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縝頗有幾分審問犯人的味道，沈濁在他的逼問下一潰如水，甕聲甕氣道：“我硬不起來……”

    趕上林畔兒一口咬斷馓子，清脆的咬合聲平添幾許尷尬。

    裴縝看過來，林畔兒默默放下馓子，含在口里的部分也不敢咀嚼，慢慢用唾液軟化，吞下肚子。拉得嗓子怪難受。

    好半晌才消化掉沈濁的話，裴縝萬分不解道：“既然你不能那個(gè)……又怎么和花四娘好上？”

    “呸，我只對(duì)若若沒反應(yīng)，又不是不能人道！”

    “這是什么道理？”

    沈濁難為情地摸摸鼻子：“有次她拿戒尺打我，不小心打到下面，疼得我死去活來，打那以后我對(duì)著她就沒反應(yīng)了?！?/br>
    “又是她打你，若若她經(jīng)常打你嗎？”

    “若若揍我是家常便飯，家里的戒尺打折了有一籮筐，值得大驚小怪?！?/br>
    裴縝目瞪口呆：“我以前只當(dāng)你們打鬧，沒承想是真打。若若也太不像話了。”

    “這算什么，我又不是扛不住。”

    裴縝：“……”

    “就沒想想辦法嗎？”

    “大夫也看了，五石散也吃了，皆沒效果。但凡她碰我一下，自動(dòng)萎了。我尋思我是不是給她那一下打出陰影來了?！?/br>
    林畔兒“哧”地笑出聲來。

    “好啊畔兒，你敢笑我！”

    “沒有?！绷峙蟽阂槐菊?jīng)。

    “還不承認(rèn)！”握著貓爪去打她。

    林畔兒便去同他搶貍奴，“說了不許打擾貍奴，你又折騰它！”

    貍奴：“喵喵喵?！?/br>
    裴縝跟張螢?zāi)锖牡闷?，陳中發(fā)卻耗不起，兩天里找了裴縝三次，言語間極盡怨懟之能事，稱大理寺橫既不負(fù)責(zé)他的伙食住宿，又不麻利解決事情，拖著人不放委實(shí)沒道理。

    彼時(shí)，裴縝剛剛看完一厚摞的卷宗，眼睛干澀發(fā)紅，負(fù)手立在屏風(fēng)下看著那盆長(zhǎng)勢(shì)茂盛的萬年青舒緩眼乏。

    沈濁搶著理論道：“什么道理不道理，誰叫你好那點(diǎn)蠅頭小利，現(xiàn)在栽了跟頭知道后悔了？告訴你，我們比急，心跟火上煎似的與誰說去！”

    又斥罵：“該死的娘們，早不病晚不病專挑這個(gè)時(shí)候病，存心與我們找晦氣！”

    陳中發(fā)悻悻道：“反正我是等不下去了。”

    “什么叫你等不下去了？”

    沈濁棱起眼睛，陳中發(fā)頗有幾分畏懼，頓時(shí)磕巴起來，“我這不是急、急著……走……”

    卻聽裴縝的聲音幽幽響起：“不想等了么……剛好我也不想等了。”

    沈濁轉(zhuǎn)過頭來：“你什么意思？”

    裴縝言簡(jiǎn)意賅地命令：“帶上陳中發(fā)，咱們?nèi)ヒ婞S惜。”

    人證物證具在，黃惜依然不愿意相信：“不可能……這是假的，你們找人欺哄我，信上分明是廣白的筆跡。”

    “是真是假，黃大嫂不妨親自去問問你的體己張螢?zāi)?。?/br>
    黃惜瞳孔兀自顫抖，猛然抓過裴縝手上的信件奪門而出。

    知道她的目的地，也不急躁，從容跟上。

    臥床兩日，頓頓湯藥送服，螢?zāi)锊?shì)漸有起色。黃惜沖進(jìn)來時(shí)，她正床上歪著吃柿餅，聞聲頭也不抬：“還不到吃藥時(shí)候，怎么提前來了？”

    不聞人語，眸光睨去，驚見黃惜一雙眼睛紅腫不堪。

    “你……你怎么了？”

    “這封信是你寫來誆我的嗎？”

    黃惜將信舉到她面前。

    螢?zāi)锟匆娋o隨而至的眾人，明白事情敗露，倉惶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喉間發(fā)出喝嘍喝嘍的喘氣聲。仿若行將氣絕。

