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楚自空中飛掠而至，距離寧西城不過七八里，遠(yuǎn)遠(yuǎn)可見，寧西城所在天空，隱有火光。

    “那凌巨子打得倒是好算盤?！?/br>
    到了此刻，裴楚大體已然是明白，那凌巨子突然在數(shù)十里外展露氣息，引他前去的原因為何。

    一方面，自然是想與他建立交情。

    按著昔年修仙世界的那一套，不論是宗門還是妖族，既邁入修行大道，可謂道友之稱。禮尚往來間，彼此都會給上幾分薄面，往后面對仇家敵手，又可三五邀拳相助。

    這在裴楚漸漸所了解的曾經(jīng)的仙魔之中，分屬常態(tài)，王朝凡人，尋常百姓，不過是高居其上修士們視為螻蟻而已。

    縱然有一些正道門派，口中大義為天下蒼生計，但其實根本上的實質(zhì)問題，從來沒有改變。

    另外一方面。

    今夜凌巨子現(xiàn)身，不過是想吸引裴楚的注意力，調(diào)虎離山，好讓手底下的群妖攻入寧西城。

    如今的寧西城無龍虎氣大陣，在妖魔常年日夜侵襲之下，再加之這些寧西軍老卒多數(shù)已年邁，淪陷其實是早晚的事。

    裴楚一時還不明白，昔日龍虎氣斷后，以凌巨子的手段，為何沒有突入城中。

    是忌憚哥舒、尉遲這些武道決定的高手，還是其他原因，像蠻荒群妖sao動，將要東進(jìn)，感受到了壓力，所以今夜又突然采取了突襲。

    但事實，卻有奇效。

    裴楚被其吸引到了寧西城之外數(shù)十里，等滅去了凌巨子的分身之后，寧西城已亂，群妖突進(jìn)。

    “嗯？”

    正當(dāng)裴楚御風(fēng)而行，掠過漫漫戈壁，突然他的身形一下頓住。

    沙沙沙——

    一陣細(xì)微的泥沙流動，又仿佛洪水湍急的聲音傳入到了他耳中。

    裴楚低頭四顧。

    漫漫的黃沙上，除了夜風(fēng)拂掠，并無這些古怪聲音。

    他一躍從天空落下，微微俯身，右手手掌覆在了一片沙地之上。

    沙沙沙——

    那流動的聲音越發(fā)的劇烈，仿佛地底之下似有東西在疾行。

    裴楚放開感知，深入地底，立時能夠覺察到一股濃郁強烈的妖邪陰氣，沖擊人心。

    一陣陣細(xì)碎的言語和嘶吼，連綿不斷的響起。

    “這是突入城中的瀚海妖國妖兵？”

    裴楚又站起身，目光朝著其他處望去，似乎地下足足有兩三股，飛掠著朝寧西城方向涌動。

    其中一股，在他的感知之中，已經(jīng)到了寧西城。

    “這瀚海妖國，倒是樣樣的在學(xué)人間王朝。”

    裴楚輕輕搖頭，從與凌巨子想見，他就已經(jīng)覺察到這瀚海妖國行事，并非如同其他大妖魔頭一般，以力壓人，反而會動用一些軍陣、交際之類的手段。

    “或許在這凌巨子看來，他將我引出，攀談結(jié)個善緣。然后，另一邊派人襲擊寧西城。等到我回去，寧西城已變了主人。我與寧西城非親非故，又?jǐn)貧⒘肆杈拮訑?shù)千妖兵妖蠻，還有他的一子，再為寧西城計較，失了身份，于理不合，他卻能將寧西城收入囊中?！?/br>
    裴楚心念電轉(zhuǎn)，到了此時方才將對方的手段看破。

    這手段其實算不上低劣，至少將一些人性揣摩，達(dá)到了一定的程度。

    唯獨未曾料到的，不過是裴楚與凌巨子所知的那些修道之人，心性、立場、觀念，全然不同。

    所以，與裴楚的一番結(jié)交，非但未能順利，反而被裴楚直接斬殺了一個分身。

    裴楚能夠感覺到那一股已經(jīng)突入寧西城的妖兵妖蠻，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與寧西城內(nèi)廝殺開。

