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他和顧小燈相處，常常會和他拌嘴，他總?cè)滩蛔⊙哉Z刻薄，顧小燈多數(shù)時候笑過去，有時被惹毛了，就牙尖嘴利地懟他。四個月前重逢，顧小燈就不再給好臉色，他和葛東晨一樣，一靠近了就挨一通罵。

    挨罵也是好的。

    關(guān)云霽聽不太清他說了什么，只知道心跳過快，耳膜嗡鳴。顧小燈不給握手就死死扒住衣擺不放，僵持了一會，顧小燈皺著臉咳嗽起來，牢墻上的油燈昏暗，關(guān)云霽也還是看到他咳得眼尾紅了，一時緊張不安：“你還好嗎？千山那么兇險遙遠(yuǎn)，你還好嗎？”

    “……你耳朵是窗戶啊，刷幾層漿糊了？”顧小燈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松手……我聞到血腥味了?！?/br>
    關(guān)云霽遲鈍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抓他抓得他太用力，使勁到身上的傷口裂開，腥味沖到人了。

    顧小燈臉皺巴巴的，雙手一解放就立即負(fù)到背后去，看著關(guān)云霽狼狽混亂的神情，不知道熬了多少日夜沒合眼，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當(dāng)初在南境時，他預(yù)想過關(guān)云霽會追著顧瑾玉跑到西境，不為別的，滅族之仇至死方休。

    他只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跑來，眼下南境還沒平，且關(guān)云霽在南安城被捅的那一刀傷勢極重，又不是顧瑾玉那體質(zhì)，壓根沒好全。千里尋仇，追得也太不要命。

    可顧瑾玉說他跟蘇明雅一樣，不計生死地跑來沒多少曲折心腸，就是跟著他的足跡跑來了。

    顧小燈聽著荒誕，特意過來看他生死，一看不知道怎么吱聲。關(guān)云霽比之在南安城的那會，狀態(tài)更差了。

    負(fù)在背后的雙手隱隱作痛，顧小燈欲言又止，只能惆悵地嘆了一會：“你……先好好休息吧。你這會傷勢不輕，腦子不靈光，我下回再來?！?/br>
    故友一場，怨恨有之，可憐也有，大少爺變成瘋子什么的，別人能落井下石或是無動于衷，怎奈他做不到，看一眼難受兩眼。

    關(guān)云霽沒注意到下回的字眼，只惶然于顧小燈這會要走，逼得動蕩的神志都鎮(zhèn)定下來，他一把抓住顧小燈的衣擺：“等等！小燈，你主動來見我……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他亂糟糟地想，顧小燈是來給顧瑾玉做說客的，來說服他去抓他表哥的。

    如果真是他開口，那他也認(rèn)了。

    關(guān)云霽情急之下拽住的是腰帶，顧小燈的憂愁都被拽飛了：“我是有話想問，但你那爪子能不能安分一點！松手啊王八蛋！”

    關(guān)云霽恨不得從鐵欄里鉆出來抓他，怎奈不會縮骨功，只能說一聲別走。

    顧小燈只得氣急敗壞地護(hù)住自己的褲子，氣咻咻地問他兩件事，一是問他來日想埋在長洛，還是什么地方都能入土為安，當(dāng)初在南安城沒問干凈，只得現(xiàn)在補(bǔ)上；二來是問他真正的蘇小鳶現(xiàn)在怎么樣。

    他走之時，蘇小鳶因腿骨被葛東晨打斷，被關(guān)云翔護(hù)在岳家那養(yǎng)著，現(xiàn)在蘇明雅頂著他的皮來了，他不免掛心那倒霉小孩的生死。

    關(guān)云霽等了他片刻也沒等到其他，便追問：“沒有了？你沒有其他的話想對我說了？”

    顧小燈提著褲子怒視：“?。?！問完了，你要不松手要不回答我，快點的！”

    關(guān)云霽只得磕巴著回話：“我走之時，蘇小鳶還在我弟弟房里，他不怎么安分，一條腿好了之后更不老實，但他之于我弟，正如你之于我，他不會苛待他的……至于我的那塊風(fēng)水寶地，我……”

    顧小燈聽得臉色陣陰陣晴，很想撓一會頭，但眼下還是褲子比較需要手：“想埋哪？孽友一場，你又沒親人了，速速說?！?/br>
    關(guān)云霽破罐子破摔，說道：“埋你旁邊行嗎？”

