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奶奶先是一愣, 隨即露出極歡喜的神色, 扯著楊海的手道：“大海，你有兒子了，我有重孫子了！我說呢, 今兒個兩只大尾巴喜鵲在窗外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可不是喜？”

    楊海也是喜得合不攏嘴, 下人齊來賀喜。

    楊奶奶歡喜了好一會兒，好容易回過神來, 忙道：“你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掛弓箭！”

    楊海轉(zhuǎn)身就跑出去了。

    這邊楊奶奶喜滋滋地叫苗青家的道：“小米粥熬好了沒有？給你們奶奶預(yù)備吃食, 這幾日清淡些，明兒熬點(diǎn)子魚粥，別放鹽, 對奶水不好, 切勿太油膩！過上七八日，再給你們奶奶紅糖雞蛋吃, 熬老母雞湯, 湯也得撇凈油星兒?！?/br>
    苗青家的笑道：“粥已經(jīng)熬好了，在爐子上熱著呢！”

    楊奶奶進(jìn)屋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才端了小米粥進(jìn)產(chǎn)房，楊海跟著換衣進(jìn)去。

    彼時琳瑯產(chǎn)房早已收拾干凈，炕上的干草也撤了, 重新鋪了白天曬過的被褥，琳瑯身上也換了干凈的衣裳，頭上戴著大紅織金抹額, 躺在炕上，看著枕畔大紅綾子小棉被兒里包著的孩子，小小的一團(tuán)，皺巴巴的看不出容貌像誰多一些。

    楊奶奶把粥碗往楊海手里一放，道：“還不快喂你媳婦吃，我看看我的重孫子！”

    楊海忙端到琳瑯跟前，琳瑯就著他的手喝了半碗，見楊奶奶抱著孩子，歡喜得不行，便笑道：“也不知像誰，過兩日便好了?！?/br>
    楊奶奶笑道：“像誰？像大海！我記得大海剛落草時也是這么小小的，一轉(zhuǎn)眼，我都抱上重孫子了！你想什么吃，只管說，我看著叫人給你做。咱們家不耐煩找奶媽子，免得和你不親，故而你得多吃些下奶的東西?！?/br>
    琳瑯聽得飛紅了臉，點(diǎn)頭道：“知道了?！?/br>
    又對楊海道：“別忘記打發(fā)人去榮國府和玉菡報喜?！?/br>
    楊海放下碗，給她掖了掖被角兒，道：“一早就打發(fā)人去，你且歇一歇?！?/br>
    琳瑯點(diǎn)點(diǎn)頭，閉上眼。

    略躺了兩個時辰，起來解了手，又喝了半碗雜菜湯。

    一大清早楊海便磨墨寫信，打發(fā)人去給蔣玉菡報喜了，自然也要告知王夫人一聲。

    坐月子十分憋悶，琳瑯盡量讓自己過得舒適，雖說楊奶奶不斷囑咐不能洗澡，不能洗頭，不能刷牙，不能通風(fēng)等等，可琳瑯知道這些并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但又無法反駁，自能盡量更換衣裳，梳頭按摩，溫水漱口，晾曬被褥等等。

    好在楊奶奶倒比一般人有見識些，月子里飲食并非大魚大rou，鯽魚湯等等倒還清淡。

    洗三時琳瑯不能出面，家事自然是楊奶奶接手，早早地安排妥當(dāng)，收生姥姥便是接生的木大娘，因楊家人少，故場面不大，只是鄰里來人，送上諸般油糕紅糖雞蛋等等，先是擺桌吃飯，上了洗三面，木大娘坐首席，楊奶奶相陪，楊海自然是不和女眷們一處吃。

    飯后擺了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瓊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等十三位神像，楊奶奶上香磕頭，木大娘隨著拜了三拜，一個大銅盆里早放著用槐條和艾葉熬出來的湯，楊奶奶帶頭往盆里添一勺水，放了一個小金錁子，又添了些紅棗桂圓花生栗子，木大娘喜得合不攏嘴，吉利話更是一段一段的，楊海也放了一個略小些的金錁子。

    幸虧蔣玉菡囤積磚瓦木石時也加了楊家的幾兩銀子，不然這添盆的金子還不知如何來。

    楊奶奶當(dāng)初聽說后，倒是感激非常。

    添完盆，木大娘給孩子洗澡，不過略沾了一點(diǎn)水，登時哭得極響亮，重新包在襁褓里，楊奶奶抱在懷里，送到琳瑯房里。這邊供神的東西焚了，洗三盆里的東西便被木大娘兜走了。

