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沈濁牽動嘴角,似是自嘲。玩弄鎮(zhèn)紙的手緩下來,眼珠僵住,好半晌才見轉(zhuǎn)動一下,帶起眼瞼處低暗紅痕。 裴縝默默嘆息。 沈濁站起身:“對了,我已經(jīng)跟房少卿打過招呼,辭了這差事,最遲月底前離開?!?/br> “這又是何必?” 沈濁苦笑:“我不辭當(dāng)?shù)米∥嚎h令背后搓我脊梁骨?” “日后有何打算?” “還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br> 晚間躺床上,林畔兒過來撫他眉:“二爺心里有愁事么,眉頭皺這么緊?” “案子不得進(jìn)展,好容易有了眉目又打回原形。沈濁這邊也不讓我省心?!?/br> “沈濁還沒有和他娘子和好嗎?” “怕只有各自安好的份了。” “因?yàn)椴荒苄蟹渴聠幔俊?/br> 裴縝失笑,將林畔兒摟入懷中:“這只是表面原因,一直郁郁不得志才是沈濁的心結(jié)。若他娶的是旁人倒也罷了,偏偏是長安縣令之女,他在魏縣令這個老丈人面前抬不起頭,面對若若也少了幾節(jié)脊骨,積郁已久,以致不舉,以致夫妻分道揚(yáng)鑣?!?/br> 林畔兒眼睛圓圓:“沈濁他知道嗎?” “他想不到這一層上來?!?/br> “你不告訴他?” “這種事非得他自己去領(lǐng)悟,旁人說不得。” 林畔兒似懂非懂,趴在裴縝胸前,扯他頭發(fā)玩。 “沈濁那樣的出身,怎會娶到縣令之女?” “佳人有意村夫俏,沈濁雖出身不好,擋不住若若樂意。” “你一口一個若若,和她很熟嗎?” “若若是般若的金蘭交,我和般若剛剛成親那會兒,她不說天天十天中總有八天賴在我們這,打那時起我們就很熟了?!迸峥b說著笑了,“我們畔兒開始在意我了?!?/br> “嗯?” “你以前你從不打聽我的事,眼下知道問了。” “這很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迸峥b摟住她的腰,“這代表你的心在漸漸向我靠攏?!?/br> 林畔兒眨巴眼睛。 呆頭呆腦的模樣逗笑了裴縝,上手揉亂她的頭:“小傻貓?!?/br> 第55章 .橘頌篇(十七)骷髏頭 秦避送來的骨頭裴縝送去給劉仵作鑒定,劉仵作僅迎著日光看了兩眼,屈指敲了兩下便下定結(jié)論:“沒錯,是人骨?!?/br> “劉仵作看仔細(xì)了?!?/br> “我與尸體打了一輩子交道,是不是人骨我能看走眼?”劉仵作對裴縝不信任微微惱火,抬手指著屋內(nèi),“你瞧瞧我那一屋子的骷髏,我成天摸啊看啊,和它們一處吃飯一處睡覺,倘若認(rèn)差,今后也甭在這行混了!” 劉仵作房里光整副的骷髏就有三具,其他頭骨、棒骨不計其數(shù)。裴縝已經(jīng)盡量不去瞅,架不住他提,霎時感到陰風(fēng)颯颯,鬼哭魂吟。青天白日里打一個寒顫。 “和之前的頭骨是否屬同一具?” “裴寺丞這會兒又過于看得起我了,我是人不是神仙,這種事怎么判斷得出來。”見裴縝神色氣餒,不由道,“骨頭打哪撿的?” “延康坊的武侯打坊北的竹林里撿的?!?/br> “怪事,竹林里怎么會有一塊人骨?”劉仵作手捋胡須,喃喃自語,“且這塊骨頭有斷折痕跡,像是經(jīng)過大力砍錘,迎著陽光細(xì)瞧,可見幾道清晰劃痕?!?/br> 裴縝陷入沉思。 案情如絲繭,好容意牽出一根絲頭來,“啪”斷開了,再想重牽,思緒茫茫然無所著落,望哪個都是絲頭,望哪個又都不是。 劉仵作見裴縝沉默,進(jìn)里間捧出一顆骷髏頭來。那骷髏頭兩天前還是腐rou橫陳,臭氣熏天,眼下已被劉仵作拾掇干凈,光潔锃亮,打過蠟一般。 裴縝不明所以,劉仵作卻已將骷髏頭轉(zhuǎn)過來,后腦勺朝向他,“清理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顆骷髏的枕骨上有塊凹陷?!?/br> 裴縝此時也顧不上恐懼,捧起來迎光細(xì)瞧,凹陷銅錢大小,凹面光滑。若還在世,隔皮膚想必也能摸出來。 劉仵作補(bǔ)充道:“凹陷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小時候磕碰造成的??傊?,年頭久遠(yuǎn)?!?/br> 裴縝包上骷髏頭,告辭前往延康坊。先入武侯鋪,找到秦避,告訴他劉仵作鑒定的結(jié)果。 “真是人骨?”雖然先頭已經(jīng)有了五分確定,得知消息仍是吃驚不淺,“莫非是那具找不到下半身的尸體,被人碎尸后拋于竹林?” “現(xiàn)在一切尚不能確定,來這里是想讓你帶著人手前去搜搜,看看能否發(fā)現(xiàn)些什么?!?/br> “沒問題,我這就帶人過去。” “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迸峥b微頓,“你可愿來大理寺做獄丞?” “獄丞?”