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后，謝昀開始生病。

    那段時間，北境出了個所謂的神明，朔月自請離京北行。暗衛(wèi)送來了情報，盡管當年的痕跡已經(jīng)被刻意抹除大半，但依稀可窺伺真相。

    林遐醉酒后強迫了彼時還是天子嬪妃的慧云夫人周令儀，為著家族和自身性命，她不敢聲張，奈何懷上了謝昀。悄悄落胎不成，更是危及生命，只能看著這個孩子在她腹中越長越大。

    一朝東窗事發(fā)，太后為保住林遐，欲殺慧云夫人，慧云夫人為保命更為保住家族，生下謝昀后便自請出家，青燈古佛二十年。

    謝從清從不喜歡慧云夫人，何況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喜愛的貴妃，對謝昀這個庶長子也冷眼相待。太皇太后看重林家，或許憐憫他是自家血脈，未曾對他動手，放任他自生自滅著。

    謝昀在無人問津中長大。直到林皇后終年病弱無子，難以延續(xù)林氏榮光，孟貴妃母子勢大，太皇太后因此想起謝昀，將他帶出了冷宮。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念平生如履薄冰，換得二十年笑話一場。

    亦在此時，林家不知是聽到了什么風聲，還是恐懼于皇帝的清算，一時急流勇退，安分了許多。太皇太后更是自稱年邁體弱，去往行宮將養(yǎng)。

    謝昀對慧云夫人承諾：“我會為您報仇?！?/br>
    他留了讓位詔書，又將還朔月自由的詔書交給最信任的嚴文卿。

    行宮傳來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時，謝昀是猜想到會發(fā)生什么的。因此，當林邇自太皇太后的病榻后出現(xiàn)，手握鋒刃朝他襲來時，他除了失望，也并不意外。

    林邇深知皇帝容不下自己，加上官僚和皇室們對謝昀的改革多有不滿，決意孤注一擲謀反，屆時扶幼主上位，依舊穩(wěn)坐朝堂。

    太皇太后信佛，寢宮里供奉著觀世音菩薩，層層燃著百盞蓮燈。為太皇太后服侍湯藥的侍女尚未來得及退下，瑟縮著縮進角落。

    寂靜的宮室里，弩箭箭光森寒，林邇手中鋒刃雪亮，太皇太后低聲含淚勸說：“昀兒……”

    太皇太后戛然而止。

    地上鮮血蜿蜒，林邇尚未斷氣，猶在呻吟。床頭的參湯氤氳著裊裊熱氣，謝昀抹去濺到側(cè)臉上的血，默然而笑：“您未免太小瞧我?！?/br>
    眾人都退下，寢宮里只剩祖孫二人。

    重重帷幔垂地，紛繁華麗的刺繡沾染了血腥。侍女靜默地立在帷幔之后，好像聽不見也看不見一切東西。

    謝昀坐到床邊，端起那碗湯藥。匕首出鞘。

    太皇太后年紀大了，握刀的手也沒多少力氣，手背青筋畢露，也只能將鋒刃送進去短短一截。謝昀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垂眸看著太皇太后顫抖的面龐，慢慢地將湯藥放回原處：“皇祖母于我有救命養(yǎng)育之恩，這一下還是能受著的?！?/br>
    受了這一刀，反倒輕松些。

    太皇太后不怒反笑：“到底是我林家的骨血，同你父親極像。”

    謝昀猛然一震。

    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不敢相信，一手將他帶大的皇祖母竟然就這樣輕輕松松地說出了真相……

    湯藥墜地，熱湯和碎瓷飛濺。一直藏在帷幔后的侍女大著膽子上前收拾，袖中卻飛出一截鋒刃，直直刺向太皇太后。

    她抬起面龐，眉眼冷厲，滿目仇怨，赫然是慧云夫人。

    不料慧云夫人會出現(xiàn)在此處，謝昀猝不及防，幾乎是下意識攔道：“等等！”

    那刀刃不曾停止，直直沒入謝昀胸口。

    夢中滿目血色，寢宮里寂靜可怖。

    謝昀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母親想要殺他。

    她要殺死盤旋在心頭二十年的痛苦。那痛苦源于林遐和太皇太后，更源于自己。殺了自己，這段往事才能徹底終結(jié)。

    ——沒什么不對。

    直到太皇太后孤注一擲，令救駕的侍衛(wèi)闖入寢宮，露出一張五分相似的面龐，笑著自稱，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再后來的事情，謝昀愈發(fā)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悲涼和怨怒像烈火般燒凈了軀體，他卻還強撐著一絲清明，與那從未謀面的生父對峙，送回慧云夫人，直到理智不再，雙方刀劍相向。

    他早先遣散了仆從，暗衛(wèi)亦已遠離，此刻寢宮中只剩所謂父子祖孫三人。

    這場叛亂，林邇只是一個試探，林遐才是太皇太后為林家籌謀的最后的棋子。

    供奉的百盞蓮燈不堪侵擾地跌落高臺，火焰閃爍，疼痛令他的視線一片模糊，太皇太后的聲音聽起來分外陌生：“昀兒，好孩子……停下吧，我們還是一家人。”

    寒風動燭火，火焰撕扯著照亮林遐的面龐，他恍然發(fā)覺，他與林遐長得極像。

    蓮燈傾頹，連綿的火焰之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正莞爾垂眸，凝視這一場荒唐笑話。

    傷遍身、棄皇位、隱山野。真相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成了如今的模樣。

    太皇太后病重，陛下親往行宮探望，卻被北狄賊子行刺，不幸重傷失蹤，書房中發(fā)現(xiàn)讓位詔書?！€沒有結(jié)束。

    睡夢中他一遍遍告誡自己，林遐之仇未報，前塵往事未清，他還不能停下。

    何況還有朔月，倘若自己倒下了，那朔月該何去何從……

    夢境猝然止住。

    朔月溫柔秀麗的面龐陡然變得冰冷，化成毫不留情刺向自己的刀。

    寢宮中火焰連綿，在最失望的時候他想起朔月，因此一念之差，停下了終結(jié)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