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6日

    第十二集

    第一章·將期軒冕·欲冠群英

    經(jīng)過了一夜宵禁，天光放亮?xí)r鎮(zhèn)海城又忙碌起來。賊黨鬧出的事情影響了百姓日常生活，但日子還要過，鎮(zhèn)海城的繁華在風(fēng)波過后依舊。

    風(fēng)泊客棧在鎮(zhèn)海城的最中心大街處，比起城門口的幾家來當(dāng)然更為奢華舒適。楊宜知醒來時，正對著窗明幾凈，天日正好。

    從大牢里被放了出來，擺脫了暗無天日與臭蟲滿地，到這家鎮(zhèn)海城最好的客棧里用柚子葉跑了個舒舒服服的澡，又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才來得及感慨。

    從小到大，委屈也不算沒受，但這么大的委屈還是第一回。受人冤枉也就罷了，那大牢真是……就算在牢里已盡可能被優(yōu)待，楊宜知也絕不想再進去呆上哪怕一剎那。

    幸虧掌門師兄來得及時，楊宜知感慨一聲。自小到大兩人相厚，吳征將他救了出來，也不怪罪，只拍了拍師弟的肩膀，搖頭道：“是他。我已清理門戶?！?/br>
    楊宜知默然，總是傳道授業(yè)的恩師，也曾是自己的驕傲?？蛇@樣一個人，真實身份卻是門派大敵，楊宜知百感交集。昨夜倦得很快入眠，今晨一起，雖是風(fēng)和日麗，依然有難言的惆悵。

    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卻老實不客氣，店小二絕不敢這么敲門。楊宜知一骨碌爬起來，清水抹了兩把臉整好衣冠，趕忙開了門，門外來的居然是二師兄戴志杰。

    “沒吵著你安歇吧？”

    “沒有沒有?！睏钜酥阒Γ巫诱垘熜肿?。相較而言，吳征一向和顏悅色也開得起玩笑，楊宜知對掌門師兄雖尊重，相處起來也沒那么多規(guī)矩。對這位不茍言笑的二師兄，他反倒更加懼怕一些：“二師兄怎么來了？”

    “還不是因為你?！贝髦窘艿闪怂谎郏箾]開口呵斥，反而寬慰道：“辛苦了?！?/br>
    師兄弟之間對視，目光溫暖而哀戚。顧不凡一生對門派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到頭來教子不善，妻子二人背叛師門坑害忠良，他以死尚不足以贖罪。作為弟子，戴志杰日以繼夜想為師尊洗刷污名，楊宜知現(xiàn)下也背負了同樣的前塵之罪，不由升起同病相憐之感。

    “這有什么?！睏钜酥嘈?，兩兄弟心意相通，他也拉開椅子坐下道：“今后才有的苦咯……”

    “掌門師兄沒怪你，不必如此。”

    “他也沒怪你?！睏钜酥闪舜髦窘芤谎?，道：“對了，掌門師兄如何了？二師兄既然來了，何時一同去拜會？”

    “他沒空，所以才特地著我從煙波山乘撲天雕趕來?！贝髦窘芤馕渡铋L道：“掌門師兄重傷在身，倪，冷兩位仙子日夜守護，無論生人熟人，一概不準靠近！”

    “哦~~”楊宜知心下恍然，強抑振奮之心道：“掌門師兄閉關(guān)療傷，不可前去打擾，待他傷愈我再去便了。”

    “你心中有數(shù)就好。這段時日鎮(zhèn)海城的相應(yīng)事務(wù)，我代大師兄暫時打點，你來幫我?！贝髦窘芷沉藥煹芤谎?，面泛惡心之色道：“我還帶了個人來，扔在掌柜處看管，你自己去領(lǐng)。”

    “誰呀？”

    “還有誰？”戴志杰忍不住冒火道：“當(dāng)然是火虎堂的厲白薇，掌門師兄待你真是夠好的了！冷仙子已廢了他的武功，掌門師兄刻意交代過，這人女子的那一面沒聽說做什么惡事，也就罷了，男子的那一面血案累累，三日之內(nèi)務(wù)必毀去！至于其他，看你受了那么大的罪，由你處置！”

