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與失寵相伴而來的是下人們的白眼,柳姨娘教坊出身,一朝飛上枝頭做主子本就遭人嫉妒,不幸跌落枝頭趁機來踩幾腳的大有人在。期間全賴張管事幫襯,柳姨娘才挨過那段時光。也因此,兩人勾搭到了一起。 柳姨娘淌眼抹淚道:“我對天起誓,絕不是他謀害的老爺,殺雞殺狗的膽子他有,殺人、還是主人,他萬萬不敢?!?/br>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也看不到別人心里去,他動沒動那個心思,你哪里知道?!?/br> “我可以保證,那天夜里……”柳姨娘面頰微紅,“他睡在我這……” “張管事幾時過去的,又是幾時離開的?” “亥時一刻來,寅正時刻走?!?/br> 裴縝沉默片刻:“你們是姘頭,你的證詞不可采信。而且,也不能排除你們聯(lián)手作案的可能。” “究竟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們?” 裴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示意沈濁將她帶下去。沈濁將人重新鎖回牢房,回來后,問裴縝:“和張管事的說辭一模一樣,你怎么看?” “證詞過于嚴絲合縫,像是提前對過?!?/br> “你問到時辰,兩個人的反應(yīng)都是脫口而出,這點是挺可疑?!?/br> …… 數(shù)日以來,大理寺奉命調(diào)查案子,人員忙的不可開交。尤其皇上鈞旨下來,限期破案以后。壓力一層層壘下來,壓得底下官員喘不過氣。裴縝把口供呈上去后,不出意料又引起了大小官員的激烈談?wù)摗?/br> 房少卿認為張柳二人事先對過口供,明顯出于心虛,若施以重刑,不怕他們不招。崔少卿則持不同觀點。 “對口供不一定出于心虛,更有可能是害怕被冤枉。張柳二人,一個身材干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再來十個想必也不是戚將軍的對手。試問他們怎么作案?” “崔少卿這話問到點上了,請問崔少卿,現(xiàn)場可有打斗痕跡?” “現(xiàn)場我們親自去過,屋內(nèi)各種什物擺放整齊,沒有打斗痕跡?!?/br> “戚將軍力能扛鼎長安城婦孺皆知,縱是再有本事的人,將其放倒且不損傷周遭器物也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房少卿捋著胡須,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除非有人給戚將軍下了蒙汗藥,將其藥倒。張管事常在戚將軍身邊走動,下藥輕而易舉。且案發(fā)現(xiàn)場有一對七寸大小的腳印,不是正扣在柳姨娘身上?!?/br> 眾人深覺有理,紛紛附和。 崔少卿道:“驗尸薄上有寫明,戚將軍死狀猙獰,雙目凸出,這怕不是昏迷不醒的征兆?!?/br> “這有什么奇怪,戚將軍事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自然是表情猙獰?!?/br> “張柳二人若要殺人,直接殺了便可,何苦大費周章,徒增暴露風(fēng)險?” “柳姨娘痛恨戚將軍,用此法將其折磨而死不足為奇。動上刑,不怕她不老實交代?!?/br> …… 雙方據(jù)理力爭,有來有往,臨近天明方在杜正卿的調(diào)和下暫止鋒芒。杜正卿叫醒歪在椅上打盹兒的裴縝,念他有宿病在身,叫他回家休息。 裴縝臉色不太好,沈濁怕他半路有個閃失,提出送他回去。 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和若若鬧別扭了?” 沈濁詫異道:“你怎么知道?” “點卯時不到,散值時跑的比誰都快的人最近居然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粘在寺里,昨夜杜正卿命大家留下談?wù)摪盖橐矝]見你像往常一樣叫苦連天,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沈濁唉聲嘆氣,“最近納了個妾,若若一氣之下絕食了,誰知我這妾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在家里一刻不得受用。” 