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5章:
琳瑯又笑又嘆,又心生憐惜,什么樣的生活才使得他如此謹慎?但見他不過垂鬟之年,模樣兒卻生得極標致,眉目間與自己宛然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姐弟無疑,只是這樣的容色生在一個優(yōu)伶童兒身上,未免讓她十分憂慮。 她倒不是看不起戲子,只怕世人作踐了這樣一個標致孩子。 其時男風甚盛,達官顯貴多喜玩弄孌童戲子,四皇子府絕非無端采買貌美優(yōu)伶,遙想蔣玉菡日后的境況,琳瑯心內十分擔憂,口中卻道:“大娃,一別四年,我走的時候你才兩歲半,怕是不記得我了。我記得你左腳腳心還生著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呢!” 蔣玉菡聽了不禁淚如雨下,道:“jiejie,真是jiejie!” 琳瑯被賣時蔣玉菡甚小,但他自己被賣時卻已經知曉世事了,依稀聽鄉(xiāng)鄰之間提起jiejie,知長姐自幼生得好面相,唇角一點紅,乃蘊福之相,兼之容貌如此相像,焉能不認? 琳瑯眼眶一紅,強忍著拿手帕給他拭淚,向眾婆子告罪一聲,拉著他的手走到車邊,只覺入手冰涼,忙從車內拿出手爐給他捂手,再細細打量,卻見他穿得半舊的夾襖,兩顴凍得通紅,心中一酸,含淚道:“這些年你都是如何過的?” 蔣玉菡哭道:“jiejie,你怎么才來?” 琳瑯思及前生殘廢,今生為奴做婢,忍不住痛哭失聲,摟著他嗚咽道:“我時時記掛著你,原道賣了我,家里能有些起色,不想舊年知道娘沒了,而你竟和我落得一樣境地!好容易有了你消息,偏生你又進了這府里,連給你贖身都是異想天開!” 戲子素來遭人侮辱謾罵,琳瑯手里有了幾個錢,便想給蔣玉菡贖身,以后出了榮國府,許多事情有個兄弟走動依靠,不致于在外頭舉步維艱。 看門的婆子遠遠看著這幅姐弟相逢的情景,都相顧嘆息。 蔣玉菡踮起腳尖,拿著琳瑯給他拭淚的手帕去給琳瑯擦淚,道:“jiejie不哭,我已經學了一年的戲,自從進了這府里,拜了師兄,對我挺好,從不打罵我,還能吃飽飯?!?/br> 琳瑯收了眼淚,道:“唱戲有多辛苦,我豈有不知的道理?可恨我竟無能為力!” 蔣玉菡卻笑道:“我?guī)熜质敲勌煜碌牧展?,老圣人還聽過他唱的戲呢!學戲雖累,到底不用像在家里時那樣挨餓受凍。那人壞得很,若不是她挑唆,爹怎會如此狠心不要我?” 琳瑯忖度半晌,低聲問道:“倘若我給你贖身呢?”算算她的錢,應該足夠給他贖身了。 蔣玉菡先是一喜,隨即苦笑,答道:“贖身?談何容易?jiejie怕是不知,像這樣的府里,只有買人哪有賣人的道理?像我們這等但凡是買來的下人戲子,都是瞧好的,不到二十五歲,不許提贖身二字,若是提出來,少不得反遭奚落,又增磨難?!?/br> 頭一回,琳瑯感到封建社會的殘酷,身為底層人員的悲哀。 好生安慰了他一番,姐弟兩個坐在車轅上共敘別來之事,俱是言好避壞,好容易止住了眼淚,琳瑯拿出兩盒點心,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水晶糕兒,可惜不是荷花開的時節(jié),只拿了兩盒梅花做的水晶糕兒,你且嘗嘗,若覺得味兒好,過兩日我來尋你再給拿些來?!?