    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并非是那一只突入城中的妖兵，以他的感應(yīng)里，其他幾支妖兵，數(shù)量不少，氣息極強，對于尋常的寧西軍老卒，或者普通的商賈百姓來說，絕對是大敵。

    “既然我在此，終究不能讓爾等得逞。”

    裴楚輕輕一揮長袖，突然飛掠到了天空，身形急速掠動。

    與此同時，他右手輕抬，遙遙朝著地面下仿佛有流沙或是暗河奔涌的所在，隨意地劃撥而去。

    刺啦——

    一陣仿佛沙石被驀然擠壓在一起的聲音驀然響起。

    以裴楚所指的方向，延伸十多里的位置，地面流動綿軟的沙地，瞬間堅硬，成了沉重堅硬無比的鋼鐵。

    鋼鐵寬足有一丈，深度達(dá)到五丈，綿延的范圍繞著半個寧西城外，更是足足有十多里。

    在地下飛速竄動的妖蠻妖兵，不論是使用土遁之法，還是掘地神通，在碰上綿延堅硬的鋼鐵，頓時發(fā)出了連片的撞擊聲和金鐵交鳴聲。

    指地成鋼。

    這門裴楚從無字書之中得自的道術(shù)，在此裴楚心神跨越萬里，其中破除了“玄陰府”呂土巖之土遁，便是用的這一手。

    天下遁術(shù)，多以水木土為主。

    其中水木多為天生精靈之神通，人間大道，大抵承載，是以修土遁者數(shù)眾。

    指地成鋼，這招乃是天生克制土遁之法。

    地下沙地暗道，除了最先一支已攻入寧西城，其他諸部，盡數(shù)為裴楚所阻隔。

    雖不知總數(shù)多少，但萬多妖蠻妖兵總是有的。

    受困于“指地成鋼”之法，地下群妖漸漸sao亂，有破土而出者，又有回頭逃竄者，裴楚抬手間，將大地之下化作精鋼困住群妖，又招數(shù)道神雷轟擊而下。

    地面之下，雷電傳播數(shù)十里，無數(shù)妖蠻妖兵，尚未露頭，便已成焦炭。

    ……

    老卒廖騰一手拄刀，半蹲在地。

    他的身上鮮血淋漓，幾處破舊的甲胄吊在身上，成了條塊狀，毫無用處。

    呼呼——

    廖騰胸腹劇烈起伏，喘著粗氣，目光幽幽地追著那些逃遁的妖魔，神色微微出現(xiàn)了幾分恍惚。

    “這……這就勝了？”

    廖騰用直刀支撐著身體，勉強從地上站起。

    西面城墻告破之后，城內(nèi)小半的區(qū)域已狼藉不堪，地面上到處是斷壁殘垣，數(shù)百名寧西軍老卒和一些體魄強壯的妖蠻尸身仆倒，再無聲息。

    又有一些精怪、小妖所化的妖兵，在死后化出了龐大的真形本相，或是蛇蝎，或是走獸，或是飛鳥，腥臭的氣息彌漫在空中，幾令人作嘔。

    好在主要的戰(zhàn)場都集中在了大半個西城，西城一直是寧西軍的駐地，軍帳營房坍塌，看著雖是慘烈，但到底對于尋常人的傷亡不大。

    寧西城內(nèi)尋常百姓本就不算多，主要聚集在東城迎接商旅的繁華所在。今夜的這番動靜，自然引起了諸多連鎖的反應(yīng)，但于此刻而言，至少尋常百姓傷亡還不算大。

    尤其是整個過程，從營嘯開始，到后面群妖偷襲，最后被寧西軍打退，攏共時間并不算長。

    一番滔天的動靜，除了警惕性極強的一些商賈有所反應(yīng)，被妖魔肆虐的狂吼嘶鳴，驚得心神恍惚，可一轉(zhuǎn)眼間就已過去。

    但不論如何，今夜——

    終究是勝了！

    “妖魔退卻了！”

    “勝了！”

    “哈哈哈……”

