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那天城里的富賈周老爺辦壽,邀我們一行去表演魚龍曼延,周老爺看得高興,給了許多賞錢,末了還留下吃酒。秉燭那兩個小徒弟吃多了酒,精力無處發(fā)泄,半夜里練靶子,又鬧又叫,被秉燭隔墻呵斥了幾句才漸漸消停?!?/br> “江秉燭遇襲,期間你沒聽到動靜?” “我知道這很奇怪,但沒有就是沒有?!?/br> “但是你聽到他呵斥薛葛二人。” “那時我睡的迷迷糊糊,的確聽到了他的訓(xùn)斥聲,還想叫他小點聲來著,奈何昏沉中眼睛嘴巴都不歸自己驅(qū)使了,心里想著,就是發(fā)不出聲。” “也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梅七巧回憶道:“睡夢中他的胳膊壓在我身上,怪沉的,我朦朧中醒來一陣,把他那條胳膊卸開。打那后,一覺睡到天亮。” “你醒來后是什么情形?” “這個裴寺丞想必已經(jīng)聽過很多遍了?!?/br> “我想聽聽夫人的描述?!?/br> 梅七巧垂下目光,道:“我醒來后看到秉燭在床邊躺著,胸口上都是血,眼睛瞪的圓圓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我大受刺激,驚叫出聲,后來大伙都上來了?!?/br> 梅七巧語聲極快,不含絲毫感情,仿佛照著紙上讀出來的。 大抵是看出了裴縝眼底的狐疑,梅七巧漫不經(jīng)心道:“裴寺丞不必拿這樣的眼光看我,這段話我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早已滾瓜爛熟。” 幾段對話輕松填滿了一張紙,裴縝換過一張空白的,繼續(xù)問:“江秉燭的死對夫人是好事壞事?” “虧裴寺丞還是打長安來的,哪有這樣問話的,我們稍有點經(jīng)驗的差役都不會這樣問。” “請夫人回答?!?/br> 梅七巧臉上閃過悻悻之色,只見她垂眸道:“當(dāng)然是壞事,可有時候又免不了竊喜。” 裴縝懸著筆,靜待她說下去。 梅七巧捋捋耳邊碎發(fā),慢慢道:“我們是同門師兄妹,青梅竹馬,結(jié)合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十年來我跟著他走南闖北,浪跡天涯??扇司褪沁@樣,太過熟悉,就會失去感覺。度過熱鬧的頭一年,剩下來的日子不過相看兩厭罷了。我幻想過他死去,比如駕著馬車跌到懸崖下,走在路上被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抑或突然猝死。那樣我就可以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做什么做什么。結(jié)果你也看到了,無非是從一個牢籠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牢籠。好像變了,好像又什么也沒變?!?/br> “當(dāng)夜……房門到底有沒有閂?” “終于問出這個問題了嗎?”梅七巧臉上再次露出嘲弄似的笑意,“真想不到裴寺丞能憋到這時候,若擱我,一開始便問了?!?/br> “所以夫人的答案是?” “閂上的?!泵菲咔勺兊妹鏌o表情。 “你承認你當(dāng)時和江秉燭處在一個密閉的房間里了?” “是?!?/br> “之前為什么不說?” “說了此刻被關(guān)在大牢里的定是我。密閉的房間,一夫一妻,丈夫死了,妻子能逃脫嫌疑?” “目下為何又愿意說了?” “因為我相信裴寺丞啊?!笔州p輕地撫摸過裴縝的手。笑意輕佻。 裴縝怕燙似的縮回手,引來梅七巧的嬌笑:“裴寺丞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br> “夫人既否認謀殺親夫,那么在你看來,殺死江秉燭的會是誰?” “不是牢里關(guān)著嗎?” “你是說吳良?!?/br> “那小子毒著呢,什么事都做得出來?!?/br> “除此以外,還有誰有動機?” “我們在江夏地界得罪過幾個權(quán)貴,他們雇人來殺也是有可能的?!?/br> “葛亮和薛敬武,他們兩個有動機嗎?” “他們倒是有動機殺我?!?/br> 見裴縝目光掃來,解釋道:“兩個小崽子對他們師父畢恭畢敬,對我這個師娘就差多了,尤其敬武,總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 “因為你背著江秉燭偷人?” “裴寺丞想聽?想聽的話我慢慢講給你聽,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br> 裴縝不理會她,繼續(xù)道:“據(jù)薛敬武講,他和江秉燭最近鬧過矛盾。” “秉燭希望他們繼承衣缽,將魚龍曼延發(fā)揚光大。