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裴縝緩緩?fù)O履_步,他想到林畔兒和她身上的月見草香氣。究竟是巧合還是上天已經(jīng)把兇手送到了他面前,他仰首看天,然而天也無法回答他。 沈濁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還有發(fā)現(xiàn),追著要他講,裴縝挨不住他歪纏,說了林畔兒的事。 沈濁聽完,當(dāng)即斷定:“十有八九是她!” “沒有證據(jù),你別瞎說?!?/br> “不是有腳印嗎?戚行光被殺現(xiàn)場的腳印,你拿去和那個林畔兒的腳對比,倘若對上了,說明就是她?!?/br> “長著七寸小腳的女人滿大街都是,都對得上,難道滿大街的女人都是兇手?” “長著七寸小腳的女人是多,然而既長著七寸小腳身上還有命案現(xiàn)場異香的只會有一個?!?/br> “那是月見草的花香,又不是什么獨(dú)一無二的香。僅憑這點(diǎn)下定結(jié)論太過武斷?!?/br> “反正你得去試試,至少是個調(diào)查方向?!?/br> 裴縝沒有應(yīng)聲。 翌日上街,街上忽然經(jīng)過成隊(duì)的京兆府府兵,往城門方向去,看樣子很急,裴縝詫異異常,到了大理寺問及同僚方得知原來是陸龜年失蹤了。 裴縝吃驚不已:“我昨天還見過陸龜年,今兒怎么突然失蹤了?” “據(jù)陸府仆人講,陸龜年昨日午后外出,未帶隨從,也未告知去向,留下話說傍晚即歸,結(jié)果徹夜未歸。因長安城近來出現(xiàn)人命案,陸夫人憂心如焚,當(dāng)夜就報了官,只是夜里坊市關(guān)閉,城門阻絕,且陸少監(jiān)是自行離家,府尹未當(dāng)回事,并未派兵搜索,直到今早陸夫人又來哭訴,府尹害怕真出了事不好交代,才派府兵出去尋找?!蓖呕卮?。 “午后出去的,也就是說在我和沈濁走后他便離開,進(jìn)而失蹤……” 直到當(dāng)日宵禁時分,府兵依舊一無所獲,陸龜年也再沒有出現(xiàn)。 到家后,裴縝照例回房換下官服。其時落日熔金,金燦燦的日光打在窗前的花圃上,把一朵朵黃花照得金光奪目,熠熠生輝。 裴縝顧不得系扣子,三步并兩步走出屋子,來到花圃前。因他不愛花,這片花圃一直空著,上面長了些翠茸茸的草,此刻草被連根鏟除,松土肥沃,植上了月見草。 因是移栽來的,葉子有些蔫,軟塌塌下垂著,酷似喇叭的黃花也像失了水份,無精打采地立著。然而花香還是馥郁的,裴縝湊上去,熟悉的味道鉆入鼻孔。 若非與人命產(chǎn)生牽扯,合該是令人愉悅的香氣。 脫俗的香,脫俗的人,裴縝想起林畔兒不茍言笑的神情,從她的眼里,他仿佛能看到對世事的漠不關(guān)心,超然物外,靜止如死水。 這樣的女子,會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嗎? 好像也不是沒可能。 裴縝想起沈濁的話來,他進(jìn)房取出從命案現(xiàn)場拓下來的腳印,決定一探究竟。 大戶人家主仆界限分明,主人無事從不輕易涉足仆人居所,一旦被看到是要引起驚慌的。故而裴縝偷偷摸摸,竟和做賊一般。 林畔兒和何婆住一間,早些時候中了暑,眼下房里躺著。她俯臥在床上,許是怕熱,一頭青絲被撥去一旁,長垂至地。 眼下時機(jī)正好,裴縝順著敞開的房門鉆進(jìn)去后,虛掩上門,繞至床尾。林畔兒素履縮在裙下,鞋底上沾著些許微塵及數(shù)片海棠花瓣。 裴縝小心翼翼撩開裙袂,展開準(zhǔn)備好的拓印,正要印上去比對,豈料屋外突然響起腳步聲。情急之下,裴縝不得不委身床底。 六餅推門進(jìn)來,“畔兒jiejie,何婆讓我來看看你好些沒有?!?/br> “好些了?!绷峙蟽郝暼粑抿?。 “那你吃飯嗎?廚房今天做了槐葉冷淘?!?/br> “不吃了?!?/br> 林畔兒說完,六餅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別的交代,遂離開。 木床低矮,裴縝匍匐著緩緩從床下爬出來,饒是小心再三,頭還是撞上了頭頂橫桿。床身輕顫,裴縝剎那間動也不敢動,保持跪伏的姿勢趴地上,看著一瓣海棠花飄飄蕩蕩從他眼前落下。 須臾,不見頭頂傳來動靜,裴縝有驚無險爬出來。頭上沾滿蛛網(wǎng),衣擺上也凈是灰塵,裴縝顧不得感慨自己的狼狽,趕緊完成手上的活。 一對比,還真嚴(yán)絲合縫。裴縝愣在當(dāng)場,腦子里一剎那閃過千萬個念頭,一剎那又空白一片。 他本能地起身,打開房門欲先行離開此地,不料何婆與六餅端著面碗回來,裴縝趕緊合上門,輕車熟路鉆回床底。 何婆進(jìn)來,推搡林畔兒,“快起來吃飯,中午沒吃,晚上再不能不吃。”她刻意壓低聲音說話,仿佛嗓子有些不適。 “不想吃。”林畔兒懶洋洋擠出幾個字。 “多少吃幾口,權(quán)當(dāng)陪我們吃了。”何婆繼續(xù)勸林畔兒。六餅也跟著附和,“清涼得很,畔兒jiejie快起來吃?!?/br> 林畔兒拗不過二人,勉強(qiáng)爬起來。六餅將一碗冷淘遞到她手上。槐葉揉汁制成,又經(jīng)深井里的涼水冰過,清新翠綠且冒著絲絲冷氣。林畔兒挾起一根細(xì)嚼慢咽。 何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碗扒,不消片刻,碗中食物下去大半。 六餅提醒道:“干娘,你喉嚨痛,慢點(diǎn)吃?!?/br> “沒事,叫這冷淘一拉,嗓子舒服多了。”滋滋地把湯也喝干凈,何婆撂下碗筷,胡亂拿袖子擦擦嘴角,道:“要不怎么說山豬嚼不了細(xì)糠,是什么人就該吃什么東西,誰能想到吃幾顆荔枝還把嗓子吃壞了,這就是命,命里不許我吃荔枝。這不,說幾句話,嗓子又跟針扎似的疼上了?!?/br> 林畔兒道:“你一次吃太多了?!?/br> “要說吃太多,六餅怎么沒事,這猴崽子吃的比我還多。可見我家猴崽子命中帶貴,日后是要成大器的!”何婆笑呵呵看著六餅,“日后有出息了能不能忘了干娘?” 六餅聞言放下碗,拍著胸脯保證:“六餅有出息了一定孝順干娘,讓干娘過上老祖宗的日子!” “我的兒,干娘果然沒白疼你。” 裴縝趴在床底下,悶熱不說,呼吸間帶起的塵埃飛入鼻孔,誘得他總想打噴嚏。心下抱怨何婆,喉嚨疼還這么能說。 林畔兒吃不到半碗放下,何婆接過,三兩筷扒拉進(jìn)肚子。和六餅去廚房歸還碗筷。 裴縝靜默片刻,料想林畔兒躺下了,躡手躡腳爬出床底。本來他可以一口氣爬出房門,好奇心驅(qū)使他回頭看了一眼,誰知便是這一眼,將他定在原地。 林畔兒竟然也在看著他。 第6章 .蛇女篇(其六)紫燕 她的眼神一瞬清澈如剛出世的嬰孩,一瞬混雜如飽經(jīng)事故的老者,叫人很難從她身上看出聰明還是單純。 裴縝有些恐懼和她對視,下意識錯開目光。身為主子竟然先一步解釋起來:“我的東西被風(fēng)吹進(jìn)來了,我進(jìn)來找東西。”說著晃了晃手上的拓著腳印的白紙。 林畔兒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雖近黃昏,大地還是一如既往的悶熱,樹梢紋絲不動。 見林畔兒并不信服這個說辭,煞有介事地補(bǔ)充,“剛才也不知哪來一陣邪風(fēng)……” 林畔兒屬實(shí)不擅長應(yīng)付這種場面,兩手隱在裙子下面扣來扣去,不曉得說些什么。 她愈是這樣,裴縝愈是不敢走,走了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沒話找話道:“你是哪的人?” 