裴縝評價:“自討苦吃。” 沈濁長嘆,“還是你好,孤家寡人,一身清靜?!?/br> 看到裴縝眸光低垂,沈濁察覺失言,頓了頓,“兩年了,你就沒打算再娶?” 裴縝黯然搖頭。 “也別太執(zhí)著,逝者已逝,活人還得好好活著?!?/br> 裴縝沒有回答。 進宅子時,遇上薛管事帶著人從外面回來,約莫是挑中的仆役,皆是四十上下歲的強壯婦人。唯獨一個年紀不大,皮膚微黑,瘦削高挑,模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勝在氣質(zhì)清冷,叫裴縝在人群中一眼瞥見。 裴縝先到裴老夫人房里請安。裴老夫人見兒子形容憔悴,十分心疼,說了沒兩句話便趕他去休息了。 另一頭,何婆滿腹疑惑,對薛管事送過來人又是捏又是摸,相看個不停,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相媳婦。 健壯仆婦不選,偏選了個瘦骨伶仃的丫頭。何婆十分不理解大夫人的做法。 她被紫燕整怕了,對年輕瘦削的女人打心眼里不信任。紫燕來到她手底下后,事事要她教,教又教不好,嬌貴的像個小姐,揮幾下掃帚手酸了,打兩桶水腰疼了,干什么都不利落,還要她跟在后面收拾爛攤子。 “叫什么名?” “林畔兒?!?/br> “會干活嗎?” 林畔兒面無表情,“會?!?/br> “會就好,來來來,你把這幾棵樹栽了。五小姐不知發(fā)什么瘋,好好的丁香連根鏟了,非要種上紫薇,紫薇有什么好,還不如丁香能聞聞香味兒?!?/br> 林畔兒按照吩咐挖好坑,把紫薇樹一棵棵按進去,土埋嚴實了,打水澆灌個飽,何婆見她干活利索,臉上露出喜色。 午時,何婆帶著林畔兒去廚房打飯,飯打回來,自尋個清靜地方吃。 何婆邊吃邊打量林畔兒,越打量越覺得她耐看,比紫燕那些個丫頭強多了,紫燕乍一瞅怪惹眼的,瞅慣了膩得很,林畔兒就不同,清清淡淡中見韻味。 當(dāng)下笑呵呵問:“多大了?” “二十六?!?/br> “喲,瞅著可不像,頂多十六七?!?/br> 林畔兒沒接話。 “家里還有什么親人?” “沒有親人,就剩我一個?!?/br> “也沒有丈夫?” “死了?!?/br> “也是苦命的?!?/br> 扒兩口飯,繼續(xù)問:“怎么不找個輕松的活計做?像你這樣年紀輕輕模樣端正的女子,夫人小姐的貼身丫鬟也做得?!?/br> “天生做粗活的命,做不了精細的。” 何婆發(fā)現(xiàn),林畔兒不愛笑,認識半天了她臉上就沒見一絲笑紋,始終一個樣子,木木的,冷冷的。不過她越是這樣何婆越喜歡,與府里其他眼尖嘴利的小妖精相比,她這個不言不語的性格十分合她意。 “你剛來府里,料想還不熟悉,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我?!?/br> “進來時看見一位穿大理寺官服的爺,是哪位?” 何婆見林畔兒終于主動跟她搭話了,愈發(fā)眉開眼笑:“那是縝二爺,在大理寺做寺丞,裴家數(shù)他脾氣好,很能體恤我們下人。然而好人不好命,娶個妻子不到二年上吊死了,死的時候肚里還揣著孩子。真是造孽喲!” “好端端為什么上吊?” “誰知道呢,下面人都懷疑鬼上身。打那以后二爺一蹶不振了好久,近半年做好做歹的才緩過來?!?/br> 林畔兒默默扒飯。 何婆是個話匣子,一旦打開收束不住,當(dāng)下事無巨細把裴家的情況給林畔兒篩上一遍:“縝二爺是個不管事的,真正的當(dāng)家的是緒大爺和大夫人,緒大爺在刑部供職,主外,大夫人主內(nèi),管理著整個裴家,咱們做下人最懼的就是大夫人,別看她成日臉上掛著笑,自詡一副菩薩心腸,整治起人來從不手軟,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br> “大夫人之上是老爺老夫人,老爺在外地供職,三五年回不了一次家。老夫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享兒孫福。大夫人之下就是各房小姐們,上邊兒四位嫁人了,五姐兒六姐兒年紀小,待字閨中。兩位小姐都是好性兒,就是身邊的丫頭作威作福,氣派快趕上小姐了。再下面是大夫人的子女,韞哥兒和珍姐兒。兩個孩子是龍鳳胎,模樣生的又好,別提多討老夫人喜歡了。此外,仆人中最有權(quán)勢要數(shù)薛管事和他的渾家周盈,分別是大爺和大夫人的心腹。