    “是是是?！边@種癖好昆侖派上下就他一人有，吳征對此異常反感，這一回【法外開恩】，楊宜知喜出望外道：“謹遵師兄吩咐?！?/br>
    “門中叛徒之事，我問過掌門師兄，他說我們昆侖派不搞連坐，更不怪罪于你?！贝髦窘芷鹕碛星坝址愿懒艘煌?，望著笑嘻嘻的楊宜知道：“你跟我裝沒事人沒有關(guān)系，到了掌門師兄面前不要這般。掌門師兄寬宏大量，賞罰分明，他知你心里苦。你我都曾逢其事，我也懂。”

    “二師兄放心，我這一生都是昆侖弟子，杜中天也終歸曾是我?guī)煾?。掌門師兄不搞連坐，但是過便是過，授業(yè)之師犯的錯，做弟子的理應(yīng)承擔(dān)。二師兄不也是這么做的嗎？”楊宜知欠身鄭重道。

    戴志杰板著臉，半晌后道：“快去領(lǐng)人，該干嘛他媽的干嘛去，盡說些廢話?！?/br>
    ……………………

    晨光燦爛，日上三竿的時候，鬧中取靜的小院里也終于有了人聲。

    涼亭石凳上，年輕的男子神采飛揚地說著故事，身旁的女尼則垂著頭，嘴角泛著一絲微笑，正聽得入神。

    “紫霞深陷險境，至尊寶面對著緊箍和觀音菩薩的忠告，我猜他心里一定是萬分愿意帶上緊箍的。因為除了戴上緊箍之外，想救紫霞別無他法?？上Т魃暇o箍之后，和紫霞就情緣斷絕，再無相見之日。所以這一刻，至尊寶一定十分為難，你說，他是戴呢？還是不戴呢？”

    男子似已全然投入到精彩的故事里，耳聽身旁有悉悉索索的響聲，又過了片刻才偏過頭去。只見女尼手上多了一頂以柳枝編就的圓環(huán)。她看了看顯是十分滿意，將圓環(huán)朝頭上一戴，雙手合十，卻又扭身連連，搖頭晃腦?；钕駛€剛戴上緊箍受戒，仍不安分的頑皮新僧，十分可愛。

    男子失聲而笑，摸了摸柳枝環(huán)道：“他當(dāng)然戴了？”

    女尼點了點頭，柔聲道：“他若真愛紫霞，就一定會戴。著眼于前，才有將來，這個道理就像……就像……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br>
    “額？這類比還真新奇，有道理！”男子開懷地笑了起來，摘下女尼的頭環(huán)道：“你能這么想我高興得很，歡迎回來，天陰門柔掌門！”

    柔惜雪雙手維持著合十之姿，聞言躬身一禮。內(nèi)息在體內(nèi)流動，雖弱，雖阻滯多多，但她仍時時刻刻鼻尖發(fā)酸，想要流淚。這樣的內(nèi)力，渴盼了多久，四處晨光下仍覺猶在夢中。

    重傷之后報仇無望的消沉在這一夜之間煙消云散，她不僅重新?lián)碛辛肆α浚€有一個強有力的好伴侶。風(fēng)華正茂的吳征，一次又一次地翻轉(zhuǎn)乾坤，化不可能為現(xiàn)實。柔惜雪心潮起伏，對身旁的少年郎越看越愛，滿心感恩與歡喜。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著眼于前，才能爭取將來?！眳钦髋牧伺娜嵯а?。女尼丹田已毀武功全失，經(jīng)脈里又殘留著無數(shù)散亂的內(nèi)力。所以吳征傳給她的，幾乎是未經(jīng)修改的。柔惜雪不明神經(jīng)與細胞之學(xué)，吳征只能在交合時引導(dǎo)她的內(nèi)力運轉(zhuǎn)。這女尼天資之聰穎當(dāng)世屈指可數(shù)，靠著【死記硬背】強行開辟出新的運轉(zhuǎn)路線。假以時日，待她圓融貫通，仍是不可輕視的高手?？上ぬ镆褮?，不能再溫養(yǎng)內(nèi)力，想要恢復(fù)從前的武功已不可能：“報仇雪恨，我們一定能做到?！?/br>
    柔惜雪自小到大，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信心十足。在這樣一座強大的吳府里，即使是暗香零落也不再那么可怕。女尼深吸了口氣，她現(xiàn)下全身心都要投入的，就是讓吳府更加強大起來，陪伴吳府的主人邁出最重要的一步——跨上武學(xué)的登峰造極之路。