林畔兒奇怪地看他一眼,道:“長安?!?/br> 裴縝訕訕。 “你身上的氣味很香,天生的嗎?” 林畔兒搖頭。 “那是怎么來的?” 問題一出,林畔兒臉上驟然浮現(xiàn)出厭惡的表情,語氣也生硬起來:“我要睡覺了,二爺還有事嗎?” 見自己被討厭,裴縝摸摸鼻子,故作輕松地退出房間,“你好生休息?!?/br> 原以為這件事這樣過去了,哪料第二天薛管事竟然帶著林畔兒進(jìn)了他的院。 “怎么回事?” “老夫人吩咐,把林姑娘調(diào)來服侍二爺?!?/br> 妻子逝后這幾年,裴縝再無娶妻念頭,裴老夫人為他的子嗣cao碎了心,但凡他多看哪個丫鬟幾眼,裴老夫人便要將之送入他房里。裴縝早已見怪不怪。昨日從林畔兒房里出來,定然被哪個仆人撞見,多嘴多舌地捅到老夫人那里,始有今日這出。 林畔兒髻上別著兩朵白色山茶花,安靜而默然地立在那里,瞧不出高興也瞧不出不高興。裴縝心里卻叫苦連天,昨日的尷尬歷歷在目,他說什么也不能讓下林畔兒留下。 “我不缺人伺候,送她回園子?!?/br> “二爺說笑了,人已經(jīng)帶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留她在二爺屋里端端茶倒倒水也好。林姑娘安靜少言,礙不了二爺什么?!?/br> 裴縝還要再說什么,薛管事借口裴緒找他有事,溜了。 房間突然剩下他們兩個人,一仆一主,一坐一站,氣氛微妙而尷尬。 裴縝伸手夠茶杯,心不在焉,夠了兩下沒夠到,林畔兒上前,將茶杯遞給他。裴縝接過,淡淡道:“我這里沒什么活讓你干,庭院里新栽了一片花,你把花打理好,沒事喂喂魚兒,余下不懂的問紫燕?!?/br> 林畔兒目光越過窗牖投放到花圃之上,神情略帶幾分茫然,“月見草么……” “是……是月見草?!?/br> 林畔兒怔怔望著,神魂如被抽空。 到寺,沈濁問裴縝有無拿腳印去和林畔兒的腳對比,裴縝說比了,沈濁追問是否一致,裴縝說一致。 沈濁猛然擊掌:“太好了,咱們這就帶人去捉她!” “荒唐!這么大的案子豈是僅憑兩枚腳印就能定論的?” “定不定論這種事,抓來審一審不就知道了,一套刑具下來,不怕她不說實(shí)話?!?/br> “張柳二人的前車之鑒,你忘了?眼下上面催著,下面焦著,都想趁早了解此案,我們這時候推她出來,無論是不是兇手,她還有活路嗎?” 沈濁嘆氣道:“我還不是為你著急,想讓你立功嘛?!?/br> 裴縝沒接話,默了一會兒問:“陸少監(jiān)還沒找到?” “說起來也是怪事一樁,城里城外搜遍了,就是找不著人?!鳖D了頓,“你說這和前兩起案子有關(guān)聯(lián)嗎?” 裴縝攢起眉頭,辦了多年案子的他有種直覺,兩件謀殺,一件失蹤,三起案子必有勾連。 林畔兒澆了花、喂了魚,再無事可做。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熟悉的大貍貓帶著貓崽子經(jīng)過墻頭,林畔兒沖它們招招手,它們馬上跳下來給她摸了。 母貓瘦瘦的,多虧了林畔兒接濟(jì)才沒瘦成皮包骨,小貓崽倒是圓滾滾的,油光水滑,圍著林畔兒打滾。 林畔兒沒什么喂的,進(jìn)屋拿了一塊香酥糕點(diǎn)掰來喂,大貓竟也吃。 紫燕遠(yuǎn)遠(yuǎn)瞧見,嗔道:“點(diǎn)心是人吃的,不是喂貓的?!?/br> 林畔兒接著喂不曾抬頭,“你剛才不也拿來喂雀兒么?!?/br> “呸,這雀兒是金絲雀,兩個臟了吧唧的野貓也配和它們比?”忿忿地走過來踢貓,“臟東西,滾!” 貓兒靈活,跳上墻頭,一溜煙跑了。紫燕沒踢著反閃了腰,罵罵咧咧走開了。 轉(zhuǎn)頭,何婆與六餅拎著行李走進(jìn)來,林畔兒見是她的,忙起身接過來。 “怎么不回去取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