此外還有各房的嬤嬤、有頭臉的丫鬟,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飯后,何婆帶著林畔兒去各房里走動,一來熟悉府里的路徑,二來與底下人打個招呼,混個臉熟,圖日后好做事。 裴縝將近酉時醒來,紫燕進來服侍他穿衣,裴縝問:“何婆那邊的活忙完了?” “何婆那邊有人幫襯,用不著我了,以后我又可以一心一意服侍二爺了。” 紫燕喜歡捏著嗓子說話,聲音嬌媚媚,假惺惺,裴縝聽了一年還是沒能適應(yīng)。 “二爺要用飯嗎?今個兒我囑咐廚房做了夾餅、仙人臠、小天酥,還烤了一籠二爺最愛吃的金乳酥?!?/br> “快快端上來,聽著都饞了?!蔽吹扰峥b發(fā)言,一道不客氣的男聲兀然響起,紫燕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沈濁。 她最恨他,粗魯無禮,卑賤如螻蟻一般的人也配使喚她?真不明白二爺為什么要搭理他,與之稱兄道弟,比跟大爺還親近。 裴縝見紫燕不動,冷聲道:“還不下去準備?!?/br> 紫燕別別扭扭下去了,裴縝這才招呼沈濁,“看你垂頭喪氣的樣子,案子還沒有進展?” “你不在的這一天我去盤問陳威和戚三兒,誰知事發(fā)時他們一個在教坊一個在賭坊,有大批人給他們作證。眼下只剩下張柳二人這條線索了。房少卿吩咐下來,叫王獄丞大刑伺候?!?/br> 須臾,菜肴端上來,兩人佐以酒,吃得十分盡興。飯后同往后花園散步消食。 酉時已過,沈濁不提走的話,裴縝便知其意,吩咐人打掃出一間房來給他住。沈濁早早進去睡了,裴縝睡不著,一味在月下徘徊思索案情,約莫三更左右,屋脊上出現(xiàn)一抹黑影,未等看清是人是獸,眨眼又消失了。 裴縝未曾在意,將近四更時候,回屋瞇了一覺,五更起來梳洗,和沈濁同赴大理寺。一入寺便聞聽好消息,張柳二人招了,同房少卿設(shè)想的作案方法如出一轍。 杜正卿起先還有所疑慮,見二人招認,顧慮打消,欲進宮報告這個好消息。不料王獄丞忽然飛跑進來:“死人了死人了!” 眾人還當(dāng)張柳二人挨不過刑死了,誰知王獄丞竟喊道:“少府監(jiān)監(jiān)正崔郁在家被人殺了!” 第3章 .蛇女篇(其三)月見草 “火是三更著起來的,因地勢偏僻,大伙兒趕到時火勢已經(jīng)很大了,潑進去上百桶水也無濟于事,只能任其著著。那時我心里還嘀咕,怎的不見父親出來。天亮后,我叫管事帶人清理廢墟,自己往父母房中請安,誰知母親見了我竟詢問我父親下落。原來母親半夜驚醒,不見父親,以為指揮救火去了,等了許久不見回,自睡了,直到今天清晨也沒見著父親。不料下一刻,管事來報,廢墟里挖出一具尸體?!?/br> 崔公子說到此處,潸然淚下,崔少卿遞上一塊帕子,他擦了擦,勉強止住抽噎,繼續(xù)說道:“尸體被燒的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我說什么也不敢相信那是父親,然而尸身上的扳指又實實在在是父親的……我不敢相信父親就這么沒了,堂兄你必須要抓住兇手,替我父親報仇雪恨!” 崔公子口中的堂兄即是崔少卿,發(fā)生這種事他心情也不好,見到裴縝沈濁來了,忙進行交割。并對崔公子講:“我為避嫌,不能親自調(diào)查此案,這兩位是我的同僚,你全力配合他們,我進去看看嬸娘?!?/br> 裴縝和沈濁先去看了尸體。 仵作已驗完尸,尸體停在大堂,上面蓋著白布。裴縝上前掀開才布一角,尸體周身被一條鎖鏈緊緊鎖敷,持續(xù)烈焰焚燒下,尸體與鐵鏈熔為一體,難分難解。盡管如此,仍舊可以看出尸體的掙扎扭曲之態(tài)。 明明是艷陽天,沈濁卻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活生生給燒死,真夠狠的。長安城最近是怎么了,盡出一些變態(tài)兇手?!?/br> 裴縝未置一詞,他緩緩站起來,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憂愁之態(tài)溢于言表。驟然間,一陣清風(fēng)吹入堂內(nèi),掀飛尸體上的白布,一股熟悉的味道鉆入鼻孔,裴縝不禁瞇起雙眼,問身旁的沈濁,“你聞到?jīng)]有?” “聞到什么?” “花香?!迸峥b說,“曾出現(xiàn)在戚將軍尸身上的花香。” 被他這么一說,沈濁用力吸吸鼻子,“邪門了,還真有一股花香。”轉(zhuǎn)頭問崔公子,“附近種花了嗎?” 崔公子道:“廊下種了些月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