    “老子又沒死，老子這命又撿回來了，還能多活上幾天?！?/br>
    寧西軍老卒之中，不少劫后余生者，狂笑之聲四起。

    妖魔來的快，來得猛，挑的也是時候，可終究還是被殺退了！

    方才營嘯時，不論是被妖魔挑起，還是心中本就有諸多怨念憋屈，在痛快廝殺了一場之后，這些全然已經(jīng)散去。

    郁壘積聚，怨望難消。

    可真廝殺一場，一刀在手，斬妖除魔。

    人生痛快如此，直抒胸臆，一時也并無他求。

    廖騰此刻身體疲乏，畢竟如今雖經(jīng)驗、技巧遠(yuǎn)勝昔年，但到底不如年輕之時，氣力已有不濟。

    與一眾妖蠻一通好殺后，雙臂、腰背都是酸脹無比，可心中方才被那些蠱惑撩撥而起的雜亂心緒，這一刻卻似胸中霜雪，盡數(shù)為烈火消融。

    “什么長生久視，什么回返青春，不需要了?！?/br>
    “我二十三歲投入哥舒大帥麾下，與尉遲將軍斬殺妖魔，或許百年之后，人間再無記得我之人，可那又如何？”

    “我這一生，至少不枉活，至少也轟烈一場！”

    ……

    寧西軍的老卒其實多數(shù)與他一般，早已看淡了生死。

    今夜這場營嘯，他如今雖尚不清晰具體是如何發(fā)生，但想來受到迷魂蠱惑總是有的。

    如今龍虎氣不在，哪怕是他們這些心智堅毅之輩，都極易受到術(shù)法影響了心神。

    再加上此后那瀚海妖王五太子，冒充尉遲將軍，引發(fā)了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

    但不論其中用了什么術(shù)法和詭計，終究不抵廝殺一場。

    殺得痛快了，郁壘全消，也便不會再去生出各種無用的心思。

    投入妖魔麾下，呵呵，哪怕廖騰也自知，那些視尋常百姓凡人如螻蟻，平日里奴役為仆，興起時吞食當(dāng)做血rou，又哪里真的可能給他們這些人以立身之地。

    與虎謀皮而已。

    且即便能得一時僥幸，但終究不可能長久。

    “將軍！”

    “將軍怎么了？”

    “大帥，將軍，尉遲將軍……”

    正當(dāng)寧西軍為打退妖魔而士氣高昂間，在城墻邊緣處，忽然有呼喊聲傳來。

    廖騰距離不遠(yuǎn)，拔腿快步?jīng)_了過去。

    就見斷裂開的城墻和地xue前方，一個渾身仿佛血池之中撈出來的鐵塔巨漢，背對眾人，僵直著身軀望向遠(yuǎn)處。

    一聲聲的呼喊響起。

    撲咚一聲，鐵塔似的巨漢跪倒在地。

    旁邊幾個眼明手快的老卒，快步上前，伸手一觸碰，宛如熊虎一般的尉遲，立時直愣愣地朝著旁邊倒了下去。

    尉遲臉色如紙，如黑炭似的面容，變得鉛灰色一片?；ò椎念^發(fā)盡數(shù)化作全白，雙目微閉，身上原本還鼓脹強健的筋rou，漸漸的萎縮，皮膚上露出了層層疊疊的皺紋。

    “將軍！！”

    廖騰見此情景，幾乎難以自持，快步趕了過去。

    方才那妖魔所化的假尉遲，欲要逼宮動手，他雖是站出來反對，可心中對于尉遲將軍的敬仰絲毫不少。

    此時，見著這鐵塔似的漢子倒下，心中莫名的悲涼情緒充盈。

    “將軍氣血耗盡了！”

    一個俯身在尉遲身邊的老卒，眼淚橫流，哭嚎地叫了起來。

    方才尉遲大發(fā)神威，展現(xiàn)出的武力遠(yuǎn)勝于平日，不少老卒只當(dāng)是尉遲將軍憤怒有人冒充于他，掀起營嘯逼宮之事。

    可到了此刻方知，尉遲乃是燃燒精血，方才能有如此提升強大的實力。

    練武功，練到高深的地步。氣血沸騰如龍虎，然而尉遲方才為求脫困，硬生生將體內(nèi)繼續(xù)的氣血完全爆發(fā)開，燃燒全身的精氣精血，短暫的得到了暴增的實力。