    顧小燈大怒，罵道：“你吭哧癟肚什么東西??？你怎么不說住皇陵里？你這么想和顧瑾玉合葬?。可八篮蟠騻€沒完沒了的架就爽快了？”

    顧瑾玉：“……”

    顧瑾玉：“！”

    *

    一刻鐘后，顧小燈才整理好服飾，趴顧瑾玉背上一塊離開了地下的私獄。

    他來速速見過一遭關(guān)云霽，心里提著的秤砣就放下了一個，至少知道了蘇小鳶沒被蘇家弄死，至于這群人后面的官司，他沒興趣也管不來。

    誰都有誰的命跟運(yùn)，他不喜歡的是有些人把爛命惡運(yùn)歸因在他這個小卒身上，哭天喊地地要他補(bǔ)償。

    顧小燈的惆悵歸惆悵，沒一會整理好心緒，敞開胸懷靠在顧瑾玉肩頸上，湊過去貼住他的臉。顧瑾玉這會心跳平穩(wěn)，身無戾氣，不像剛才在牢門前，顧小燈幾次感覺到他殺氣騰騰，陰森森的。

    顧瑾玉背著他在甬道里走，毛是順的，歪過頭蹭蹭他，肩頸的肌rou頓時緊繃了不少：“小燈，你的體溫有些高?！?/br>
    顧小燈晃了晃腳：“沒事，只是情緒起伏大，待會就平復(fù)好了?！?/br>
    顧瑾玉僥幸不了一點，腳下頓時快了起來：“我送你回張兄那。”

    “回我哥那，也行?！鳖櫺糍N著他耳際說話，“森卿，我哥上午和我商量去神醫(yī)谷的事宜，回去了就繼續(xù)商量了?！?/br>
    顧瑾玉腳下一趔趄，停在回到地面的出口前，甬道兩邊的壁燈因風(fēng)而搖曳不定，顧小燈下巴靠他肩上，與他轉(zhuǎn)頭而來的紅色瞳孔對上。

    顧瑾玉眼圈也紅紅的：“要離開我了？”

    顧小燈一愣，看他一臉的人間末日樣，很是失語，又覺好笑：“我還沒問你呢！”

    “問我什么？”

    “跟我回家嗎？”

    第120章

    下午，顧瑾玉把顧小燈送回了張等晴那，腳下有些飄飄乎，一路都克制著雀躍。折回軍衙時，顧平瀚剛好從私獄那回來，見了他就屏退其他人，說了會軍務(wù)，以及方才在關(guān)云霽那的新情況，而后面無表情地屈指敲敲桌面：“你和小燈在私獄出口說的話，我聽見了。”

    顧瑾玉這才抬眼看他，依舊沉默寡言，只用眼神示意便宜哥有話直說。他少年時還不是啞巴性子，這些年越位高權(quán)重越懶得說話，前陣子因蠱而失聲的時候，除了在顧小燈面前難受，在他人面前反倒覺得啞得爽快。

    方才顧小燈在昏暗的地下貼著他的耳朵問，等此間事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家去睡大覺，睡無窮無盡，無所事事，無拘無束的大覺。

    顧瑾玉一想到這，四肢百骸的血就像是沸騰起來，咕嚕咕嚕滾著泡泡。

    他當(dāng)然是應(yīng)了好。也許他一直在等著這邀請，等到自己都忘了。這話由顧小燈來說，只是更讓他義無反顧。

    顧平瀚又敲了敲桌面：“他的家在江湖山野，你不是?！?/br>
    他的聲調(diào)毫無起伏，繃緊的警惕卻是掩藏不住。他不管顧小燈是出于什么原因過去和關(guān)云霽見面，他本來就是個奇怪的變數(shù)，他愿意去見關(guān)云霽是好事，但后面和顧瑾玉說的話便不好了。

    顧小燈的家是江湖夜雨燈，是采菊東籬下，是四時逢酒醉，總之和長洛無關(guān)。

    顧平瀚沒法直說，他總記得顧瑾玉十三歲的時候就想帶著一匹馬跑出顧家的轄地，當(dāng)年他把他抓了回來，然而倘若現(xiàn)在有同樣的事重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有這等能力了。

