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鐵鍋正中團(tuán)著瘦瘦小小的男孩,木頭蓋揭開的那一刻,陽光射進(jìn)來,照亮他白瘦滿是淚痕的小臉上。眼睛圓溜溜,驚恐地看著李纖凝與解小菲。 解小菲掐著胳肢窩把孩子抱下來,問他:“你叫葛小寶?” 孩子縮瑟著不肯說話,兩個肩膀向里扣,幾乎合到一起,眼睛瞅著地面,面容呆滯。 “你這孩子,問你話怎么不答,你娘是不是叫梁鳳娘,爹叫葛長山?” 半晌不聞回答,抬頭對李纖凝說:“這小孩不靈光。” “估摸嚇著了,先交給葛長山撫慰一番?!?/br> 解小菲把孩子帶給葛長山,葛長山見了兒子,摟過來好一頓查看。葛小寶則木木的,像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任葛長問什么也不說。鄰舍們圍攏過來,唏噓著說這孩子定然是看到娘親被殺,魂嚇飛了。教葛長山各種辦法給孩子“招魂”。 趁這功夫,李纖凝詢問解小菲這邊的進(jìn)展。 “小姐你別說,我們這頭收獲不小?!蹦黹_記事的薄子欲給李纖凝看。 李纖凝道:“不忙,大家早上沒用飯,忙活了許多時辰,腹中必然饑饉,叫上衙役們,去東市。咱們邊吃邊說?!?/br> 解小菲最愛吃飯了,聽說吃飯兩眼放光,當(dāng)下招呼衙役們?nèi)|市。 庚酉食肆,是他們常去的一間食肆,坐定后衙役各自點了自己喜歡吃的食物。解小菲見胡麻餅新鮮出爐,也不等老板騰出空兒,自顧揀了十張,拿到桌上來吃。李纖凝要了一碗云母粥一小碟芹齏,看解小菲的胡餅鮮香流油,跟著吃了一個。 桌上,解小菲把薄子攤開,指著其中一處給李纖凝看:“我詢問過左右鄰舍,有兩人覺淺,在子時左右聽到了類似女子慘叫的聲音,兩三聲,過后又沒了。誰也沒擱心上。直到天亮事發(fā),才知道出了這么一檔子事?!?/br> 解小菲邊吃邊說餅渣子亂噴,落在薄子上,油漬暈開,本就潦草顯臟的字跡更加狼藉不堪入眼。 李纖凝嫌棄道:“咽下去說話,別把渣子噴我碗里了?!?/br> 解小菲咬一口餅,接著說:“所以我推測梁鳳娘的遇害時間在子時左右。” 李纖凝道:“夜里宵禁,她必住坊中?!?/br> “這個我也打聽著了?!闭f著想起什么,指了指身旁的韓杞,“其實是小韓最先發(fā)現(xiàn)的?!北∽油七^去,“小韓,你跟小姐說?!?/br> 解小菲識字有限,薄子上多處均用簡筆小畫代替,可謂圖文并茂,韓杞掃了一眼,淡淡道:“案情不該向縣令縣丞匯報嗎?沒聽說向縣令小姐匯報的道理?!?/br> 李纖凝抬起眼皮瞭他,他不緊不慢吃著碗中湯餅,神色之安然,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出自他口。 解小菲急了,小聲斥他,“你怎么回事兒,不是跟你說過了小姐她……你腦子是漿糊做的嗎?怎么不開竅呢?”又向李纖凝賠笑,“小姐你別理他,新來的,不懂事,拾掇拾掇就好了?!?/br> 李纖凝示意解小菲接著說。 解小菲拿回薄子,對照薄子說:“兇手確實住在坊里,但不是安邑坊人。她打八月初七日入住了坊內(nèi)神仙居客店,一直到今早自盡身亡,期間未曾離開過。她的房間在二樓正中,斜對面就是葛家。周圍坊民曾多次目睹她在葛家門前徘徊。據(jù)我分析,她分明是有預(yù)謀地要殺害梁鳳娘,一早做了準(zhǔn)備,每天監(jiān)視梁鳳娘,趁著昨夜葛長山外出喝酒,果斷行動,釀下了慘案?!?/br> 解小菲一段話說完,一張胡餅也已吃完。 