/br> 蔣玉菡拈了一塊咬一口,聞言喜道:“jiejie過兩日還來看我?” 琳瑯笑著點頭,憐惜地道:“我們太太許了我好幾日假,這幾日我都能來尋你,只恐來得頻繁給你添煩惱,惹得府上不快,故此過兩日再來?!?/br> 蔣玉菡聽了,道:“我們在府里一月有一日假,可巧三日后逢假。” 琳瑯笑道:“竟是好事,三日后我再來尋你,我們姐弟兩個好生逛一逛,我來了這么些年,還沒見識過京都之繁華呢!” 喜得蔣玉菡連連點頭。 琳瑯拿過手爐,從荷包里掏出兩塊梅花香餅放進爐內焚上,復又放在他懷里。 蔣玉菡鼻端只聞得一股梅花清香,不由說道:“好香!” 再看琳瑯,穿著一身極普通的衣裳,湖綠滾邊玉色繡花緞子小襖,下頭系著松花綾子撒花長裙,外罩半舊桃紅撒花對襟褂子,俏生生地坐在身側,越發(fā)顯得素顏如雪猶白,明眸似水還清,眉梢眼角俱含雅秀,唇邊頰上盡是溫柔,與皇子府后院墻頭冒出的一枝紅梅遙相呼應,人如梅,景如畫,竟比蔣玉菡見過的主子小姐還好看。 琳瑯卻渾然不覺,拿出車里的包袱,道:“我昨兒個才得了你的消息,連夜做了一身冬衣,你先將就著穿罷,回頭我再給你做兩套好的。包袱里有兩吊錢,還有幾個荷包里裝了些散碎銀子,你悄悄兒地自己收著留作打點,不許為難了自己!” 蔣玉菡顛沛流離這些時候,早學了些眉眼高低,素來千伶百俐,忙道:“衣裳我收著,銀子錢jiejie拿回去,jiejie也要打點人呢!” 不過六歲半的孩子,在現(xiàn)代還是個小學生,眼神漆黑清澈,干凈得讓她心疼,她原是取代蔣小紅,故對他三分好,如今卻有十分真心地憐惜這個弟弟,遂說道:“你只管拿著,我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丫頭,已升了一等,副小姐似的,這幾年存了些梯己,手里有錢。” 她雖愛財,卻明白須得用在刀刃上。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有錢打點的下人和沒錢打點的在府里的待遇截然不同,蔣玉菡拿錢打點戲班里的師兄,會少挨許多打罵,或者還能學些真功夫。 蔣玉菡紅著眼眶收下,道:“這許多年,jiejie也吃苦了罷?” 琳瑯知他想法,便安慰道:“我現(xiàn)今所在的人家素來寬厚待人,不曾吃過什么苦。倒是你,淪落如此境地,叫我如何不傷悲?你在府里切記小心謹慎,可千萬別惹上頭忌諱?!?/br> 蔣玉菡點頭道:“jiejie放心,我曉得。” 正說著,卻聽到四皇子府后門一個清冽的聲音道:“琪官,你在外頭做什么?還不趕緊進來,今兒教你的曲子你不練將出來,休怪我不給你飯吃!” 琳瑯聞聲看去,只見后門一開,一個青年公子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立在門內。只見他面如傅粉,唇若涂脂,儀表堂堂,氣度瀟灑,竟是個極清俊極風流的人物。 一陣風過,空中忽然飄飄揚揚落下玉蝴蝶似的雪花,包圍著他,更顯得此人晶瑩如玉。 在這樣人煙稀少的皇子府后街,這樣的風雪漫天,乍然見到如此人品,琳瑯不覺一怔。 蔣玉菡忙忙地下了車轅,道:“師兄,是我jiejie找我來了才出來一見,我并沒有偷懶,回去一定苦練?!鞭D頭又對琳瑯道:“jiejie,這是我?guī)熜?,姓秦?!?