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自知做錯了事，不敢看他，垂著腦袋小聲道歉：“對不起?！?/br>
    “娘娘已經(jīng)訓(xùn)過我了?！彼吩卖W邊的黑發(fā)被雨絲打濕，粘在白凈的面龐上，他也不敢動手整理，看著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憐，“……陛下，我知錯了?！?/br>
    讓皇帝受傷，自然是朔月的過錯。

    頓了頓，他又小聲補(bǔ)充說：“那丹藥沒有摻別的?！?/br>
    這次輪到謝昀怔住了。

    那是他親手煉的丹藥，干干凈凈，未摻雜一絲異物。

    因著謝從清的緣故，他只是嘗過些毒藥，卻分辨不出心臟血rou的味道。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因?yàn)橹x從清是這樣做的。

    謝從清用最隨意的語氣對他說，這玉蟾丹中有著孩童的心臟，可令人益壽延年、乃至長生，說罷再問他要一滴心頭血，讓永生之人的心頭血融進(jìn)那顆黑金色的丹藥。

    一切都一模一樣。

    沒人教過他禮義廉恥，他亦不曉善惡分明，他所學(xué)到的一切都來源于謝從清，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天子。

    他從不曾質(zhì)疑謝從清，也沒有機(jī)會問出自己的疑惑，便就這樣模糊且寧靜地度過了十七年，陪伴皇帝身邊。

    直到如今，謝從清的話卻與現(xiàn)實(shí)相悖。

    素來簡單安靜的生命里多了一片陰云，久久地徘徊不去，幾乎要將整片天空遮蔽。

    “陛下，你們……都不喜歡玉蟾丹嗎？”

    朔月惴惴不安，還是迫使自己仰頭注視謝昀，一時心如擂鼓。

    其實(shí)他更想問，謝從清教給他的，是對的嗎？

    謝昀不料朔月會問出這種問題——他如此這般，就好像一只貓突然開始思考抓魚會不會讓魚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樣。

    謝昀垂著眸子，平靜道：“他是如何對你說的？”

    他，當(dāng)然是謝從清。

    謝昀的眸光冰冰涼涼，好像能穿透炙熱血rou，涼進(jìn)心里去。朔月遲疑地抬頭，迎上那雙眼睛，覺得自己仿佛被沁在了一汪冷水清泉中。

    他將有關(guān)的往事零星道來。

    神靈的恩賜、終生的榮耀……雖然荒謬，但確實(shí)是謝從清能夠說出來的話。

    為了長生不死……謝昀面色依舊無波無瀾：“你也這么覺得？”

    朔月覷著謝昀的神色，終是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覺得……如果是榮耀，不該這么痛苦。”

    他不知自己答得怎么樣，躑躅間，卻忽然看見謝昀露出了笑容。

    很淡，仿佛冰封千里的山巒消融了一個雪尖，在破云而出的陽光中化成清水，潺潺流淌而下。

    謝昀淡聲道：“起來罷?！?/br>
    說罷，他拂袖朝室內(nèi)走去。

    朔月愣了愣，有些踉蹌地爬起來，踩著謝昀的影子跟上。

    細(xì)雨慢慢停了。濃云散去，慢慢出了月亮。

    謝從清去后，皇宮里服侍的宮人撥出去一批，留下的宮人也重新進(jìn)行了安排。

    朔月不久前才被從天牢里放出來，照月堂沒了主人，便只留了幾個打掃的仆婦，除此之外無人服侍，連倒茶都是朔月親自倒的，盛在最樸素不過的瓷白杯盞中遞給謝昀。

    謝昀喝了一口。

    ——涼的，有些異味，大約是隔夜茶。

    他默默放下茶盞，四下打量著照月堂。

    這里倒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原以為朔月這樣的人，住處必定裝潢華麗、價值連城，連地板都應(yīng)該是用金玉鋪的，那才像是一只被圈養(yǎng)著嬌寵著的金絲雀。

    再或者，應(yīng)該在正殿中央擺一只熏香裊裊的巨大香爐，才符合他那煉丹修道的做派。

    然而與他所有設(shè)想都不同，這照月堂不僅地方小，位置偏，擺設(shè)裝潢也極盡清簡。

    案上只一只青玉花瓶，插著幾根鮮嫩翠竹，而后便是筆墨和幾卷書冊，零星散落著幾個草編的小玩意兒，透出些許童稚拙樸。

    最顯眼的是只白鶴臥蓮的玉雕，蓮莖纖長，蓮花綻放，臥在蓮上的白鶴收攏羽翼，柔和馴順，像是被無形的鎖鏈縛住了翅膀。

    他漫不經(jīng)心地將猜測說出口時，朔月頗為好奇：“我是什么樣的人？”

    謝昀一時語塞，隨后掩飾般翻著那本中庸，頗有些汗顏。

    他與謝從清父子親緣淡薄，八歲在太皇太后主持下封王后便在慶元宮讀書，長大后些便出宮開府，便是回宮，也是往太皇太后的慈寧宮去，極少到謝從清的乾安殿和后妃群居的宮殿處來。

    大抵是厭惡謝從清和皇貴妃的緣故，他對謝從清身邊的人總有些先入為主的不喜。

    朔月便很不幸地撞在這個當(dāng)口上。

    他會以為朔月是那種見風(fēng)使舵、冷心冷情、憑著美貌身段上位的jian詐小人，謝從清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以皇貴妃為代表，謝從清身邊的妃嬪多是這種人。

    不知為何，他到底沒把這番話說出口。

    朔月卻熱切起來：“這里以前有很多寶貝的，不過我最近都收起來了。陛下要看嗎？”

    少年一點(diǎn)不記仇，既不記恨自己被他趕出寢殿露宿深夜，也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煉出的丹藥被他打翻了一地，更是忘記了自己因他而被雨中罰跪的事實(shí)。

    燭火照耀下，那雙黑眼睛水潤清澈，盛滿亮晶晶的星子，身后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搖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不必?！敝x昀聽見謝從清的名字便膈應(yīng)，便在桌上撿了本書聊以掩飾，“誰在教你讀書？這些都是你讀過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