李纖凝道:“她入住客棧時登記的姓名是什么?” 解小菲翻他的小薄子,“我記下了,這會兒怎么找不著了……” 薄子上鋪滿了畫和字,也不知道他把名字塞哪個角落去了。李纖凝靜靜喝粥,一時間耳邊凈是嘩嘩翻頁聲。 韓杞看不下去,緩緩?fù)鲁鰝z字兒,“秋言?!?/br> “秋言……對對對,就是秋言。秋天的秋,言多必失的言。”解小菲拍拍韓杞肩膀,“還是你記性好?!?/br> “秋言,真假勿論,倒是個好名字。她住的房間你們搜過了嗎?” “搜過了,只找到一些替換衣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沒留下?!?/br> 李纖凝點點頭,看大伙兒都吃差不多了,摸出一錠銀子叫解小菲去結(jié)賬。韓杞跟著解小菲過去,單獨付了自己那份。 “你干嘛,小姐請?!?/br> “我不用她請。” “你跟她有仇怎么著?” “沒仇,只是用不著。” “怪人?!?/br> 李纖凝默默聽他們交談,覺得這個韓杞有點意思。 銀子有剩余,李纖凝想起仇璋還沒用飯,且時值晌午,喚過衙役小姜,叫他拿上剩余銀兩去金饌樓買上一份生魚膾給仇璋帶回去。 小姜去后衙役們紛紛打趣李纖凝,“小姐待仇縣丞就是不一樣,請他吃生魚膾,只用湯餅胡餅打發(fā)我們,什么時候也請我們吃一吃生魚膾?” “誰請他,要付錢的?!?/br> “小姐會問仇縣丞討錢,我不信?!?/br> “對呀,誰不知道仇縣丞和小姐青梅竹馬,好著呢。小姐早晚要做仇家人?!?/br> “再胡吣一句,小心你那一口好牙?!?/br> “小姐害羞了,還不住嘴!” “小姐面上害羞,心里美滋滋?!?/br> “不收拾你們不行了,剛剛誰說我美滋滋,把臉伸過來?!崩罾w凝舉起巴掌。 哪有衙役上前,一溜煙全跑了。一時間李纖凝身邊只剩下韓杞,不緊不慢跟她身旁走著。 “韓啟?!崩罾w凝喃喃道,“天啟的啟?” “枸杞的杞?!?/br> 李纖凝“哦”了一聲,隨后沉默了一路。 回到安邑坊時,葛小寶已經(jīng)好了,坐在鄰居家門前和鄰居家的小女孩吃麻糖。眼睛腫如核桃,看來剛剛大哭過一場。小孩子就是這樣,不怕他哭,就怕他不哭??捱^了,情緒疏通,也就沒事了。 李纖凝先同解小菲去了神仙居,秋言居住過的房間。 老板娘為他們引路,邊在前面走邊咕噥,“好模好樣的一個娘子,誰承想做出這等事來,傳揚(yáng)出去,都知道我這店叫殺人兇手住過,誰還敢來?” 原來秋言的房間就在先前仇璋為她清洗血跡的房間隔壁,李纖凝慢悠悠踱著步打量,問老板娘,“她住在這里的幾日,可有什么異常,或者說過什么不同尋常的話?” “她為人沉靜,每日除了下來用飯,間或出去一兩趟極少與我們碰面??v是碰上了,也不過是一兩句不咸不淡的寒暄。” “她有沒有提過來這里做什么,畢竟一個獨身女子住店太過不同尋常,老板娘心里也一定好奇?” “不瞞娘子說,我確實打聽過。她答得含含糊糊,說是來見一位故人。再問就不答了。我們開門做生意,總得有點兒眼力見兒,不能一味地刨根究底,惹主顧不快不是?!?/br> “除此以外,沒別的了?” “別的……”老板娘額頭皺起三道褶,一雙八字眉經(jīng)這一皺,朝上牽引,更像“八”字,“她似乎是長安縣人,不是咱們?nèi)f年縣的?!?/br> “何以見得?” “原話記不得了,但是某一日她確實說過東市東西貴,卻不見得比西市好這樣的話。這話不像常逛東市的人會說的。”