shí)期，嫩的能掐出水來。

    運(yùn)河兩岸風(fēng)光秀美，李纖凝抱膝坐在甲板上，看著連續(xù)不斷掠過眼前的江景，心情甚是愜意。喚解小菲給她拿酒。

    酒來了，送酒的人卻不是解小菲。

    “他睡了?！表n杞把酒遞給李纖凝，大約也覺得眼前風(fēng)景不賴，就勢坐下。

    李纖凝也不用酒杯，直接傾酒入喉，大感暢意。

    “幾歲學(xué)的寫字？”

    聲音忽然傳入耳朵，空靈幽渺，仿佛來自天外。韓杞疑心自己聽錯(cuò)了，側(cè)頭看向李纖凝，但見她盯著左岸綠樹出神，字句滾動(dòng)在喉間，吐不出來。

    李纖凝等了許久不聞答復(fù)，轉(zhuǎn)過頭望他。四目對上，韓杞倏然滑開，看向右岸碧樹。

    “八歲?！?/br>
    輕飄破碎的字句被江風(fēng)吹散，終究傳到李纖凝耳朵里。

    李纖凝“嗤”地一笑。

    韓杞敏感的神經(jīng)被挑動(dòng)，他懊惱地問她，“你笑什么？”

    “想笑就笑咯?！?/br>
    韓杞覺得她真討厭。

    “你很討厭我吧？”

    心思被道破，韓杞絲毫不覺尷尬，冷冷的予以還擊，“你不是也討厭我，彼此彼此?！?/br>
    李纖凝忽然把酒壺遞來，韓杞不曉其用意，疑惑著去接。她忽然將壺嘴傾斜，酒水直落衣衫。

    韓杞猛地跳起來，恨恨瞪著李纖凝，李纖凝則大笑著倒在甲板上。

    天空一碧萬頃，不畏浮云遮望眼，李纖凝醉意上涌，酡顏微熏，眼睛很快餳澀了，迷迷糊糊酣睡在甲板上。

    韓杞待要不管她，又恐她傷風(fēng)耽擱了正事，懷著無限惱意將她扶回船艙。

    第31章 盈月篇（十一）追根究底

    經(jīng)過七天八夜的航行，船舶于十月初八清晨抵達(dá)錢塘渡口。李纖凝一行三人下了船，就近找一間客店安置。

    婉約江南名不虛傳，黛瓦白墻掩映于婆娑煙柳間，空氣里似長年氤氳著水汽，無論水面、楊柳、屋瓦……皆被朦朧的霧氣包裹，永遠(yuǎn)瞧不真切。

    李纖凝等人剛剛安置好，外面便篩下了霏微細(xì)雨。三人下樓點(diǎn)了幾樣可口飯菜，當(dāng)窗而食。四四方方的松木窗框剛好把對面一堵畫橋框入其中。橋上行人稀少，有快步跑過的小童，也有撐著油紙傘款款而行的婦人。風(fēng)雨驚起楊柳，輕拂橋上欄桿，一搔一搔，撩起無窮意趣。

    隔雨看景和隔紗看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皆給人以無限的期許。

    李纖凝和韓杞對美景有無限眷戀，邊吃邊賞，解小菲可沒有這份閑情雅致，他看看自己面前的美味佳肴，又看看韓杞的黍米飯和他碗里咸到發(fā)齁的糟魚，央求李纖凝，“小姐，你倒是叫小韓吃菜呀?！?/br>
    李纖凝立起兩顆眼珠，“敢情是我不叫他吃?！?/br>
    解小菲無奈轉(zhuǎn)向韓杞這頭，“小韓你吃菜嘛。”

    “我這不是吃著。”他指著當(dāng)然是他碗里的糟魚。

    他不肯吃李纖凝點(diǎn)的菜，單獨(dú)跟老板要了一碗黍米飯一條糟魚。糟魚咸，他一個(gè)勁兒地灌白水。解小菲于心不忍，往他碗里挾了一只鴨腿，又被他挾回自己碗里。

    李纖凝譏諷道：“有本事房錢也自己付?！?/br>
    依韓杞的心思住驛站，無需破費(fèi)。李纖凝哪里受得了驛站那種腌臜地方，偏不，選了當(dāng)?shù)刈詈玫囊婚g客店。房費(fèi)甚巨。