    琳瑯在屋里聽著毛二妞描述洗三情景，忍不住抿嘴一笑。

    不說楊奶奶如何心滿意足，楊海如何意氣風(fēng)發(fā)，琳瑯細(xì)心調(diào)理不提。

    王夫人聞得琳瑯生子，先念了一聲佛，百忙中，打發(fā)人送了一份滿月禮來，不過是金項圈、長命鎖、金手鐲、金腳鐲等細(xì)巧之物，蔣玉菡也送了一整套，不知怎地，仇都尉的夫人竟也打發(fā)人送了滿月禮，琳瑯忙叫賞了上等賞封，回去多謝。

    楊奶奶暗暗感激。

    楊海拿著幾張紙來，道：“我給孩子取了名字，叫楊奎，小名虎哥兒?！?/br>
    琳瑯念了一遍，笑道：“依你?！?/br>
    自此，這兒子便叫楊奎，小名虎哥兒了。

    鄉(xiāng)村人家坐月子滿月即出，琳瑯卻足足做了四十余日，養(yǎng)得面色紅潤，神完氣足，方才痛痛快快地洗澡更衣，又避在家中十余日，兩個月后方出來見客。

    此時已進(jìn)十月中了，天氣漸寒。

    因記掛著蔣玉菡贖身一事，琳瑯便與楊海商議，何時去拜見仇都尉家。托仇都尉說和，也得先寫了信得到確切消息才成，否則貿(mào)貿(mào)然登門，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仇都尉接到楊海的拜帖和書信后，忖度不語，晚間與莊夫人商議道：“楊千總說有事相求，你想是什么事情？”

    莊夫人想了半日不得，納罕道：“他如今喜得麟兒，想求什么？莫非是前程？”

    仇都尉搖頭道：“此人剛直，勇猛無比，在戰(zhàn)場上是一員猛將，卻無這些花花腸子，也不屑求親靠友爭前程，必定是別的事情。罷了，我們既欠了他的人情，就想方設(shè)法滿足他所求的事情罷。”遂叫廖管家回了帖子。

    這日一早，琳瑯起來打扮一新，將虎哥兒托給楊奶奶照看，又?jǐn)D下奶水放在爐上熱著。

    準(zhǔn)備好四色拜禮，夫妻兩個聯(lián)袂進(jìn)城。

    琳瑯從前在榮國府當(dāng)差時，隨著王夫人出門，遠(yuǎn)遠(yuǎn)見過仇都尉的母親一回，也就是忠順王妃的母親，知道這位老人家生平最喜禮佛，便從舊年繡品里挑出一幅觀音像，這觀音像繡得極為逼真，端莊慈祥，琳瑯在面上加了幾針，眉眼間赫然便有仇母三分模樣。

    這個日仇母正在房里看著孫子孫女玩樂，忽見一個丫頭進(jìn)來，悄悄走到莊夫人身邊，說了幾句話，得知楊海夫婦已在二門下車，莊夫人見仇母玩得歡喜，便道：“去告訴老爺，請楊千總?cè)デ皬d，我一會子回去，請楊千總的夫人去上房?！?/br>
    仇母可巧聽見，便問楊千總是誰。

    仇襄是仇母最疼的孫子，一聞此言，忙道：“就是那位救了我的楊千總。”

    仇母忙道：“既是襄兒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很該見見他夫人?！?/br>
    莊夫人笑道：“既這么著，這就請她來?！?/br>
    仇母道：“我常說，若不是楊千總，我孫子還不知怎么著呢，總想謝一謝，偏生沒機(jī)會。他們今兒個既來了，必得待之若上賓?！?/br>
    仇襄笑道：“這是自然，沒他，就沒我。我也要去父親那里見一見才是?！?/br>
    莊夫人笑道：“你少打兩回架，就更好了。快去罷?！?/br>
    仇襄忙忙走了。

    仇母又看著莊夫人道：“這楊千總的夫人是哪家的千金？”

    莊夫人忙笑道：“兵士娶妻艱難，也不是什么富貴人家的千金，我著人打聽后才知道，原是榮國府里出來的執(zhí)事大丫頭，還有一個兄弟在咱們姑太太王府中當(dāng)差?！?/br>
    仇母納罕道：“竟有這樣的淵源，我如何不知？”

    莊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道的好多著呢！這楊千總夫人可不是尋常人，小小年紀(jì)被賣到了榮國府里，不過六七歲，竟極忠心能干可靠，不幾年做了大丫頭，又找到了也被賣的兄弟。她可做得一手好針線，還替北靜王府繡過東西進(jìn)了主子娘娘。老太太可還記得幾個月前姑太太孝敬了皇太后一幅富春山居圖，皇太后愛得很，立即便叫人做了大插屏擺在宮里？”