說著說著,巴掌猛然合十,脆凜凜的一聲響,“可不是長安縣人么,葛家就是打長安縣搬來的,若非以前有仇口,她犯得著殺人么,誰又不是瘋子!” “葛長山是打長安縣搬來的?” “兩三年了,原來住頒政還是布政來著,記不清了。反正貼著皇城?!崩习迥镎f到這里,瞅著樓下葛家灰鱗鱗的屋脊,悵悵嘆了口氣,“梁小娘子年少活潑,沒事總愛來我店里坐坐,說說笑笑。哪料到一眨眼人就沒了。世事難料啊……” 在老板娘悵惘的神思中,李纖凝道謝下樓。葛小寶麻糖吃完了,坐在門檻上吮手指,李纖凝決定把他作為下一個詢問對象,征得葛長山的同意后,直接于此間詢問,也不改換地方了,怕孩子畏生緊張。 李纖凝素來不是可親之人,連家里侄子也不和她親近,盡管她極力偽裝出一副溫柔模樣,還是騙不了葛小寶。孩子畏縮得很,直往父親懷里鉆。 李纖凝提出的問題,需經(jīng)葛長山的口重復(fù)一遍,葛小寶方肯回答。 “小寶,告訴jiejie,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她殺了娘……”葛小寶絞著手指,一雙黑眼睛眨巴眨巴。 葛長山身軀一震。意料中的事,經(jīng)孩子的口說出來更添傷心。 李纖凝追問:“然后呢?” 孩子不答,李纖凝目視孩子父親,語氣加重,“然后呢?” 葛長山強(qiáng)忍悲痛,哄孩子:“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娘叫我跑……快跑……” “你跑了沒有?” 這次葛小寶倒沒用葛長山重復(fù)問題,他搖搖頭,表示沒有。 “那……她做了什么?那個傷害你娘親的女人。” “鍋……” “鍋?她叫你躺進(jìn)鍋里?” 葛小寶點點頭,“我不能出來,否則娘會死?!?/br> 葛長山壓抑不住情緒,嗚嗚哭了出來。葛小寶看見葛長山哭,舉起兩只小手為他擦眼睛,不忘問:“爹,小寶很乖,沒有出來,娘在哪里,我想娘了?!眴栔鴨栔涂蘖似饋恚比氯乱夷?。 此情此景,是個人也不忍心再問下去。李纖凝沉吸一口氣,猶不甘心,交待葛長山等葛小寶平靜下來后多加誘導(dǎo),看看是否能問出有用的線索,另外他本人也好好想一想,梁鳳娘生前是否提到過與兇手相關(guān)之人事,若有,及時到衙門找她。 回到衙門,已是未末時刻,李纖凝徑自來到廨舍,問仇璋:“上次縣里戶籍造冊是什么時候?” “兩年前,怎么了?” “這么說,造冊時葛長山梁鳳娘夫婦可能已經(jīng)搬來?!崩罾w凝手托腮下,“這樣,你把安邑坊的戶籍冊子找來給我瞧瞧?!?/br> 仇璋颼颼寫張批條,蓋上縣丞印章,交給李纖凝,“自己去戶房領(lǐng)。” 李纖凝接過批條欲走,忽想起一事,“說起來后天是中秋?” “所以,今晚你回家嗎?” “不回,我爭取在十五之前查清兇犯身份。” 仇璋就知道是這個答案,一有案子她什么也不顧了。 兔毫筆在手上轉(zhuǎn)圈圈,望定她,“晚上我也不回家了。” 李纖凝嫣然一笑,“再好不過?!?/br> 第4章 上弦月篇(其四)蒸秋梨 日影西移,仇璋推門,帶著一身霞光與馨香走進(jìn)來。李纖凝坐在案邊查閱戶籍,聞聲不過問了一嘴“散值了”? “早散值了,我等他們走光了才過來。”仇璋熟稔地打開柜門,揀出一領(lǐng)居家常服替換掉身上的官袍。見室內(nèi)尚未點燈,李纖凝憑借天際僅存的余光翻閱,著手點了蠟燭。 燭火燃起,光暈漣漪似的散開,映亮了李纖凝皎潔的側(cè)顏。 疲憊地揉揉眼睛,“幫個忙,把下面的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