    “從今往后，唯吳掌門之命是從?！比嵯а┣f重說完，又彎眉嫵媚一笑，倚在吳征懷中甜甜地道：“主人，該修行了?！?/br>
    “正是?！眳钦髋呐耐绕鹕?，道：“請惜兒指正?！?/br>
    “惜兒不甚榮幸。”萬料不到有朝一日，會在小院里陪伴這位天陰門衰弱的【罪魁禍首】渡生死玄關(guān)。小院里沒有醉舞綺席，沒有清歌繞梁，只有孤孤單單兩人唇齒相依。在他沒有跨出那一步之前，不會有人進來，他們也不會出去。柔惜雪癡癡地想著，以吳征的資質(zhì)，數(shù)月時光足矣。數(shù)月太長，金山寺一役過后，外界風(fēng)起云涌，必然有許多變化，吳府還等著他回去主持大局。數(shù)月又太短，仿佛轉(zhuǎn)瞬即逝，她已覺這處小院好過夢寐以求的西天極樂，不舍離開。

    吳征倒提長劍，劍尖點地，閉目微揚首，一呼一吸之間，澎湃的內(nèi)力在四肢百骸間奔騰。他的內(nèi)功已積累得極其深厚，勝杜中天如探囊取物，力敵屠沖二十余招互有攻守。新得柔惜雪的玉骨之軀后，已完完全全站在十二品的門檻前。但是武學(xué)不是籌備糧米，只需不停堆積到數(shù)了即可。境界就算近在眼前，也有看得見摸不著，一輩子難入其門的可能。

    劍鋒寒光閃爍，劍尖一顫，長劍翻轉(zhuǎn)，吳征平平刺出一劍，令柔惜雪目光一亮。這一劍樸實無華，甚至不帶絲毫煙火氣。但是武功就是這樣，修行過程中往往眼花繚亂繁復(fù)無比，但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大道至簡。一拳，一腳，一記直刺橫劈，簡簡單單中力道雄渾，讓人難以匹敵。似祝雅瞳的【迷夢八式】這等高深武學(xué)，則是絕頂高手都不會輕易使出的搏命之招。

    柔惜雪精研天下諸多門派武學(xué)，眼光不僅高，還十分獨到。吳征這一劍力貫蒼穹，又能使得舉重若輕，相比他在金山寺里的武功，分明又漲了一截。柔惜雪不禁感嘆【道理訣】的神奇，不僅在內(nèi)力運行之道上獨辟蹊徑，雙修之法也是功效如神。據(jù)吳征所言，雙修只可為輔，不可為主。這等速成之法，雙修的次數(shù)越多，時候越久，效用也就越低。但眼前自己【新鮮熱辣】的玉骨之軀立竿見影，還是讓女尼芳心可可，羞意連連。

    吳征一劍既出，后招源源不斷。只見他劍勢如潮，翻翻滾滾，神在劍先，連綿不絕。出招看似心不在焉，其實每一式都有跡可循。發(fā)劍看似遵循招法的條條框框，細微處又隨心所欲。

    這一套天雷九段五十余招打完，吳征收招，滿心期待地看著柔惜雪。練功是正事，兩人再親密也不可嘻嘻哈哈。——就連在桃花山谷底，溺愛如祝雅瞳也不茍言笑。柔惜雪也是一樣，更不敢稍動旖旎之心。

    “這一路使得怎么樣？”

    “殺氣太重了?！?/br>
    “昂？”吳征大吃一驚，他對今日這一路劍招最為滿意的地方，就是信手拈來，舉重若輕。尤其是每一劍都有鬼神莫測之機，還能不帶煙火氣。這么空靈神妙的劍招，居然被評價為殺氣太重，心理上著實有點難以接受。

    “你的人雖然沒有殺氣，可是，這里都是殺氣?！比嵯а├w指在吳征身周畫了一圈，只見他身旁的花草至今依然搖晃不絕，揚起的塵灰也未落盡：“你現(xiàn)下的樣子只是刻意為之，一身殺氣想藏起來，可惜藏不住，說明你離真正的隨心所欲還差得很遠?！?/br>
    吳征撓撓頭，果然草木搖殺氣，這一下被打擊得不輕。也還好是柔惜雪，若是換了祝雅瞳，就方才志得意滿的勁兒只怕已一棍子敲了過來。