    好半晌，聲音消失。螢?zāi)锲綇?fù)下來，直視著黃惜的眼睛說：“沒錯(cuò)，是我干的?！?/br>
    第50章 .橘頌篇（十二）滿匣珠翠

    “你承認(rèn)殺害馮廣白了？”沈濁迫不及待沖進(jìn)來質(zhì)問。

    黃惜尚沉浸在螢?zāi)飩卧煨偶恼痼@中，沈濁的話不啻于又一個(gè)驚雷炸響，“什么……螢?zāi)餁⒑V白……不可能，怎么會(huì)有這種事，我不信……”

    “不信就對(duì)了?！蔽?zāi)锢S惜坐到床邊，以防她虛弱跌倒，“大理寺這幫飯桶，沒本事抓兇手，見一個(gè)懷疑一個(gè)，沒準(zhǔn)兒哪天還要懷疑到你頭上?！?/br>
    沈濁聲色俱厲：“張螢?zāi)?，方才是誰親口承認(rèn)偽造信件？”

    “我偽造信件又如何？”螢?zāi)锷ぷ游从?，聲音沙沙的，“難道因?yàn)槲覀卧炝艘环庑?，就斷定我是兇手嗎？你們大理寺就是這樣斷案的？哼，連我一個(gè)沒讀過書的婦人都覺得草率！”

    “你既不是兇手，何故偽造信件，擾亂辦案方向。豈不是殺人之后心虛，以此轉(zhuǎn)移視線？”

    “是啊螢?zāi)?，你為何裝作廣白給我寫信？”黃惜茫然地看著螢?zāi)铩?/br>
    不同于與沈濁對(duì)話的鋒利，面對(duì)黃惜，螢?zāi)锏难凵耱嚾蝗彳洠星械溃骸盀楹巍阏f為何，自打馮大哥失蹤后，你便失魂落魄，茶飯不思，甚至當(dāng)著我的面說輕生的話。我真怕你一時(shí)想不開，所以才出此下策……jiejie，你別怪我好嗎？”

    “原來是為我，我一向軟弱，沒了廣白好似沒了主心骨，魂魄都丟了……連累你為我cao心。”

    “jiejie說的哪里話。打我家那個(gè)短命鬼去后，街坊四鄰覷我是個(gè)寡婦，恨不得欺負(fù)到頭上來。只有你真心待我。”

    “螢?zāi)铩秉S惜淚眼盈盈。

    兩人竟?fàn)柋ь^痛哭。全情投入旁若無人之態(tài)惹得沈濁不知如何是好，頻頻回顧裴縝。

    裴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

    哭聲漸歇，螢?zāi)锸萌S惜眼角滂沱的淚：“那顆人頭沒準(zhǔn)說就是馮大哥的，jiejie也該抱有一線希望，善自保重才是，別忘了你還有寶兒，切不可做糊涂事。”

    黃惜聲線堵塞，唯有不住點(diǎn)頭。

    沈濁氣煞，吼道：“張螢?zāi)?，你以為單憑幾句話就能洗脫掉你身上的嫌疑嗎？”

    “說我有嫌疑，你們來查好了，查出證據(jù)，我愿賭服輸?！?/br>
    “既然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想必不懼我們搜屋子？”一直未做聲的裴縝突然發(fā)話，不給螢?zāi)锶魏尉芙^的余地，果斷吩咐，“沈濁，找?guī)讉€(gè)人手，將這座房子徹徹底底搜查一遍，一個(gè)角落也別放過。”

    螢?zāi)镅壑虚W過一絲慌亂，然話已出口，只得憑他們?nèi)ァ?/br>
    陳中發(fā)搓手道：“裴寺丞，那我……”

    “你可以走了。”

    陳中發(fā)如蒙大赦，歡歡喜喜去了。

    裴縝對(duì)灶膛格外在意，沈濁帶人回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求他們檢查灶膛。

    自己亦在廚房巡視。

    廚房算不上整潔，東西擺放雜亂無章。菜刀用完竟也不歸位，大喇喇躺在案板上。裴縝掃過粘著菜葉的刀背，目光移至近旁刀架，刀架上擱著一把剔骨刀一把斬骨刀。裴縝單拎出厚重的斬骨刀，迎日光觀其刃，有二三微小崩口。

