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燈趁著他張口時就把另外的藥丸塞進他口中，看著他咽下去便感到一些安心。

    顧瑾玉的身體扛揍，但沾染到的煙毒劑量過多，受的精神沖擊也忒多，他便每天試著把他拉回來一點：“有傷病才要吃藥，你想生病?。课铱刹幌??！?/br>
    話是如此說，顧小燈還是麻利地去點上一爐能迷暈兩頭野豬的超濃安神香，牽著顧瑾玉的手搭著他的脈象，一邊絮絮讓他睡覺，一邊在心里修改用藥。前天他和吳嗔相見，和干嘔仙人探討了一番蠱蟲與藥毒共存于身的特殊脈象。

    藥與香都有效用，顧瑾玉的脈搏逐漸趨于平緩，輕聲和他說起了生父：“小燈，云暹的脖頸上已經(jīng)不掛金縷球了。他胸膛前戴的是一串手骨?！?/br>
    顧小燈在黑夜里瞪大眼睛：“……娘親的？”

    “嗯?！鳖欒衿届o，“她的遺骨四處分散，死后七零八落。姚云暉當(dāng)戰(zhàn)利品，云暹當(dāng)紀(jì)念品。”

    顧小燈說不出話來，只知道心臟直抽抽。

    半晌，他才能組織出完整的話來：“死后為大，我會去接她的另外一部分遺骨，葬在風(fēng)水好風(fēng)光好的花叢里，墓碑向北，入土為安?！?/br>
    顧瑾玉問：“為什么要向北？”

    顧小燈在黑暗里抓了抓顧瑾玉的發(fā)梢，哼哼道：“你猜娘親為什么希望你在花團錦簇的長洛里長大？”

    顧瑾玉靜了靜：“那不如送去長洛？”

    這下輪到顧小燈犯難，瞪著眼睛想了一會，他拱拱顧瑾玉臂彎：“那等娘親入我的夢好了，在那之前先收在骨灰盒里。她的性情大開大合，愛笑愛跳的，沒準(zhǔn)哪天她會托夢和我說燈崽燈崽我想去哪游山玩水。如果她入你的夢了，你要記得告訴我哦。”

    顧瑾玉連答了幾次好，身上透著若隱若現(xiàn)的歡喜。

    顧小燈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期待，很是難得。

    *

    十四天后，十一月十四之夜。

    亥時，顧小燈配好了這近月以來的最后一服藥，窗外雨聲有漸息的架勢，寢殿內(nèi)的咕嚕煮水聲便蓋過了外頭。

    顧小燈熬好了半碗良藥，倒好吹涼，在裊裊熱氣里低頭，看枕在他腿上、抱著他的腰睡著了的顧瑾玉。

    這大塊頭沉得很，好在睡著時十分安分，不至于枕得人腿麻。顧瑾玉今晚一回來就挨著他，之前都是窩在他身后抱著他，今夜貼貼沒多久，就躺到他腿上來了。

    顧小燈不知道他這一個月來每天能合眼多久，只知道他和鐵打無異，輕輕地摩挲兩下他安睡的眉眼，心里正想著辛苦，就見顧瑾玉下意識地蹭著他指尖，眉眼舒展，在短暫的休憩里似乎做了個美夢。

    顧小燈垂眸看著，便也跟著笑。

    顧瑾玉子時就要出去，明天十五是他連軸轉(zhuǎn)的廝殺，辰時入棠棣閣，巳時轉(zhuǎn)神降臺，午時以后，鎮(zhèn)七部四司，廣開百道門，放梁鄴城外的聯(lián)合軍隊進來應(yīng)合。

    顧小燈明日則是要趁守備空虛和各處大亂，先去姚云暉的住處，再去樞機司。他要做的和顧瑾玉相比簡單太多了，尋找他過去身為云錯的“遺物”，如果能以物證身最好，不能的話，他就只能以人證身了。

    以及，他想去接走養(yǎng)母的遺骨。

    桌上的解毒藥溫?zé)嶂櫺裟眠^銀針，嘀嗒幾聲，安靜地再等一盞茶的時間，把顧瑾玉環(huán)著他腰身的手拉開，他就迷糊又警惕地醒來了，叫他喝什么都一飲而盡，隨后睜著忽紅忽黑的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他，不時靠近過來依偎。

    混戰(zhàn)前的夜晚就這般溫?zé)岚矊幍剡^去。

    *

    翌日十五，照例是祀神之日，偌大的千機樓守備較往常空虛，更不必說梁鄴城這個月來發(fā)生了遠超以往的暴雨澇災(zāi)、以及干戈動亂規(guī)模，天災(zāi)人禍急劇爆發(fā)，千機樓已經(jīng)在最近半個月內(nèi)調(diào)出本營的軍備前去鎮(zhèn)壓。