    “再練?！辈凰瑲w不爽，柔惜雪說的確有道理，正中吳征軟肋。他心中也不由一凜，每回雙修過后，功力總有長足的提升。在與柔惜雪雙修以前，也滿擬晉升十二品修為是當(dāng)然之

    事。得柔惜雪點醒也有些自責(zé)——以祝雅瞳之聰慧，還要入江南游歷十余年，歷經(jīng)多少生死關(guān)頭才能跨越那道門檻。以陸菲嫣積累之深厚，同樣要閉生死玄關(guān)苦修數(shù)月。天下間哪有多少易如反掌？何況是武道極途。

    “不著急，你跟著我試試。”柔惜雪取了根樹枝當(dāng)作短劍——她剛剛恢復(fù)內(nèi)力運轉(zhuǎn)，功力甚淺。女尼也是一劍刺出，但招式與天雷九段的氣勢雄渾全然不同，只是云淡風(fēng)輕，簡單得幾乎簡陋，就是一劍直刺，全天下沒有人不會。

    “嗯？”吳征雖有疑惑，但已跟著柔惜雪的劍招使下去。直刺，上步直刺，橫劈，揮砍，斜挑，劍招之中最為基本的路子一遍又一遍地演下去。

    柔惜雪心中自有慧劍，以她眼光之高，自然一眼就看出吳征武功的缺陷所在——根基不足。緣由不是吳征從小偷懶不下苦功，而是功力進步得太快。天資極高者也需要三四十年才能達到的境界，他二十歲出頭就已辦到，用于打熬根基的時間自然不夠。這一點與祝雅瞳不謀而合，自從桃花山谷之后，祝雅瞳對吳征打熬筋骨，筑實根基的修行就沒有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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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練不知不覺就練到天將入夜，完成一天的功課之前，最后一遍柔惜雪才將劍招略作改變。改變簡簡單單，吳征瞥一眼就能明白。不過是直刺途中忽然偏了一寸，上步直刺的步子小了些，刺的方位低了三分。吳征卻一招一式使得分外凝重，這些根基之外的點滴改變看似不大，但天下間所有繁復(fù)至極的招式都由這一點一滴的改變，增加而來，以他現(xiàn)下的武功，體悟起來比初學(xué)武藝時分外不同。

    ……………………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間金山寺的激戰(zhàn)就過去了大半月。這一日，盛國皇帝先發(fā)國書，再頒圣旨。國書中譴責(zé)大秦朝堂縱中常侍屠沖，昆侖派棄徒，暗香零落賊黨杜中天暗中殘害盛國百姓。圣旨則下令屠沖于紫陵城門外荒郊曝尸三日，杜中天十日之后于菜市口凌遲處死。再有犯者，以上為例！

    這是張圣杰二十日里第四次在金鑾殿的朝會上龍顏大怒，怒火之盛前所未有，幾至暴跳如雷。君王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國境內(nèi)出現(xiàn)刺客。何況針對的還是吳征，于友情，還是于他對盛國的至關(guān)重要，都是君王大怒的原因。凌遲處死這樣的重罪極其罕見，盛國人人贊頌的明君初次降下這等罪責(zé)，還是御筆欽點，杜中天這輩子也算不枉了。

    當(dāng)日屠沖的尸體就被掛在野外。風(fēng)燭殘年的中常侍大人被剝得赤條條的，他死了已有二十余日，盛夏時節(jié)雖用了最好的藥物，尸體也已枯干。更兼臭不可聞，四周雖有人指指點點，也無人愿意靠近。除了依稀能見他的輪廓之外，胸口兩道掌印清晰可見。

    從印記來看，這是一雙好看到極點的纖手，若非絕色美人，萬萬長不出這樣秀美的一雙手?？蛇@兩掌打得屠沖胸口深陷，大片的胸骨寸斷，體內(nèi)淤血干透之后，印記已全然發(fā)黑，觸目驚心。這位美人顯然是含怒全力出手，不留絲毫余地，才將屠沖這樣的大高手一擊致命。天下間有這樣功力的美人屈指可數(shù)，江湖中人輕易都能想到是誰。至于她為何暴怒，各種猜測的流言紛紛，不一而足。