    韓杞幾口扒完飯，放下碗筷，“你硬是要來這里住，當(dāng)然你付房錢。”

    解小菲笑嘻嘻，“這就對了嘛，咱們不占便宜白不占?！?/br>
    對上李纖凝冷幽幽的眸子，笑容倏斂，埋頭吃飯。

    天氣放晴，李纖凝沒有急著去劉家，而是先與當(dāng)?shù)毓俑忧?，由他們出面，將劉父請來衙邸面晤?/br>
    劉父名適。上次韓姜二人的造訪已令他心生疑竇，幾日不得安枕，這次當(dāng)?shù)匮檬鹩H自來請，說是有長安來的公差立等相見，劉適心頭翻江倒海，暗流涌動(dòng)。

    疑疑惑惑來到衙署大堂，三個(gè)公差中其中一個(gè)他認(rèn)得，正是上次的韓姓公差，另外兩人卻不識(shí)得，聞趙縣丞介紹，一個(gè)姓李一個(gè)姓解，也來自長安萬年縣衙。

    劉適心頭不好的預(yù)感加劇。

    分賓主坐定，錢塘縣的趙縣丞道：“劉老人在這里了，公差有話盡管問。需要的話，在下可以回避。”

    “趙縣丞客氣了，沒有什么好回避的?！崩罾w凝一面說，目光寸寸打量著劉適，他今年該有七十多了，雞皮鶴發(fā)，將到中年才生下劉清標(biāo)這么一個(gè)兒子，寄予厚望。

    劉適手扶著筇杖，目光緩慢地溜過對面三人，溜到李纖凝身上，不經(jīng)意與她清冷的眸子相對，頷了頷首。

    李纖凝道：“劉老先生可認(rèn)得劉通福？”

    “劉通福？”劉適語氣里透著疑惑，思索半晌，想不起有聽過這個(gè)名字。

    “他是揚(yáng)州的書畫商人，令郎考上進(jìn)士前嘗于他手上買畫?！?/br>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標(biāo)兒以前迷戀書畫，確曾購買過大量書畫，至今還在書房里堆著，你說的這個(gè)劉……劉通?？赡苁琴u主之一。”

    “劉老先生糊涂了，令郎何止考上功名前喜歡書畫，縱是現(xiàn)在也極愛，家中收藏頗豐?！?/br>
    “是呀是呀?！眲⑦m捋著胡須，神色有幾許落寞。

    “上月劉通福攜畫進(jìn)京售賣，嘗于蘭臺(tái)孔正字宅上偶遇令郎?！?/br>
    劉適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驚詫，瞬即斂眸掩去，“是么……”

    “遺憾的是不出幾日，劉通福遇害身亡，尸身于昭國坊一間空宅里被發(fā)現(xiàn)?！?/br>
    “什么？”劉適震驚到聲音發(fā)顫。

    “我們之所以找到劉老先生，正是想了解了解，令郎和劉通福之間是否有夙怨。”

    “你們……懷疑標(biāo)兒殺了他？”

    “李公差，這是真的？”趙縣丞也忍不住問。

    “不排除這個(gè)可能?！?/br>
    “不可能，絕不可能。”劉適揮袖，“我自己的兒子我了解，他連一只螞蟻也舍不得殺，怎么會(huì)殺人！”

    “人是會(huì)變的，劉修撰離家多年，是不是當(dāng)年劉老先生養(yǎng)在膝下的性情還兩說。再者說，這不不是還沒蓋棺定論么，劉老先生也不必過于心急?！?/br>
    劉適覆在筇杖上右手漸漸收緊，掩在胡須下面的嘴動(dòng)了動(dòng)，老邁的聲音隨之響起，“我兒和那個(gè)叫劉通福的人沒有夙怨，公差疑錯(cuò)人了。”

    “劉老先生先前還說不認(rèn)識(shí)劉通福，這時(shí)如何肯定沒有夙怨？”

    劉適答不上來，氣息粗重，兀自把胡須吹得亂飛。

    李纖凝道：“劉老先生方才說書房保留著令郎的書畫，可否允我們前往一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