    就連姚云正都被拖住了。

    照著顧瑾玉的設(shè)想，姚云正最遲下午也會被趕進千機樓來。

    日出昏暗，巳時時分，東邊方向傳來轟鳴聲，山崩地裂一樣，恢宏且輝煌的千機樓似乎被震得落下簌簌的灰塵。

    顧小燈正走在前往姚云暉的寢殿的路上，他走的是記憶里的老道，因著陳舊，守衛(wèi)少之又少。關(guān)云霽不放心地守在他身邊，即便顧瑾玉抽出親信來守衛(wèi)顧小燈，他也執(zhí)意要把他護送到安全時才愿意去做他該做的事。

    轟鳴聲響起時，顧小燈摸了摸微微戰(zhàn)栗的長廊墻壁：“神降臺現(xiàn)在會大亂吧？那神像此時應(yīng)該塌了?！?/br>
    照著顧瑾玉及其他人的部署，神降臺上的那座小山般大小的神像內(nèi)部被填入了不少隱秘的破軍炮，三個多月的填充，此時全部點燃，那神像應(yīng)當(dāng)從內(nèi)由外被炸塌了。

    顧小燈想象著此時那里的畫面，十五祀神聽諭日，上萬信眾跪伏著，上一秒，巍峨的神像還聳立在冬季的日出中，下一秒，神像就如一個支離破碎的巨型豬尿泡，在萬眾矚目之中轟然炸開，化為廢墟。

    以此為信仰的虔誠信眾們看完會崩潰嗎？

    還是遵循著每個人心底的怕死本能四處逃竄？

    “塌了是應(yīng)得的，塌完不管是多亂的爛攤子都能收拾，不塌才是遺禍百年的邪祟玩意?！标P(guān)云霽豎起耳朵聽著，“走吧小燈，你只管往前走，東邊的亂子自有顧瑾玉和那個霜刃閣的蠱師收拾，你不用擔(dān)心他。”

    顧小燈點點頭，他對顧瑾玉和吳嗔等人有信心得很，反倒是關(guān)云霽，他有點擔(dān)心地瞅瞅他：“關(guān)小哥，你不是有其他的事要去做嗎？跟著我也太浪費你這大好人才了。”

    “浪不浪費我說了算。”關(guān)云霽自矜道，“我又不隸屬顧家，不聽那誰指揮。你不是要去那姚云暉的寢殿找東西？那也太危險了，我不守著你我不放心?！?/br>
    “我記得瑾玉好像希望你去協(xié)助解除金罌窟周圍的武力，蘇小鳶則是去看著高鳴乾，用長洛政論拖住他，別讓他趁亂逃遁?！?/br>
    顧小燈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最近因著所有人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他也有段時間沒看見關(guān)云霽了，現(xiàn)在看他，發(fā)現(xiàn)他似是被什么事困擾了。

    他不擔(dān)心蘇明雅，但他確實有點擔(dān)心關(guān)云霽，畢竟關(guān)大鵝是這幾個人當(dāng)中最單槍匹馬的。

    更要命的是，和其他人相比，他的彎彎繞繞沒那么多，頗有些實心眼。

    被坑的幾率總覺得要大一些。

    關(guān)云霽不愿意說，按理論親疏，本該由他去看守高鳴乾，他對此避而不談，也絕口不提蘇明雅。

    但他的眼神偏偏很好讀懂，顧小燈在疾步中看了兩眼就瞧出了問題，快步到他身邊去問他：“關(guān)小哥，你是對你那位表哥殿下不忍了嗎？”

    關(guān)云霽有些慌亂避開了他的視線，抬手做勢要敲他腦袋，低聲道：“希望你管我的時候你不管，不希望你管的時候你卻要cao心！”

    他說得硬氣，眼神里卻流露著抱歉。他自忖無論如何，都不該在顧小燈面前流露他對高鳴乾產(chǎn)生任何同情的樣子。

    “好好好?！鳖櫺粢残÷?，“我多嘴，我住嘴，就是擔(dān)心你被什么話或什么事亂了套，至情至性之下做出了什么討不到好的事，比如協(xié)助高鳴乾逃跑什么的，他畢竟是晉朝啊女帝陛下啊都大力通緝的逆黨，你肯定不會干這么愚蠢的事，是吧?！?/br>
    關(guān)云霽：“……”