    他完全可以接受顧小燈和顧氏切割，但顧瑾玉不能，即便后者跟顧氏一點血緣也沒有。

    顧瑾玉沒搭理他，情緒不動聲色，翻著桌案上的文書，狗爪刨地一樣刨了幾份棘手的軍務(wù)出來，按到顧平瀚眼前示意他去搞定。

    顧平瀚拿起來一看，臉色頓時像生咽了魔鬼椒一樣，如哽在喉。

    顧瑾玉從格子里掏出鐵制的新手套戴好，以掩蓋黑色的指甲，隨即拿起桌角堆著的一疊請柬往外走：“過六天就是初七，那天我休沐。我下午還有十一個私宴，有一個梁鄴城來的官紳混在里面，我去會會?！?/br>
    “休沐你跑南境耽誤了多少事，還想休沐”

    “我有老婆，當(dāng)然要過七夕?！鳖欒竦牟椒ザ简湴疗饋?，把顧平瀚噎得氣壓驟低。

    出了門，顧玉就把手里的請柬遞給隨從的下屬，一口氣不歇地朝馬廄走去，花燼剛在檐下打了個盹，睜眼便振翅飛來停他肩上，鷹腦袋二百七十度轉(zhuǎn)彎，目光炯炯地盯著顧平瀚

    兩人的坐騎都是通人性的千里馬，顧瑾玉來到幾乎跟他一塊長大的北望馬面前，無視顧平瀚的怨氣，溫和地?fù)崦蓖鸟R鬃。

    顧平瀚無話可說，冷著臉牽出坐騎，誰知剛上馬，一側(cè)的顧瑾玉驟然發(fā)作，一腳踹了過來，坐騎“吁”了一大聲，受驚地亂蹬亂跳跑出去。

    “顧四！”

    顧平瀚拳頭硬了，勒緊疆繩剛控好馬，顧瑾玉已經(jīng)離弦一樣沒影了，只有遠(yuǎn)處傳來北望的噠噠聲。

    他忍了又忍，馬下的下屬們面面相覷，開解道：“將軍，王爺跟您開玩笑吧，您二位手足情深，可堪兄弟楷模。”

    顧平瀚的臉色冷得一言難盡，只能在心里毫無形象地大罵：“神經(jīng)！”

    *

    翌日，顧小燈和張等晴約好一塊出去游玩，一覺起來，張等晴比他還迫不及待。

    顧小燈還睡眼惺忪就被他哥拉起來洗臉，昨晚顧瑾玉忙到半夜才回來，那時他早睡下了，沒精力同他說話，但顧瑾玉躁動個沒完，啃了他半宿，他只得找出止咬器扣他臉上，兩人這才依偎著睡了個囫圇覺。

    起身時他摸了摸枕畔，被窩已經(jīng)涼透了，他那大狗晚睡早起，這回不知道忙了多久。

    張等晴拿著毛巾擦擦顧小燈還帶著起床氣的臉，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想當(dāng)年他們一家三口剛從千機(jī)樓逃出來時，顧小燈氣若游絲，一天能睡八個時辰，又瘦小又虛弱，那時張等晴給他洗把臉都怕把他搓碎了。

    他正百感交集，毛巾碰到顧小燈的后頸，他弟忽然一激靈縮后頸，眼睛濕潤了些，像是吃痛。張等晴覺得不對，扒拉他后領(lǐng)子一看，只見顧小燈從后頸到后背的地方布滿了細(xì)碎的紅痕。

    他大驚失色，趕忙去扣顧小燈的脈象：“怎么回事，你這是得什么濕疹了嗎？怎么會這么突然？”

    顧小燈的瞌睡蟲消失干凈，甩甩腦袋解釋起來：“不是的哥，沒病，你不用擔(dān)心，我后背是有痕跡嗎？沒事，顧瑾玉親的?！?/br>
    張等晴：“……！”

    更擔(dān)心了好不好??！

    顧小燈揉完眼睛抬頭，見他哥一臉雷公氣色，又驚又怕又憂愁又生氣的，一下子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拉住他的手笑著寬慰：“他真不會亂來的，我這會身體不好呢，他怎么可能霸王硬上弓？頂多就是像狗咬骨頭磨磨牙一樣，白天忙完晚上回來，磨兩下牙排解下壓力就休息了，真的，他很有邊界的?！?/br>
    張等晴平時話嘮得沒邊，這會支支吾吾地說不完話，一張臉的表情卻是精彩紛呈，時而鐵青時而發(fā)紅。