    沈濁湊上來，屈指輕彈刀身，回音略顯沉悶。

    “熟鐵的，熟鐵韌性最好，能用崩了口，這是砍什么了？”

    “自然是砍骨頭了。”螢?zāi)镌邳S惜的攙扶下走進(jìn)來，臉上病容未去，全靠一股犟勁兒撐著，“豬骨、羊骨、雞骨、鹿骨……用的年頭久了，再韌的刀也免不了卷刃崩口，官爺怎么連這個(gè)道理也不懂？”

    “大抵他們不做飯的緣故?！秉S惜天真地插嘴。

    “可不是嘛，哪里似我等苦命女子，樣樣要cao持?！?/br>
    裴縝不予理會(huì)，轉(zhuǎn)而問扒灶膛的小卒：“可有發(fā)現(xiàn)？”

    小卒搖頭：“除一些草木灰燼，并無雜物?！?/br>
    裴縝再問螢?zāi)铮骸疤呕壹胺x污平時(shí)傾往何處？”

    “屋后，東墻角?！?/br>
    長(zhǎng)安律例嚴(yán)明，傾穢污于街巷要杖責(zé)六十，故而城中居民家家備有穢坑，就地焚燒掩埋了。螢?zāi)锛乙鄰?fù)如此。沈濁帶著小卒在穢坑中翻找，揀出許多碎骨塊，分辨不清系何所出，打包帶回給仵作檢驗(yàn)。

    除此以外，臥房也仔細(xì)搜檢。

    螢?zāi)锊粶?zhǔn)小卒進(jìn)來，萬不得已，裴縝只好親自動(dòng)手。

    衣櫥、箱籠、床褥……沒一處都放過。搜至梳妝匣，拉出最下面的小格，滿匣珠翠，令裴縝驚訝萬分。進(jìn)而明白她緣何不準(zhǔn)小卒進(jìn)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她一個(gè)寡居孀婦，懷玉揣金，豈能不小心謹(jǐn)慎。裴縝出生在金玉滿堂的朱門，不會(huì)使她產(chǎn)生顧慮。

    裴縝莞爾，想不到螢?zāi)镞€有幾分頭腦。不過，她哪里來的這一匣寶貝？

    沈濁亦有此疑問，聯(lián)想到坊間傳言，再看螢?zāi)锏哪抗獠挥啥嗔藥追州p佻。

    螢?zāi)锩靼姿?，眼睛立起，待要發(fā)作，黃惜輕輕“咦”了一聲。

    裴縝落眼匣內(nèi)，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xì)軟上面壓著一只白玉鐲，單邊沁色，側(cè)有陰線刻蝙蝠一對(duì)。鐲徑厚大，款式別致，裴縝拈起打量，未見特殊標(biāo)記，轉(zhuǎn)頭問黃惜：“怎么了？”

    “沒什么?！秉S惜底下頭，“我看花眼了?！?/br>
    出來后，裴縝吩咐沈濁：“張螢?zāi)锏纳硎溃闳フ{(diào)查一下，越詳細(xì)越好?！?/br>
    沈濁應(yīng)下來。

    日幕歸家，炊煙裊裊，羊rou的腥膻氣飄了滿院。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魏若若，竟然盤發(fā)挽袖，親自下廚烹調(diào)羹湯。

    乳白羊湯爐上沸成魚眼泡，加了紫花松下去，已然燉煮軟爛透明，光看著便覺鮮甜，撒上枸杞，冬日來上一大碗不知怎的美味。

    沈濁跑到湯鍋上方深深吸一口氣：“真香，今個(gè)兒太陽打西邊出來，我的好娘子竟然親自下廚。是不是覺得那日對(duì)我太過殘忍，想做好吃的補(bǔ)償我？”

    魏若若美眸含煞，沈濁不寒而栗。

    “……就不能賞個(gè)笑臉嗎？”

    魏若若不予理會(huì)：“姐夫不是說過來，人呢？”

    “我叫他回了。說起來這是咱們自己的事，咱們自己關(guān)起門來解決。讓外人摻和什么?！?/br>
    魏若若臉上騰起一股怒氣。

    沈濁饑腸轆轆，只顧惦記羊湯：“咱們什么時(shí)候開飯？”

    “羊湯是給姐夫燉的，他不來也沒你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