    氣派又低調(diào)的吳府仍像平日里一樣大門緊閉，讓常人生出敬而遠之的畏懼。午后一頂轎子從皇城門口直抬到府里時，大門才開了片刻。

    祝雅瞳下了轎子，輕舒了口氣。以她的長袖善舞，自然不會應(yīng)付不來朝中的人情世故。以她的功力之深湛，也不會因這點公務(wù)而覺得疲累。唯一讓她不舒服的，就是這身朝服。

    朝服剪裁寬大。雖陛下為了照顧祝雅瞳身為女子，請了宮中御用的女紅專門為她量體裁衣，但祝雅瞳并未一位追求美麗。說來也好笑，她當(dāng)初代表吳府入朝為官，最讓吳征為難的，便是她的艷冠世間。以她的姿色，誰人不想一親芳澤？穿上朝服之后，帶著七分美艷，三分官威的模樣，憑空又讓人添了幾分征服欲望。若這身官服再依她的身材定制，襯托一身曲線玲瓏，這朝會到底還開不開了？

    所以祝雅瞳的四品官服只是裁剪得小了些，連腰肢都不束，裹在身上依然寬大，穿了小半天下來渾身的不舒服。

    “夫人回來了?！庇裉d煙正在花廳里，見了祝雅瞳忙迎上去，揮手吩咐閉了廳門，為她取來早備好的衣物，將屏風(fēng)拉起讓祝雅瞳換衣。

    這也是近來吳府新增的規(guī)矩，祝雅瞳實在對朝服的不舒適難堪忍受，回府以后甚至來不及回到后院就想脫下。時不時又有些事務(wù)要與她商議，一拖延更覺渾身難耐。府上諸女心細看得真切，于是每逢朝會就為她備好衣物，下朝后就在花廳里更換。此事不為外人所道，就是這間花廳憑空添了一份香艷。

    “你今天回來得倒早?！弊Ｑ磐珦Q上舒適的長衫，愜意地抿了口溫茶關(guān)切道：“莫要太累啦，有什么事，慢慢來就好?！?/br>
    “自從修習(xí)了武功，一點都不覺得累?！庇裉d煙低聲道：“妾身笨得很，更要加倍落力才行。對了，有件事要先報與夫人知曉。吳郎今日傳信，說待他出關(guān)之后，請柔掌門來二十四橋院援手。妾身手上一攤子事情都與賊黨有關(guān)，柔掌門幾乎醉心于此，她的見識又遠非奴家可比。妾身早覺力不從心，柔掌門前來相

    助，正解了燃眉之急。另外……吳郎說柔掌門也正重修武功，正巧與奴家做個伴兒。”

    “征兒現(xiàn)下已是大將之材，所作所為都是深思熟慮，我覺得不錯?！弊Ｑ磐焐戏Q贊，心中暗暗羞惱，剛想說柔掌門是我?guī)熃?，又覺此言大大不妥。再一想?yún)钦髋c柔惜雪正雙宿雙飛，愛子人生中極為重要的階段正與柔惜雪一同渡過，微覺吃味，不自覺地嘟起香唇。

    “是……今日朝堂上那么多事，沒有意外吧？”

    “不好說咯……變數(shù)多多，接下來又得鬧騰一段時日。就你們老爺樂得清閑，借口重傷閉關(guān)享他的艷福，把咱們退出去擋風(fēng)擋雨?！?/br>
    “嘻嘻，妾身實在想不到柔掌門居然……居然……嘻嘻……”

    柔惜雪動情的因由還只吳征知曉，連倪妙筠與冷月玦也不明所以，但已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Ｄ峁脛哟盒?，還是全天下最厲害，最虔誠的尼姑，玉蘢煙想起都覺忍俊不禁，又大感旖旎。

    “撲哧……”祝雅瞳也覺好笑之外，更感傲然。二女交頭接耳兩句，祝雅瞳才問道：“雁兒回來了么？”

    “早夫人小半時辰已回來了，正在后院與陸meimei一起?！?/br>
    “走，我們一道兒去，讓湘兒也來?！弊Ｑ磐珨y起玉蘢煙一同行去后院。入了院門，玉蘢煙去知會瞿羽湘，祝雅瞳先去尋陸菲嫣。

    吳府一派和諧，但諸女私下也各有交好。譬如韓歸雁早年不喜陸菲嫣，相互了解與一同出生入死之后卻情同姐妹。早年在成都吳府，祝雅瞳常有夜半偷偷去瞧吳征的行徑，也不止一回看見愛子與陸菲嫣激情四射的歡好。以韓陸二女的交情，以及頗為相似的身段，愛子貪圖香艷，將她們一同擺上床榻聯(lián)席共枕是意料中事。今日既然撞上了，祝雅瞳沿途忽而童心大起，想要聽聽二女私底下會聊些什么。