    顧小燈不再多說，專心地認(rèn)著十八年前走過的熟悉老路。

    不到一刻鐘，他用了最短的時間來到了小時候和養(yǎng)母義弟一起住過的，而今被姚云暉獨自占據(jù)的熟悉寢殿。

    守衛(wèi)的十二個死士不是青年，都和姚云暉年歲相仿，死士們見他們踏足，在寢宮門口劍拔弩張地按住了劍柄。

    顧小燈身邊也有守衛(wèi)，兩端的人一觸即發(fā)，他趁著對峙的一點時間，仔細看了一會，認(rèn)出對面大部分都是當(dāng)年他還住在這里時的舊守衛(wèi)。

    他往前走，朝他們行了一禮，尋著當(dāng)年記憶叫出他們的代號，或是伯，或是叔。

    叫完站定，為首的死士慢慢地叫出一個在千機樓中消失了多年的稱謂：“圣子？”

    顧小燈點頭，再行了一禮：“十八年一別，云錯回來探望母親。還請列位叔叔伯伯看在多年前的情分上，能不動干戈就不動?！?/br>
    僵持片刻，東邊的方向忽然又傳來山崩地裂般的轟炸聲，顧小燈朝神降臺望了一眼：“叔父回不來了?！?/br>
    守在門口的十二個死士順著轟炸的方向看去，又朝顧小燈看了片刻，十二人目光交錯，不知在無聲的靜寂之中傳達了什么，八位年歲較長的死士拔劍，劍鋒卻是朝自己的脖頸。

    八人刎頸，剩下四人無聲地卸劍，赤手結(jié)伴離去，也不知要走向何方，通往何生，或者何死。

    待他們走遠，顧小燈才回過神來，身旁的關(guān)云霽也恍惚過幾瞬，問他：“這又是什么奇怪的習(xí)俗？殉葬？這么兒戲的生死有什么意義？”

    顧小燈搖頭，不知怎的，感到莫大的悲涼。

    他在轟炸的余震里走上前去，伸手摸一摸寢殿的大門，小時候回到這里時總覺得門何其高闊，現(xiàn)在他居然還是這么覺得。

    門開無聲，顧小燈邁進去的步子也就輕而又輕，寢殿內(nèi)和記憶中的沒有多大差別，簡直就像是光陰凍結(jié)了，只需稍等一等，就會有幼童和女郎的笑聲響起。

    顧小燈呆在空曠的大殿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朝暖閣走去。

    “我小的時候和我養(yǎng)母在那里面住?！?/br>
    他剛和身旁的關(guān)云霽說了一句，暖閣的門輕開，關(guān)云霽喉嚨里的“是嗎”就被活生生地哽住。

    暖閣中央放置著一個流光溢彩的水晶缸，養(yǎng)母小腰的頭顱和長發(fā)浸泡在其中，面容也像是被光陰凝固住了，還是顧小燈記憶中的打盹樣子，他記得母親睡著時唇角會翹起一點，像微醺了幾分。

    她在水中悠悠的，像極了顧小燈當(dāng)年在蘇明雅那兒看到的水晶球里的海月水母。

    關(guān)云霽和其他守衛(wèi)同時倒吸了一大口氣，顧小燈徒勞張了張嘴，懸在頭頂?shù)臒o形大石頭骨碌碌地摔下來，他越發(fā)小心翼翼地走進暖閣。

    水晶缸比金罌窟的藥缸還大，顧小燈得稍稍仰頭才能看清楚養(yǎng)母的眉目，但從他的角度看去，看清楚的是殘酷森冷的顱腔。

    顧小燈呆了半晌，而后沿著水晶缸環(huán)顧數(shù)圈，透過藥水觀察骨與rou的區(qū)別，想起小時候在這金罌窟里見過的各種藥水，其中一種的效用就是浸泡了能保持肌理新鮮，取出之后，肌理腐化，骨骼不會。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后轉(zhuǎn)頭在暖閣中找合適的容器，一低頭眼淚就簌簌的掉。找了一圈覺得什么都不行，于是把自己的衣服脫下兩層，冬天畏冷穿得厚，脫了中間一層自覺比較干凈的白衣備著。

    他伸手摸索著水晶缸，關(guān)云霽從震驚中回神：“小燈，你想把那里面的頭顱取出來嗎？我來幫你，你別亂動！”

    “不不，別亂動的是你，云霽?！鳖櫺粞廴νt地揮手，“這種不腐的水都是有毒性的，你們都退遠一點，丟一把匕首給我就好，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毒對我沒用的?！?/br>
    關(guān)云霽動作快，從自己的衣服里掏一把小巧的匕首遞給他，給完才覺得不妥：“這、這要是貿(mào)然取出來，會不會突然腐化？”

