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自下朝后便被小內侍帶到了浴堂殿,如今已然侍立在殿下苦等半個時辰。 李憂民總算從鮫紗后緩緩出現(xiàn),她便急著提步上前后道,圣人要如何處置程文州和鄭忍恥? 李憂民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字,殺。 孟追歡跪在紫宸殿的正中央,拜手道,臣以為,殺不得。 孟追歡著實下去磕了一個響頭,程文州與程連虎勾結一事,并無書信往來等證據(jù)證實,只能定瀆職之罪;鄭忍恥刺殺官員一事,臣看過卷宗,完全是捕風捉影、栽贓誣賴。 李憂民冷眼瞧著殿前俯趴在青石板上的孟追歡,他雖已然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但他耳聰目明、不聾不瞎。 小孟舍人你知道你剛剛在說什么嗎?你是在求情嗎? 臣沒有求情,只是在說實話,孟追歡仰頭望著眼前面含慍怒的君王,此案沒有證據(jù),此罪不能斷。 那若是朕執(zhí)意要這么斷呢?小孟舍人要如何?要忤逆于朕嗎? 李憂民半蹲在孟追歡面前,拉著孟追歡的領口就這么將她提起來,孟追歡將李憂民鷹眼中所迸射出的每一絲寒光都看得一清二楚。 孟追歡,你不會以為自己是什么清正賢良、秉公執(zhí)法的直臣嗎?是你跪在我面前像條狗一樣說愿為我所用,是你叫嚷喧天說要革除積弊要改稅法,更是你出的主意要將程文州險于眾矢之的。 怎么如今卻像個烏龜一般退縮不前、畏首畏尾了?他逼著孟追歡直視著他銳利的眸子,起來啊,小孟舍人起來攀龍附鳳啊,怎么握住了龍的胡須,卻站不住腳啊? 孟追歡雖半個身子都被提了起來,但她卻巋然不動,臣只是覺得,圣人cao控得了審案的官員,卻堵不住后人眾口悠悠。 后人眾口悠悠?哈那朕便罰小孟舍人去史館中靜思己過,李憂民松手將孟追歡放下,卻仍舊直勾勾地看著她,你去史館中好生瞧一瞧,歷朝歷代變法失敗的官員是怎么死的,商鞅是怎么被車裂的,桑弘羊是怎么被烹殺的,王安石是怎么郁郁而終的,看一看你如果還這樣婦人之仁,接下來又會有什么下場! 孟追歡俯首道,臣領旨。 隨后她便被天子親衛(wèi)押送入史館中的一方小屋嚴加看管了起來,并在房門之外上了鎖。 孟追歡背對著門板抱住自己的膝蓋,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燭火。 她正準備這么伏案睡過去的時候,卻聽門嘎吱一聲,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緩步入內。 幸好圣人是將你關在史館里,我還可以借著要送起居注,給你帶點東西進來。 白傲殺見孟追歡仍然不吭聲,只自顧自地將包袱扯開,一件一件地從中取出些許物什,這是被子,雖然如今天還熱,但也不能合衣睡下;油燈蠟燭我拿了很多來,史館背光,讀書的時候別傷了眼睛;還有些巾帕、牙粉 孟追歡忽而轉過頭看著他道,白三郎,你是要將鄭忍恥和程文州逼死嗎? 他們阻撓變法,不是該死嗎?白傲殺停住了收拾包袱的手,指著房門之外的竹簡書軸,小孟舍人,你出去看看這浩瀚如煙海的史書,哪一次變法不是血流成河,今天不痛打落水狗,明天他們就會將我倆置于死地! 這些卷軸,我已然讀過了千遍萬遍,孟追歡直起身來,望著眼前暴怒的白傲殺,我沒讀出什么變法就必須死人的道理,我只知道上下幾千年,竟無一人是圣明君主!就連唐太宗,還不是錯殺了張?zhí)N古? 什么革除積弊,不過是參與到他們李家人的權力斗爭而已。什么滿朝文武,誰又不是他們李家人豢養(yǎng)的鷹犬爪牙?他們編織了一個忠君愛國、披肝瀝膽的美夢,然后就讓天下讀書人為之身死魂銷! 孟追歡將眸中的淚水咽下,今天被賜死的是鄭忍恥、程文州,明日被腰斬的就是你白傲殺,我孟追歡!坐在龍椅上的人想殺便殺、想剮便剮,管你什么累世功勛,管你什么歷代王侯! 白傲殺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地笑意,他垂下頭把住孟追歡的胳膊,這又如何?歷代君王竟無一人是明主又如何?小孟舍人可知道數(shù)十年苦讀,一身學識卻無處施展是什么滋味?小孟舍人可又知道遭人白眼、自薦為門客卻被掃地出門是什么滋味? 白傲殺的頭越埋越低,我竟渾忘了,小孟舍人出身名門望族,阿爺是詩人、姨母是貴妃,就算前半生庸碌渾噩,也能靠哭喪、靠門蔭入朝為官;小孟舍人媚眼如絲、體態(tài)風sao,就算倚門賣笑,也能有皇子恩幸寵眷。小孟舍人如何知道,我們這些不要臉面、不擇手段也要往上爬的人,是什么滋味? 他手上力氣頗大,把得孟追歡動彈不得,她大吼道,你無恥! 白傲殺在孟追歡居高臨下如毒蛇吐信,我一直都在等著青云直上的這一天,今天我終于等到了,哪怕日后身死魂銷,我也甘愿! 白傲殺將包袱留下,轉身消失在史館斑斑銹跡的門前,孟追歡輕嘆一聲,大鵬一日乘風起,他全然看不見地上的螻蟻。 自白傲殺推門而去的那日后,孟追歡便開啟了她在史館中日日看卷軸、讀起居注的百無聊賴生活?;秀遍g她竟生出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