    陸菲嫣已是十二品的修為，祝雅瞳想要瞞過她殊為不易。但今日既為提前知會，以有心算無心，祝雅瞳自忖短時間內(nèi)也不會被察覺。反正瞿羽湘聞訊之后必然趕來，也聽不了多久。

    計較已定，祝雅瞳一提內(nèi)力，腳步越來越輕幾近于無，待得陸菲嫣的小院映入眼簾時，她的人影都似在陽光下模糊起來。

    小院里有外人難以聽清的鶯聲燕語。韓歸雁雖未上朝，得知陛下動手的消息止嘔，心中自有明晰判斷。今日練兵已畢就早早歸家不敢有片刻耽擱，已預(yù)料到祝雅瞳下朝之后，必然有事相商。

    陸菲嫣在院里安坐。諸女各自忙碌，府中內(nèi)外大小之事都由她主持。美婦性情外剛內(nèi)柔，又是大家閨秀出身，將府內(nèi)外打點得井井有條，分毫不需旁人再cao心。韓歸雁回來時，她剛忙完一天的事務(wù)在小院里稍歇。

    張圣杰發(fā)國書，頒圣旨的事情轟動紫陵城，陸菲嫣更提前就收到了消息。三國之間短暫的寧靜必然會因此事而被打破，陸菲嫣近來時常心中捏著把汗。不知道這次的戰(zhàn)事能否順風(fēng)順水，不知道吳征能不能踏破玄關(guān)，二者之間息息相關(guān)。

    她與柔惜雪接觸甚少，了解不多，也不知女尼能不能助吳征一臂之力。

    正胡思亂想間，院外門扉響動，韓歸雁邁著一雙修長美腿笑盈盈地來到。都是忙碌了大半日身心俱疲，二女互相寒暄放松了好一陣，女將才察言觀色問道：“在為吳郎的事情擔(dān)心？”

    “沒有啊，你還不知道他么？想做到的事情一定能做到，而且，這一回算是水到渠成，沒甚么好擔(dān)心的。”陸菲嫣早收斂了憂色，還是瞞不過韓歸雁一雙慧眼。她被戳破心事，鎮(zhèn)定地面不改色，微笑答道。

    “真-的-嗎？”韓歸雁瞇著眼嘴角玩味笑著，嘆息道：“嗨……十二品絕頂高手這種事情，在你們看來好像吃飯睡覺一樣易如反掌。我這種凡人，是不配與你們探討個中玄奧咯?！?/br>
    “撲哧，誰讓你懶惰不肯修行?！标懛奇瘫凰囊槐菊?jīng)逗得樂了，點著桌面道：“你要是肯下功夫，十二品也是遲早的事?！?/br>
    “難難難！根基就打得不算好，而且人家哪里是懶惰不肯修行？分明是忙得沒工夫練武?！表n歸雁妙目一瞪，撅著嘴訴苦，又手支下頜疑惑道：“jiejie，你說柔惜雪武功全失，吳郎為何還選中了她？她……到底能不能成？”

    這些問題陸菲嫣心中早已思量了無數(shù)遍，聞言依然不露憂色答道：“柔掌門成名已久，又精通諸多門派的武功，博學(xué)多才。吳郎的武功路子本也龐雜得很，尤其是內(nèi)功，雙……修而得的高手內(nèi)力就有七道之多，想要條條理順，柔掌門最為適合不過……”

    陸菲嫣說到這里，祝雅瞳剛剛摸進小院不久，她不敢再行靠近。陸菲嫣聲音不大，傳來已隱隱約約，但祝雅瞳運足耳力，一切盡收耳里，心道：“雁兒，菲菲，湘兒，玦兒，我，妙筠，還有師姐，高手的內(nèi)力恰好七道。菲菲所言甚是有理?！?/br>
    她心中一計議，忽然打了個寒噤，腦海里掀起驚濤駭浪。她面色發(fā)白，再一想陸菲嫣說得真切是高手內(nèi)力，其間必然不含玉蘢煙在內(nèi)，這七道內(nèi)力計算得分毫不差?！B祝雅瞳的也已計算在內(nèi)！