    只是這般做法，就是曇花一現(xiàn)，片刻之后就要枯萎。

    “大帥！”

    “大帥，將軍不成了！”

    哥舒穿過密密麻麻環(huán)繞的寧西軍，走到了尉遲身前，半俯下身，望著躺在地上的尉遲，神色平靜。

    只是眼底深處，卻有著濃郁到化不開的悲涼。

    這般生死之事，他已看透，可今夜……

    他最為依仗的兩位袍澤兄弟，一個為求私欲投敵反叛被斬，一個燃燒氣血，即將逝去。

    “哥……哥舒……”

    似感受到哥舒到了身前，尉遲嘴唇顫抖著低聲呼喊，“死傷了多少老兄弟？”

    “死四百七十五人，傷者未計，但不下三千?！?/br>
    在群妖退去之后，哥舒未曾第一時間來查探尉遲情況，便是去了解寧西軍今夜全軍情況。

    他是大帥，掌控全局。

    “哈……哈……”

    尉遲的輕笑之聲響起，“有這等兄弟一起，倒……倒……不寂寞。”

    “將軍！”

    未等哥舒出言，兩人旁邊許多老卒已經(jīng)忍不住哭嚎出聲。

    哥舒雙目充血，只是未曾有淚水落下。

    將軍尉遲的情況再清晰不過，他也不會去安慰定然會好起來這樣的假話，都是習(xí)武之人，到了這一步，便是油盡燈枯。

    除非有什么天材地寶續(xù)命，否則，又如何能夠好起來。

    “其實，死……”

    尉遲強打起最后的精神，伸手驀然抓住哥舒的手臂，“死不可怕，我等兄弟確實都老了，要死了……哥舒，哥舒，終究是要給大家一個……”

    話未說完，尉遲手臂已經(jīng)漸漸垂落。

    “將軍！”

    旁邊的廖騰和其他老卒，齊齊失聲。

    呼——

    正在此時。

    忽而一陣夜風(fēng)席卷，吹得兩側(cè)火光獵獵。

    一個年輕道人從天落了下來，到了尉遲身旁。

    “來者何人？”

    老卒之中，有人見著這道人落下，立時怒喝出聲。

    哥舒亦是猛然抬頭，眼中精光四射，在這道人出現(xiàn)的瞬間，手便已按在了腰間的直刀上。

    今夜妖魔襲城，此前受他庇護，投靠麾下的一些宗門之人，無一個出現(xiàn)，已是讓他無比警惕。

    “裴道長！”

    “裴真人！”

    然而，接著一陣驚呼齊齊響起。

    這道人城中或許有不少并不識得，但幾乎無人不知。

    尤其是白日里在木河河谷一站的三千老卒，更是見識了道人呼風(fēng)引雷的驚天動地神通。

    “裴真人？”

    哥舒警惕的神色稍稍舒緩了下去。

    他并未見過裴楚，但白日里河谷一戰(zhàn)的內(nèi)中詳情，他卻是知悉清楚。

    甚至，他隱約懷疑，今夜寧西城之變，就與這道人有所關(guān)系。

    不是說對方勾結(jié)妖魔，而是對方所展現(xiàn)的神通術(shù)法之強大，足以讓一眾妖魔警惕。

    而且，傳聞之中……

    大周國滅，玉京五分，龍虎氣斷，所作所為的年輕道人，也是姓裴。

    “還算不晚。”

    裴楚落在地上，望著漸漸失去生機的尉遲，無聲松了口氣。

    “道長？”

    聽到裴楚此言，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廖騰，急忙朝裴楚說道，“道長還能救治？”

    “救治？”

    哥舒聞言亦是猛然一驚。

    其他諸多寧西軍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落在了裴楚的身上。

    “若有傷病者，請全數(shù)告于貧道?！?/br>
    裴楚沖著周遭的寧西軍和大帥哥舒稽首行禮，隨即俯身到了尉遲面前。

    此刻的尉遲身體已漸漸冷了下去，裴楚從懷中取出一道符箓。

    符為“太陽靈符”，法為“金液煉形”。

    取的是太陽炁，符箓成時，能夠存太陽炁。若遇將死之人，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