    兩人一個讀哥機(jī)一個讀弟機(jī)，不用張嘴顧小燈都能看出他的意思，坦坦蕩蕩地笑著說道：“我不會難受，他親我的時候我也覺得挺舒服的，哥你知道我的，我喜歡跟人親昵。啊，也不用擔(dān)心擦槍走火，不會的，要是沒定力，談什么情說什么愛啊，他都那位置了，真要貪圖原始的rou欲之歡，早八百年就去胡鬧了?！?/br>
    顧小燈嘰里咕嚕地邊說邊選衣服，顧瑾玉知道他今天要出去，清晨起來順帶著給他找好了宜出行的衣物，折了四套放在床頭。

    顧家的審美一直樸實低調(diào)，顧小燈也不太喜歡過于奢靡精致的，穿得合身舒服就夠了，扒拉扒拉就拿了身淺青色的衣服。

    張等晴難得卡住，半晌接不上話來，憋了小半天，從醫(yī)者的角度說了他的病例庫：“你……到底還小，床笫之間的事不必過早接觸，哥這些年問診見過的傷患不少，見過一些因分桃之好而傷痕累累的病人，這個……”

    顧小燈在這事上顯露出他哥望塵莫及的理論經(jīng)驗，他淡定自若且自信滿滿：“放心吧哥，我學(xué)了幾年有關(guān)房中術(shù)的知識，敦倫乃合乎天地道法的性禮，真實cao起來我不會讓自己吃虧的?！?/br>
    相比于他的淡定，張等晴悚然大駭：“顧家教你幾年這個？！”

    顧小燈見他哥嚇得不清，便順順?biāo)蟊常眯Φ亟忉屃艘煌ǎ骸安皇菃螌W(xué)這個，圣賢書六藝文武都有，私下還有自讀醫(yī)書，不過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成體系?！?/br>
    張等晴之前聽他的長洛往事多是表面經(jīng)歷，神醫(yī)谷的人不拘情愛，他自己光棍到這時，許多情理潛意識忽略了?，F(xiàn)在想起之前聽到的他弟和蘇家混賬好了幾年的傳聞，頓時心疼得厲害。

    顧小燈這會說起往事都是一副坦然恣意的樣子，打著哈欠整理好衣著，束好高馬尾，精神得像只小狗：“出去玩！”

    張等晴的心情稍霽，也振臂呼應(yīng)：“走！”

    *

    眼下非盛夏卻酷暑，兄弟倆戴著斗笠遮陽，一大一小勾肩搭背，小的牽著小毛驢，還約上了吳嗔，大的喊了神醫(yī)谷中的好友方井，興沖沖地相約出了門去。

    便衣的暗衛(wèi)在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張等晴一出門就感覺到了暗中的注視，很是不以為然。他自己就是自小習(xí)武，如今醫(yī)武雙修，乃是精通拳腳的悍醫(yī)。

    他的好友方井更不用說，醫(yī)書差些，但武功在他之上，使得一口好刀，神醫(yī)谷中十大高手之一。至于吳嗔，不提其蠱師的能耐，光看步法和細(xì)聽氣息都知道他是個武藝高強(qiáng)的，到底是霜刃閣門中的弟子。

    顧小燈是四人當(dāng)中唯一不會武功的，個子又小，身體又帶著點病，走不到一會兒就喘氣，但心情是最好的。

    出府時他牽了頭小毛驢，背了個零食兜子，走累就坐小毛驢背上，喂它吃東西，當(dāng)初他在長洛東區(qū)也是這樣游玩，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了。

    晉國百城當(dāng)中沒有哪一座城池能比長洛還要繁盛，西平城連長洛的郊區(qū)都比不得，但建筑頗具特色。

    南安城的房屋四方低矮，城墻高聳，整個城宛如一個巨大的甕，西平城的建筑相反，城墻沒有過分巍峨，民宅較高，多彎曲的高墻和飛檐。據(jù)說是因為西境又旱又熱，民墻建高可以防止走火時火勢蔓延，那些高墻的彎曲弧度并不規(guī)則，信筆勾勒一樣，且涂彩描畫，很是漂亮有趣。

    西平城里的房屋看著密集，走在街道上的人卻不是很多，店鋪攤販少，看著有些蕭條。

    顧小燈骨子里喜歡熱鬧，走了半天，左顧右盼看不到多少人，便轉(zhuǎn)頭去問張等晴：“哥，城里的人大多以什么活計為生??？”

    “種地為主，種各種東西，也有以河為生的，但地是必不可少的?！睆埖惹缑^上的斗笠，“是不是看著街道上人少，覺得有些冷清？這里的商行比長洛肯定少得多，現(xiàn)在這時間，城中人大多正在地里忙活，街道上自然蕭條了，等到一些慶典時日到，這個地方就熱鬧得不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