    仇母道：“可是忠順王爺門下戲子孝敬的一件繡品，王妃不知底細(xì)，轉(zhuǎn)手孝敬了皇太后，惹得宮里人人稱贊不已的富春山居圖？竟是她繡的？”

    莊夫人笑道：“正是她?；侍筮€特地囑咐再繡一幅萬佛圖呢！只因那時她將及臨盆，不好動針，近日才出了月子，立即便登門來了?！?/br>
    仇母便道：“他們家上門有什么事？”

    莊夫人斂目道：“說是有事相求，老爺和我也都想不通他們想求什么?！?/br>
    仇母道：“正好我也想見見，你帶她進(jìn)來，我問問?！?/br>
    莊夫人忙答應(yīng)了，親自迎了琳瑯進(jìn)來。

    這里諸位姑娘們散了，一群丫頭簇?fù)碇鹉赋圆琛?/br>
    少時，便見莊夫人帶著一個蜂腰細(xì)肩的女子進(jìn)來。只見她并未穿什么敕命冠服，也不曾濃妝艷抹，穿著大紅洋緞?wù)桃\，翡翠綾撒花百褶裙，罩著石青緙絲貂皮褂子，髻上盤踞著一支銜珠五尾大鳳釵。不過是二十來往年紀(jì)，一張鵝蛋臉面，碧水眸顧盼生姿，紅菱唇未語先笑，身量苗條，恍若春江綠柳，風(fēng)姿楚楚，恰似雪地紅梅。

    仇母見她全然沒有奴婢卑微，渾然只剩天生方圓，不禁十分喜歡。

    琳瑯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笑道：“今兒個來得唐突，不曾準(zhǔn)備什么東西，區(qū)區(qū)一件薄禮，還請老太太笑納?！闭f罷便先取出觀音繡像來。

    仇母見丫頭展開，噯了一聲，道：“這觀音好生面善！”

    莊夫人看了，不禁對琳瑯生出三分贊賞，回頭對仇母道：“何止是面善呢？我們可是天天對著這觀世音菩薩呢！”

    仇母愛不釋手地欣賞繡像，抬頭問道：“怎么，你竟見過菩薩？”

    莊夫人笑道：“眼前可不就是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寶明，你去拿塊西洋鏡來，讓老太太照一照，不用說，也知道了。”

    一個穿著紅綾襖兒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頭果然拿了一塊西洋鏡來。

    仇母一看，再細(xì)看繡像，頓時笑了，道：“我道是誰，這不是我嗎？怎么竟成了菩薩？”

    琳瑯笑道：“許是福至心靈，不知不覺就繡了出來，只是再沒想到，我竟是來給菩薩請安了。”

    仇母聽得歡喜，忙命人請她坐下，又叫沏茶捧果。

    琳瑯再三推辭后，方斜簽著身子坐了。

    仇母見后，又多了三分滿意，笑問些家常話，見她談吐有致，言語清楚，別說是頂尖兒的丫頭了，便是一般官宦富戶小姐也不沒有她這份氣度，不由得也將當(dāng)初那三分輕視收了回來，笑問道：“這觀音繡像是你繡的？”

    琳瑯笑道：“家常無事，只好做做針線，或繡些佛像觀音像，或繡些佛經(jīng)佛偈?！?/br>
    仇母又笑道：“我才聽說，宮里的富春山居圖，也是你繡的。怎么就繡得這樣好呢？那么長，那么寬，那么大的一幅山水畫兒，又沒有個真跡比照，難為你怎么繡出來了。必是費(fèi)了不少功夫罷？”

    琳瑯定了定神，答道：“整整繡了七個年頭?！?/br>
    眾人聞得她一幅圖竟繡了七年，都禁不住吃了一大驚。

    仇母一時也呆住了，問道：“才繡的時候你多大呢？怎么就想起來繡它了？”

    琳瑯不禁眼眶一紅，道：“那時候我才見到我兄弟。我們姐弟倆命苦，相繼被賣了。也是我們有幸，一個賣進(jìn)了王府，一個賣進(jìn)了國公府，上蒼憐憫，數(shù)年后才又團(tuán)聚。我也還罷了，只是不忍我那兄弟淪落風(fēng)塵，便想著繡了富春山居圖，賣了銀子好給他贖身?！?/br>
    說到這里，琳瑯眼淚滾滾而下，道：“如今我脫了籍，也嫁了好人家，一家和美，又得了六品敕命，生了兒子，也算是不枉此生。只是憐我兄弟尚在風(fēng)塵之中打滾，倍受輕賤，我哪里能安心呢？今兒來，就是求求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看在我一片為兄弟的份上，從中說和，允我為我兄弟贖身回家，也好過個好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