    “可是，人死之后，就是塵歸塵，土歸土啊。”顧小燈哽咽著摸索水晶壁，“水晶是很脆弱的，人也是，所以更該珍惜命，活著的時候好好過，死了的時候……好好走?！?/br>
    他摸到了水晶缸薄弱的地方，緩了半晌，才攢足力氣抽出匕首，朝那薄弱地一刺，流光溢彩的水晶突然四分五裂，里面的藥水噴涌出來，顧小燈瞬間就被藥水淋了半身，身上的白衣緩慢地腐化，衣襟和袖口都變成焦黑的領(lǐng)邊，像是穿了一襲火里逃生的灰燼衣。

    他接住了養(yǎng)母小腰的頭顱，她閉目微笑，好似慈悲佛首。

    顧小燈濕漉漉地站在水晶碎片里，小聲道：“娘親，小燈回來了?！?/br>
    他看著與世作別不知多少年的長發(fā)垂到地面，而后慢慢萎落，看得心如刀絞。

    待轉(zhuǎn)身去取白衣，外面?zhèn)鱽韯屿o，關(guān)云霽警覺地閃了出去，一下子不見身影，顧小燈似有所感，朝外一問：“是云暉回來了嗎？讓他來吧?！?/br>
    關(guān)云霽應(yīng)了一聲，鸚鵡一樣又閃了回來，而后是一陣凌亂沉重的腳步聲。

    顧小燈很快看到一身是血的姚云暉踉踉蹌蹌地趕過來，在看到滿地的水晶碎片時，顯而易見地空白了。

    他看了一眼姚云暉，又低頭看手中，身體抖得厲害，恨憎來得鋪天蓋地，他問姚云暉：“你這種……你這種……你為什么要拿我娘的名字，放在云暉這二字前面做姚姓呢？你配嗎？你憑什么這么待我娘？”

    顧小燈半晌都無法回神，直到有刺耳的笑聲從暖閣外傳來：“嗯，我也不配，是吧?！?/br>
    顧小燈一時來不及反應(yīng)，再反應(yīng)過來時，關(guān)云霽已經(jīng)拔劍擋在了他面前，附帶一句破口大罵：“草，我忍你們這對變態(tài)父子很久了！還敢劈個劍朝你娘和你哥過來，你哪來的臉！”

    顧小燈激靈過來，趕緊取過白衣裹住小腰的頭骨，騰出另一手抓住關(guān)云霽的衣袖催他出暖閣：“關(guān)云霽，你別留在這里面，地上都是水！”

    地面都是從水晶缸里流出來的毒水，若是在打斗中濺到，怕是要被腐下一片皮rou來。

    暖閣門口卻有短兵相接的聲音此起彼伏，以及姚云正的聲音：“我哥？哪個？站出來讓我瞧瞧？”

    關(guān)云霽立即負手把顧小燈拉住，只是他可以不探頭，姚云正的聲音卻一句句地傳過來。

    “我哪個哥，嗯？我親哥把我親爹弄成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哦，還有我，我也沒法活著再走出家門口了。里面那個把我娘撈出來的，我是瞎了眼了嗎？你是我哪個哥？我橫看豎看，你好像是我在西平城見過的顧小燈，我在祀神廟見過的佰三，以及我上個月走時看了半天的……婊子？”

    關(guān)云霽憤怒到差點暴跳，顧小燈按住他的手探頭去，沒有什么生氣，只是和姚云正四眼相對，明明白白地回答他：“你也不配，你和你爹都不配。”

    他看到姚云正衣衫單薄，寒冬雨天里只剩一件堪稱破爛的薄衣，身上沾著血跡和灰塵，只有一張臉不算狼狽，因為揚著酒窩。

    姚云正像是避開了他的眼睛，姚云暉因著重傷跪倒在暖閣門口起不來，他這時才低頭看重傷的老父，說的話還是那么的不中聽：“爹，對不住，我來得太遲，來得也太趕巧了。我剛看到我娘死了，她現(xiàn)在真的死了，她早就死了。你呢，你看清楚了沒有？我看到她的頭發(fā)掉光了，皮rou也枯萎了，剩下那個干干凈凈的骷髏。但說實話，我覺得那樣子比她泡在水里的樣子好看多了?！?/br>
    關(guān)云霽受不了地看向顧小燈，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一行大罵，顧小燈發(fā)現(xiàn)他表情猙獰到滑稽。

    那廂的姚云暉失血過多，聽聲音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耳朵可能也聽不清人聲，只知道跪倒在門口邁不進來，像是想去撫摸地面的水晶碎片，那只斷腕的左手也碰不到什么。

    這種死寂再僵持下去沒有意義，顧小燈抱著懷里的布裹走出關(guān)云霽的背后，反而走到他身前，叫了一聲門口的人：“云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