/br> 琳瑯聽了,便知必是蔣玉菡先前提過的琳官,名喚秦雋,遂下了車轅,向他深深一福,然而秦雋卻閃身避了開去,冷冷地道:“卑賤之身,當不起姑娘的禮?!?/br> 琳瑯卻是淡淡一笑,道:“長兄如父,作為玉菡的師兄亦是長兄,秦相公如何當不起?人生在世,過了百年,俱是腐朽一具,不過裝裹得精致些罷了,誰又比誰高貴?偏偏世人看不清,非要分個三六九等。秦相公如此說,豈不是看輕了自己?” 秦雋眸中秋波一閃,瞅了琳瑯一眼,也不吱聲,直接轉身回去了。 蔣玉菡神色有些焦急,忙道:“jiejie,我先回去了,三日后一早我在這兒等jiejie。” 琳瑯拉住他道:“你放心,我必定過來。你回去好生服侍你師傅師兄,別惹惱他們,他們最喜何物?下回來我好帶份禮物來?!?/br> 蔣玉菡笑道:“我沒師傅,就拜了師兄,師兄別的不愛,只喜歡書畫,偏生字寫得極丑?!?/br> 琳瑯聽了,笑罵道:“快去罷,竟在這兒說你師兄的不是,仔細他捶你!” 蔣玉菡依依不舍地進了后門,琳瑯凝視良久,直到看不見他背影,身上已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方回身坐車回榮國府,在車上收拾一番,只需用暗一點的粉撲打在臉上,用炭筆描粗雙眉,笑容一斂,低眉順眼,雖五官依舊,顏色卻減去了三四分。 王夫人最厭妝濃艷飾言語輕薄者,琳瑯這幾年吃得精細,穿得好,又不用做粗活,十指纖纖,根根如玉,圓臉逐漸消瘦竟成鵝蛋臉,越發(fā)顯得風流裊娜,清艷嫵媚。 賈珠、元春和賈寶玉模樣都生得極好,女肖其姑,鳳姐如此美貌,賈母又是個愛標致女孩兒的,王夫人嫁給賈政,容貌自然不差,只是卻傾向于原著中描繪薛寶釵的那種端莊穩(wěn)重,兼受趙姨娘背叛,故此極厭體態(tài)風流者,偏生江南女子生而纖巧,琳瑯不得不如此妝扮。 雖是無奈虛偽之舉,但也算防患于未然,丫鬟生得美麗不是一件幸事。 這幾年便是琳瑯消息閉塞,卻知道賈赦和邢夫人那邊略平頭正臉的丫頭悉數被賈赦作踐,賈璉雖不及賈赦這般色中厲鬼,房中卻著實有七八個丫頭。大約只有賈珠還算潔身自好,饒是如此,未娶親之先,屋里還有兩個丫頭呢! 李紈倒真是賢惠,雖進了門,卻沒學王夫人和原著中鳳姐那樣將房里人都打發(fā)了,只讓她們仍舊拿著舊例,琳瑯在回去的沿途迎面見李紈過來,忙垂手站在一側。 李紈停住腳步,打量片刻,道:“你是太太屋里的琳瑯jiejie罷?從哪里來?” 琳瑯忙笑道:“回大奶奶的話,才跟太太告了幾日假,出去了一趟?!?/br> 李紈點點頭,道:“太太在屋里呢,你去罷!” 琳瑯待她走遠了,方去王夫人上房回稟一番,王夫人因忙著南安郡王生日送禮,并不在意,只說知道了。琳瑯退出去略用一點子午飯,仍舊回屋,取出積存的好料子,給蔣玉菡做衣裳,想了想,也給秦雋做一件,蔣玉菡年紀幼小,在戲班里有師兄照顧定然好過些。 須得知道戲子的賣身契上便有任打任罵、收入歸師傅等語,生活極為黑暗,師傅對徒弟有生殺予奪之權。也幸虧蔣玉菡并沒有師傅,只有師兄,否則琳瑯簡直不敢想象。 瞧那秦雋一身打扮,富貴風流,竟似不遜榮國府幾位爺們,連當今都聽過他的戲,可見不是一般戲子,原著中琪官能名揚天下,未必沒有這個師兄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