秦避顯得有些吃驚。 “沈濁下個月便要離開大理寺,我需要一個能用得上的人,你愿意嗎?” “我當(dāng)然愿意!” “那好,余下的我來安排,你靜待消息即可?!?/br> 別過秦避,徑往黃惜處來。街口遇到沈濁,晃蕩著走來,滿身酒氣,十步之遠(yuǎn)也當(dāng)不住那股沖鼻的味。 到裴縝身前,一條胳膊橫伸過來搭肩上:“我們裴寺丞又下來查案子?” 裴縝推開他:“你正經(jīng)些,縱是要走了,剩下的日子也給我好好干,這般懈怠像什么話!” 沈濁東倒西歪,沒個正形,“嘖嘖嘖,裴寺丞教訓(xùn)起人來真不含糊?!?/br> 裴縝不想搭理他,自走自路。 沈濁本想跟上來,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扶著一處矮墻,哇哇地嘔吐。裴縝本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見他這樣子于心難忍打附近人家要一碗水給他端去,沈濁就差沒把心肝肺嘔出來,漱過口,脫力般靠在墻上。 “怎么會在這,去見若若了?” “沒有?!鄙驖岜亲佣露碌摹?/br> “這幾天住哪?一直住花四娘哪里嗎?” 沈濁沒答,裴縝道:“搬到我那去吧?!?/br> “你不是也要搬家,我去你那干嘛?!?/br> “先住著,之后慢慢打算,一味住在花四娘處算怎么回事?” “我跟她好了?!鄙驖岜某鲞@句話來。 裴縝無言以對。半晌道:“你緩緩,我去趟黃惜家里?!?/br> “查案子嗎?”沈濁掙扎起身,“我也去?!?/br> 二人一同到黃惜家,寶兒在院子里堆雪人玩,見人來,禮貌地打招呼:“哥哥叔叔好?!?/br> 沈濁上前抱起他:“怎么在外面玩雪,冷不冷啊?” “不冷。” “手指都凍成紅蘿卜了,還說不冷?!?/br> 馮寶兒嘻嘻笑。 “你剛剛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叔叔?!?/br> “已經(jīng)沒有胡子了,還叫叔叔?” “叫順口了?!?/br> “你這臭小子?!鄙驖岣糁抟聰Q他屁股。 裴縝進(jìn)入屋子,與黃惜兩相問過好,開口相詢:“上次問過黃大嫂,馮廣白的頭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標(biāo)記,黃大嫂答曰頸皮上有顆黑痣?!?/br> “是有這么回事?!?/br> “我想我上次問的不夠仔細(xì),除了黑痣,骨頭上可有易于辨認(rèn)的記號……類似于凹陷。” “凹陷……”黃惜神色迷茫。 “大概在枕骨的位置?!迸峥b進(jìn)一步提醒。 黃惜凝著秀眉,回憶半晌,忽作恍然之色:“廣白在寶兒這么大的時候,摔倒磕著過后腦勺,既沒流血也沒破皮,只是骨頭凹下去一塊。還是新婚之夜,我摸到他后腦勺兒有塊坍陷,他講給我聽的。年頭久遠(yuǎn),裴寺丞不提我真想不起來。不過,裴寺丞怎么知道廣白后腦勺兒有塌陷?” 裴縝將布包放到桌上,打開結(jié)子。里面的骷髏頭露出來,駭黃惜一跳。 裴縝將后腦勺轉(zhuǎn)向她,于心不忍道:“黃大嫂看看,骷髏頭部的這處凹陷和尊夫的是否在同一位置。” “什么……”黃惜淚水在眶子里打轉(zhuǎn),拳頭緊緊攥在胸前,目光瞟了幾瞟,遲遲不敢正視。 裴縝也不迫她,靜靜等待。 少頃,黃惜閉上眼睛,一只柔軟蒼白的手顫巍巍伸到顱頂上,緩慢下移,當(dāng)觸摸到那處凹陷時,她的身體本能地顫抖了一下,淚水頃刻在臉上涌出兩條溪流。 黃惜緩緩地跪下來,額頭貼到那顆骷髏上,壓抑地哭出聲來:“雖然只在十年前摸過一次……但是沒錯,是他,我的廣白,我的夫君……” 沈濁抱著馮寶兒進(jìn)來,剛好目睹這一幕。馮寶兒從沈濁身上掙下來,跑到黃惜面前,cao著天真稚嫩的嗓音問:“娘,你怎么哭了?” 黃惜霍地將他攬入懷中,壓抑在胸腔里的悲吟霎時轉(zhuǎn)為嚎啕大哭。 從黃惜處出來后,裴沈二人一度很沉默,沿著長街寂寂走著,誰也不說話。黃惜哀絕人寰的哭聲到現(xiàn)在還回響在他們耳邊,若非鄰舍聽到哭聲過來安慰,他們兩個大男人實(shí)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最終還是沈濁打破沉默。 “在想你和若若的孩子假如沒有流掉,你和她是不是就不會落得個勞燕分飛的結(jié)局?!?/br> 沈濁哭笑不得:“我還當(dāng)你在想案子,怎么是這個!” “看到你那么喜歡寶兒那個孩子,不由得在心里這樣假設(shè)。如果你們有一個孩子,想必不會是今天這樣?!?/br> “也許吧?!鄙驖釗蠐项^,“不過你知道嗎?若若她壓根沒懷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