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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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在北境風沙里經過數(shù)次驚心動魄,可無措與茫然依舊像潮水一樣爬上他的身體。 最先涌上心頭的是擔憂,而后這份擔憂化作委屈,與聽到謝昀夏天時說要他出宮自立時的情緒遙相呼應。如今自己終于回來了,他卻走了,無聲無息,不留痕跡,卻還不忘再督促自己去尋找那所謂的自由。 朔月捏中信箋的指尖泛起白色,忽而想起朝露,想起大漠中的對話。 ——那已逝去之人的聲音猶在耳畔:“你是為了契約,還是為了謝昀?”…… 朔月慢慢折起信,卻看向嚴文卿:“敬書,你還好嗎?” 一朝天子一朝臣,謝從瀾與謝昀失蹤一事的關系又是迷霧重重,作為謝昀信重之人,嚴文卿想必會受到些打壓。 沒料到話題會轉移到自己身上,嚴文卿道:“還好。陛下雖然體弱,但并不荒唐。” 棗紅馬慢吞吞地嚼著草,甩頭噴了個響鼻,仿佛在催促主人上鞍。朔月順順馬兒滑亮的鬃毛,像是放下心來:“那我走了?!?/br> 朔月比他想得要冷靜許多,謝昀若是見到,想必也會欣慰。嚴文卿為這對勞燕分飛的愛侶嘆惋:“也好,陛下并不愿你卷入這渾水……” 他戛然而止。靜謐的林間,只有朔月溫和如舊的聲音:“敬書,你錯了。” “我一直在岸上,從未涉足渾水。” 他依舊是離去時的模樣,嘴角帶著習慣性的弧度,溫柔秀麗,澄凈多情,在這無光的深夜,他便是唯一的明月。 在嚴文卿怔忡、詫異、茫然的神色下,朔月溫然道:“不管這契約在旁人眼中有多可笑,我終究要守著它的。” 他不是要成為謝昀的守護者,而是要成為天子的守護者。 那是至高至遠的明月,月光溫柔遍灑光輝,卻不會為任何人駐足。 萬里相隔,陰陽兩地,他用自己獨有的固執(zhí),再次回答了朝露。 朔月是在收到信的第二日回到長安城的。 長安城一切如舊,皇宮也未改分毫。朔月望著那些雕梁畫棟,高臺樓閣,恍然覺得自己仿佛昨日才離開。 如今已是深秋,長安雨水不斷,昨夜才下過雨,積水沿著朱紅飛檐一串一串落下來,淋在屋檐下泛黃的蘭草上。 慶元宮的白玉蘭早已開敗了,連落花也不剩幾朵。 御書房里,已經有人在等著他。 謝從瀾朝他微笑:“朔月,好久不見。” 他們曾在鬼市相遇,對方笑著送他一盆龍骨。新年除夕夜里,他在大殿上睡意朦朧時,一抬眼,卻見那人坐在熱鬧人群中自斟自飲,酒液給他蒼白的面孔染上緋紅。捕捉到朔月的目光,他舉起酒杯敬他,祝愿他新年順意。 而今他坐在御書房,依舊是病弱模樣,但穿著的已是玄黃龍袍,姿態(tài)從容,仿佛天生就該坐在這里一樣。 朔月沒有回應他的問候,卻平靜地反問:“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 ——相當無禮、相當冒犯。 謝從瀾卻沒有惱意:“我自然知道。” 他不用“朕”自稱,平靜地敘說朔月在北境的所作所為:“如今人人知曉,你孤身潛伏北狄王宮,一箭射殺北狄大法師,破除了所謂的奇跡,可以說,沒有你,人們依舊會驚愕甚至恐懼于不死之身,戰(zhàn)爭也不會如此快地終結?!?/br> 那些豐功偉績在此刻聽起來卻分外刺耳。 朔月依舊沉默著。 “或許那個大法師是假冒,但奇跡是存在的。”謝從瀾道,“我知道,你便是那長生不死的奇跡?!?/br> “我還知道,長明族與謝氏皇族訂下了契約,當有一長生不死之人守護天子。你便是被選中的那人?!?/br> 契約二字落下,朔月似乎終于從漫長的思考中回過了神。 離開嚴文卿后,他心中其實有些茫然,或者說是惶恐。 那是堅持多年的信仰突然失去了支柱,攀附的藤蔓突然失去了樹干,賴以生存的意義突兀地消失在迷霧。 有那么一剎那,他找不到謝昀,找不到依托,找不到契約的另一個對象,踩在布滿裂隙的冰面上,再往前行一步便墜入沒有意義的無底深淵。 自由的感覺恍惚而虛無,令他如墜云端。 在見到謝從瀾時,這種不實的、荒蕪的感覺陡然消散了,他從云端落在了實處。是的,契約。 這是他生下來便被賦予的使命,是他曾經二十年生存的價值和意義,永生者偷竊了族人的性命,便應當替族人解脫擔責。 即使謝昀和朝露是那樣的不屑,即使他明白他們是希望自己活得自由,明白他們都是從世俗的意義為自己著想——卻都不能動搖他履行契約的決心和毅力。 獵戶捕獵,農夫種田,官員做官,世人各司其職,而守候在皇帝身邊便是他該做的事情,如今只是履約的對象換了人。 他像是在說服自己:“而今,你是皇帝了?!?/br> 這皇位,哪怕是偷的搶的騙的,不論如何,他是周朝的血脈,是新的皇帝了。 再簡單不過的邏輯。 謝從瀾似乎想說什么,但朔月已經很快地回答了他:“我粗通醫(yī)術?!?/br> 謝從瀾一頓:“什么?” 朔月直視著謝從瀾的眼睛,多日長途跋涉未改其秀麗風姿,眸光清亮如同天上皎皎明月:“陛下放心,我會盡己所能,治好你的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