那兩個臭小子卻只對吞刀履火之類的更感興趣,小亮還算聽話,秉燭說什么是什么,敬武則比較叛逆,為此兩師徒?jīng)]少慪氣?!?/br> “關(guān)于不見的兇器,夫人有何見解?” “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么見解,約莫那兇器很貴重,兇犯舍不得扔下?” “多謝夫人,我問完了?!?/br> “這就完了,不再多問兩句?”梅七巧盈盈道,“我可是把什么都交給裴寺丞了,裴寺丞莫要辜負奴家?!?/br> 話語里曖昧叫裴縝招架不住,匆匆告辭。 在他離開后,梅七巧坐到鏡子前,將唇上的胭脂暈染開,發(fā)髻微微揉亂。 裴縝進屋沒多久,沈濁也回來了。臉色不太好地數(shù)落裴縝:“你說你答應(yīng)她單獨問話干嘛,沒的惹一身sao?!?/br> 裴縝接過林畔兒遞來的茶,眼皮也不抬:“這話來的莫名其妙,怎么了?” “還怎么了!”沈濁氣沖沖道,“方才我經(jīng)過竇縣令房前,聽他在質(zhì)問梅七巧,什么妝為什么花了頭發(fā)為什么亂了,是不是你對她動手動腳了?!?/br> “我出來的時候她好端端的,這位竇縣令未免太會捕風(fēng)捉影了。梅七巧是怎么說的?” “她說竇縣令太敏感了。聽聲音帶著幾分哭腔?!?/br> 裴縝一笑而過,繼續(xù)低頭品茶,品著品著突然僵?。骸澳阏f她哭了?” “聽著像?!?/br> 裴縝放下茶盞,贊道:“好一個梅夫人!” “怎么講?” “獨處一室是預(yù)設(shè)好的陷阱,假如案子最終牽涉不到她,她自然與我相安無事,一旦牽涉到她,她便能說成我圖謀她不成,公然報復(fù)。今天在竇縣令面前的所作所為只是埋下一個引子,引子爆不爆全看案件走向。” “好哇,這婦人真夠可以,案子一旦牽涉到男女情事,你就得避嫌,大理寺重新指派人來收拾爛攤子,如此一來,她又能攪弄風(fēng)云了?!?/br> “倒幫我確定了一件事?!?/br> “什么事?” “竇獻忠和她不是一伙的?!迸峥b篤定道,“否則梅七巧也不用在他面前演這出戲了。” “竇獻忠那個糊涂縣令,必是被梅七巧的美貌蒙蔽了。說起來,你們猜我找到什么了?” “什么?” “門閂!” 沈濁打懷中取出一副斷折的門閂。 “你打哪找到的?”裴縝又驚又喜。 “不是不讓我旁聽嘛,我就去六??蜅A?,在樓梯后面的角落里摸到的,經(jīng)老板娘確認,正是江秉燭房里的門閂。系人故意扔到那里?!鄙驖崤d奮異常,“這下子證據(jù)確鑿,咱們是不是能拘捕梅七巧了?” 裴縝沉吟不語。 沈濁急道:“你還在想什么?” “我在想梅七巧的話,密閉的房間,一夫一妻,丈夫死了,妻子能逃脫嫌疑?” “當(dāng)然逃脫不了,這不是明擺著事!” 裴縝忽然歪頭:“畔兒怎么看?” 林畔兒不料會問道她頭上,怔了怔答:“梅夫人不像是會殺人的人?!?/br> “嘁,誰家殺人犯把我會殺人刻在臉上?” 裴縝繼續(xù)問:“你覺得誰像是會殺人的人?” “吳良?!绷峙蟽赫f。 “為什么是吳良?” “他眼睛和其他人不一樣。透著兇殘。” 裴縝回想起吳良劫持小楊柳的一幕,眼神的確兇殘,令人毫不懷疑他會殺掉小楊柳。但林畔兒當(dāng)時沒在場,裴縝不由得問:“你見過他?” “差役押他過堂時瞥了一眼。” 這邊沈濁叫道:“你懷疑吳良殺人,那這案子不是又回到起點了?合著咱們查來查去,就是瞎摻和?” “怎么是瞎摻和?難道最終查明兇手是吳良我們做的事就沒有意義嗎?”裴縝語重心長道,“我們來這里不是推翻前面的判決,而是查缺補漏,使證據(jù)證詞嚴(yán)絲合縫,形成有力的證據(jù)鏈條,把犯人牢牢鎖死。唯有守住這道底線,方能杜絕冤假錯案,使好人不至蒙冤受死,壞人逍遙法外?!?/br> 沈濁懨懨道:“反正你怎么說都有理?!?/br> 未等裴縝分辯,有差役來報,劉仵作在前堂,立等相見 裴縝知其來準(zhǔn)有事,立刻出去相見。 第32章 .百戲篇(十一)錯綜復(fù)雜 劉仵作看見裴縝,迫不及待道:“裴寺丞上次叫我想想尸體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我還真想到一個!” “劉仵作請講?!?/br> “原本早忘到腦后了,直到昨兒個我那老婆子宰雞,那個血濺的呀,滿廚房都是,忙活了一下午才擦干凈?!?/br> “莫非血跡啟發(fā)了劉仵作?” “不愧是大理寺來的,可不是這么回事兒!”劉仵作夸完裴縝,語調(diào)一轉(zhuǎn),氣哼哼道,“我告訴她多少次了,宰雞得割喉嚨,她偏不聽,照舊往脖子上割,割又割不死,雞就撲騰呀,弄得到處是血點子!” “見到血點子劉仵作想起了什么?”見他總是離題,裴縝不得不把他拉回來。 “江秉燭的臉!”劉仵作突然道。 “他的臉怎么了?” “有血點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