    祝雅瞳生平僅見地全不知如何是好。所幸腦子沒有亂成一鍋粥，略一思量，便料到吳征在桃花山谷底功力大進，以二女對【道理訣】的了解，猜到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她默運元功強行平定心神，不敢露出異樣來。

    陸菲嫣侃侃而談，韓歸雁聽得

    出神，未發(fā)現(xiàn)美婦目光朝門外一跳，面色也白了幾分。她雖驚不亂，緩緩續(xù)道：“你久在將門，當(dāng)然知道會與教導(dǎo)是兩回事。柔掌門指導(dǎo)弟子之能無出其右，吳郎選她，我倒覺得是上上之選?！?/br>
    “原來如此……”韓歸雁托著香腮恍然大悟道：“我還道咱們府上兩位高手，哪一位都比柔掌門現(xiàn)下要強得多，為何吳郎不回來與你們雙修修行，偏生選了柔掌門，原來有這么一番道理?！?/br>
    “你呀……在我這里說就算了，旁人面前萬萬不可說漏嘴。最好在我這里也不許提！”陸菲嫣羞惱道。

    “啊……放心，不是在你這里，我斷然不會說。唔……jiejie說的有道理，此事一字不提最好?！?/br>
    “就是！吳郎和祝夫人自有計較，我們莫要多事?！标懛奇棠抗忾W爍道：“我們約定，方才是最后一次？”

    “好……”韓歸雁略有遲疑，還是答應(yīng)下來，話語間頗有為難之處。

    “你莫要太擔(dān)心，其實還是要靠他們自己，他們?nèi)舨徽f，我們什么忙都幫不上。此事太過重大，我們更不敢輕舉妄動?！标懛奇陶f間，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祝雅瞳扣著門扉，不多時玉蘢煙與瞿羽湘也來到。諸女坐定之后，祝雅瞳道：“知道你們都擔(dān)憂朝堂之事，我一回來就約你們來，正要分說清楚。老爺正在閉生死玄關(guān)，在他回來之前，咱們也要把諸般準備先行打點好。這一戰(zhàn)比起先前陛下主動出擊還要更加兇險，許勝不許敗，且國境之內(nèi)寸土必爭，寸土不可失。老爺?shù)囊馑即蠹叶记宄?，?wù)必不惜一切代價！掌門師姐當(dāng)下是上上之選，不必疑慮。老爺功成出關(guān)回府之后，我會再助他穩(wěn)固境界，同樣不惜一切代價……”

    她說話時幾度與陸菲嫣目光相碰，內(nèi)中深意，只有二女心照不宣。陸菲嫣面色微紅，哪里再敢多看祝雅瞳逼視的目光。

    祝雅瞳的不惜一切代價讓小院里的空氣都緊張起來。又是一場盛國需傾盡所有的決戰(zhàn)，又是一場吳府上下需要群策群力，協(xié)力同心的決戰(zhàn)。

    “霍向二賊在川中忌憚屠公公，生怕過分逼迫之下屠公公玉石俱焚。十二品高手搏命一擊威力難當(dāng)，二賊也有傷亡的可能。這二賊現(xiàn)下地位高了，已舍不得自家性命再有任何意外，自不愿與屠公公殊死一戰(zhàn)。逼迫屠公公來鎮(zhèn)海城，正是一石二鳥的毒計?，F(xiàn)下好了，屠公公死在我的掌下，臨死前重創(chuàng)征兒。如今征兒生死不知，我呢，就每日裝作沒事人似地上朝，甚至比平日還勤謹些，八成是要粉飾吳府的太平。一切合情合理，霍向二賊驅(qū)虎吞狼之計得逞。”祝雅瞳閃著靈動的目光，笑瞇瞇道：“二賊現(xiàn)下或有些許疑慮，待我過段時日也閉關(guān)不出之后，二賊非信了不可?！?/br>
    “祝夫人您歇一歇?！表n歸雁甜甜地賣乖討巧，道：“屠公公一死，霍向二賊最后一絲憂慮也已打消，與梁俊賢火并迫在眉睫。二賊本就占據(jù)上風(fēng)，梁俊賢難有好下場。此后二賊兵發(fā)江州欲一統(tǒng)大秦也在預(yù)料之中。陛下往大秦下了國書，兩國交惡，大秦又騰不出手來。燕國想一雪前恥，此時就是最好的時機。欒楚廷新帝登基就吃了大虧，無論什么原因，都必然要抓住機會進犯盛國?！?/br>
    “陛下為何要如此做？這不是給燕國造了個天時地利的好時機么？”玉蘢煙不解問道。

    “因為這是陛下給燕國的好時機，對燕國本身而言，此時并不是最好的時機?！表n歸雁詳解道：“壽昌之戰(zhàn)前后，燕國不僅損兵折將，更荒廢春耕。壽昌一帶二十余座城池誤了春播顆粒無收，至今倉廩不實，還在恢復(fù)元氣。于時局而論，此時是最好的良機。于燕國準備而論，就不是好時機。陛下正是要借著屠公公一事，逼迫燕國打一場有天時，卻無地利人和之戰(zhàn)?！?/br>
    “奧……”玉蘢煙也想透其中因由，道：“但是……大秦會不會來攪局？”

    “不知道?！表n歸雁道：“一切都在未知之?dāng)?shù)，但大秦這一回不會袖手旁觀，就算不參與戰(zhàn)事，也一定會做些什么。其實，大秦的攪局從現(xiàn)下就已開始。燕盛之戰(zhàn)難以避免，朝臣一定會以與大秦國是敵是友爭論不休?！?/br>
    “不錯，我今日看黃門侍郎安樂水就幾番張口欲言。倒是個沉得住氣的，生怕臨陣磨槍考慮不周，生生忍住了沒說，以免落人口實?！弊Ｑ磐珜⒊蒙霞妬y百態(tài)說了一遍，道：“這人是林博士昔日門生，我觀察了幾回，林博士被拿下他憤憤不平，就是與老爺有舊惡，借機定然會來尋事搬弄是非。這些事雖小，也要一一處置得宜。”

    “這人是準備在朝堂上發(fā)難？”韓歸雁皺了皺眉。

    “多半會借題發(fā)揮。”祝雅瞳冷冷一笑。

    吳府現(xiàn)下頻頻出力，助盛國抵抗燕國威壓，但吳府真正的仇敵乃是大秦國。無論是梁家的皇帝，還是欲篡位的霍永寧，都與吳征仇深似海。燕盛兩國激戰(zhàn)，理順了國內(nèi)矛盾的大秦國就成了巨大的變數(shù)。無論是敵是友，都需做好充足的應(yīng)對準備方可。

    如今朝堂上有主張力拒大秦的。陛下因屠沖與杜中天之事雷霆震怒，交好已無可能，不如借大秦國內(nèi)亂不休，于邊境囤兵御守。大秦國因內(nèi)亂之故國力大損，盛軍扼守江州陸路，再于葬天江狹窄處斷其水路之兵。大秦國火并之后人困馬乏，又需大量整頓，不是盛軍敵手。

    也有主張與大秦聯(lián)手的。用兵不可光憑血氣之勇，燕國強大，秦盛二國正該締結(jié)盟約，共抗強燕才

    是。若各自為戰(zhàn)，難免被各個擊破。兩國聯(lián)手不過政治之交，別有目的，又不是結(jié)交好友非得肝膽相照。國事為重，不必為了一兩個人的小事情而撕破了面皮，誤了大局。

    這樣的爭論會一直持續(xù)下去，韓歸雁道：“近日我也抽空多上朝去吧?！?/br>
    “不用，雁兒已經(jīng)很辛苦。這點小事情，我自會應(yīng)付?！弊Ｑ磐孕诺匾恍Γ蛑T女道：“世途雖難，我們也走到了今日的局面。這一戰(zhàn)會比壽昌之戰(zhàn)還要慘烈，但我十分期待。老爺在江州初鳴啼聲，歷經(jīng)磨難之后終于要大放異彩，名震天下。屆時三國群英齊聚，老爺輝耀全場，咱們都要給他增光添彩，莫要錯過這場盛會！”

    “是。”

    諸女同聲齊應(yīng)。韓歸雁心中暗道一聲奇怪，祝雅瞳今日頗顯亢奮，也不愧是她，句句不離吳征。旁人還擔(dān)憂吳征能否順利突破，只有她視作理所當(dāng)然。這份深沉刻骨之愛，即使兩人間有許多不妥，也讓了解內(nèi)情者無可指摘。唯獨陸菲嫣垂下的目光連連閃爍，似乎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