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蘇小鳶身份太低,云里霧里地不知所謂,離開顧家前又去問奉恩和奉歡,誰知他們竟也不知道顧小燈去了哪,奉歡還覺得顧小燈是讓蘇明雅撈出去當了“外室”,是個好去處。 彼時蘇小鳶大驚,糊涂地回到蘇家,不多時冬狩而過,蘇明雅帶著墜水的一身病被接回了蘇府。據(jù)說他的病重在于心病,仆從命他易容成顧小燈的樣子到病榻前侍疾,蘇明雅高燒不退,似乎真把他認錯了,昏昏沉沉地總看他,說不出什么話,只是一味凄然地望著。 蘇小鳶就此在蘇家本家留下,被劃成蘇明雅的專屬仆從,不用做下人活計,只負責在蘇明雅犯起心病、心志極脆弱時,走到他跟前去受凝望。 而后他便又看又聽地見證著蘇明雅的病況,平生蔑佛堂的大少爺,忽然拖著病體執(zhí)意要跪在佛像下求大師解答,離奇得讓蘇小鳶數(shù)次以為他瘋了。 不詳?shù)闹庇X越積越厚,他在蘇家之內(nèi)打聽顧小燈的下落,到底從那友人仆從口中討來了雙重噩耗:“不清楚,只聽說是世亂兵禍時,顧山卿不小心死在外面了。還有那位你在顧家私塾里常往來的關(guān)家云翔,因逆賊連坐的罪責,關(guān)家滿門在除夕夜時被顧家人殺光了,關(guān)云翔也在其中。” 蘇小鳶五雷轟頂,悶著被子連哭一旬的深夜,不久就被陷入重傷的蘇明雅召去。 那時他雙眼紅腫,怎么易容也遮不住,蘇明雅看了他半晌,輕聲道:“小鳶,你哭什么?” 蘇小鳶又驚又怕,忽然意識到,不管他易容得多像,蘇明雅傷病得多神智不清,他都清楚知道他不是顧小燈,他知道他是仿照顧小燈的“贗品”。 “公子,顧山卿,他真的死了嗎?” 問出這句話后,方才還病弱的蘇明雅身上爆發(fā)出一陣可怕的氣場,蘇小鳶本能地跪下來請罪,冷汗和眼淚都直冒。 正因他哭,蘇明雅才不追究于他。 他道,他易容得很好,但哪里都不像,只有在哭的時候五分像顧小燈。 他又說:“世間喜悅不相同,痛苦倒是一致?!?/br> 蘇明雅憎惡蘇家內(nèi)部的仆從私議顧小燈死了,曾一夜抓出百人欲殺,蘇小鳶的友人也在其中,跪地膝行哭求,便免了友人之死。 蘇小鳶的眼淚從此成了在蘇家的保命技、青云梯。 如今過去一年半,除了應(yīng)有的僚屬本領(lǐng),蘇小鳶還學會了一些些城府和一大堆演技,蘇明雅如何高升,他便如何急劇成長,做個不停往上爬的小角色。他是個窮苦命出來的笨貨,不敢求榮華富貴,但被單獨拎到世家窩里,就不由得不努力變聰明,變陰狠,變面目全非。 只是每次看到蘇明雅畫出的顧小燈時,他難免心生恍惚。 他今年十七了。 和顧小燈死時一樣大了。 顧小燈要是還在,現(xiàn)在會明媚良善依舊嗎?會長得更美,會長得更高嗎? 蘇小鳶想,會的。 蘇明雅很快畫出了一個他沒見過的顧小燈。 畫上酒壺傾歪,顧小燈披散著長發(fā),乖乖地枕在某個人的腿上呼呼大睡,蘇明雅畫得如此鮮妍,蘇小鳶幾乎能感覺到顧小燈呼出的酒氣了。 他有些嫉妒,以為顧小燈枕著的定是蘇明雅。 誰知蘇明雅像是有讀心術(shù)一樣,擱下筆說:“他枕的不是我,是葛東晨?!?/br> 蘇小鳶眼皮一跳,忙彎腰輕聲:“是我冒犯了。我和山卿公子的相處時日不及大人您長久,偶爾胡思亂想,您別見怪?!?/br> “無礙?!碧K明雅輕咳兩聲,“小鳶,坐?!?/br> 蘇小鳶小心地挪過去坐下了。他以前是自稱“奴”的,后來蘇明雅讓他平稱,他嘴上應(yīng)著,行動并不敢有逾越。 * 蘇明雅看一眼他,再次從他臉上看到恭敬和麻木的順從,心底一瞬劃過灰望。 權(quán)力和身份帶來被迫的仰望和主動的俯視,蘇明雅在得知顧小燈真公子的身份后,便不由自主地開始審視自己。 他審己就像是在審丑,自有一種別于病體的痛苦。 在俯視顧小燈四年,失去顧小燈一年半之后,蘇明雅反反復(fù)復(fù)地意識到權(quán)力蒙蔽下的自負,自負也是自縛,后遺癥的發(fā)作比他所想的更劇烈。而他此刻、將來還在這體系之下,循環(huán)往復(fù)不得解脫。 當今長洛,無數(shù)人看的是凌駕“蘇明雅”三字上的“蘇大人”,再也沒有人如顧小燈一樣,千回百轉(zhuǎn)地喊他,明亮熾烈地愛他蘇明雅。 “山卿公子和葛少將軍有那么好嗎?” 蘇明雅回神,視線回到畫上柔軟的顧小燈:“他覺得葛東晨好?!?/br> 蘇小鳶便明白了,姓葛的不是好東西。 “我有時流連過去,有時又憎惡過去?!碧K明雅伸手撫摸畫上的顧小燈,新任刑部后,刑獄的戾氣附到他身上,沖淡了病弱帶來的文雅,“我希望我的過去除了小燈,其他人都死無全尸,或者生不如死?!?/br> 蘇小鳶仍以為過去唯有他始終善待顧小燈,便自然而然地同仇敵愾:“但有負心者,自當受您審判,但有罪賊者,也當受您嚴懲?!?/br> 蘇明雅笑了笑:“中央又要撥大批援資運往北境,蘇家又將捐巨財,這回總算輪到葛家父子領(lǐng)差了,屆時你也一起去,有另外的人接應(yīng)你?!?/br> 蘇小鳶一凜:“是,大人,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試試看,我試試殺顧瑾玉,你試試殺葛東晨,就是這個……”蘇明雅的手指溫柔地滑過畫上的顧小燈,冷漠地停在畫上的半截大腿。 他改了稱呼的量詞:“這只混血狗,把他殺了?!?/br> 第48章 洪熹二年六月,葛東晨確定了領(lǐng)軍離開長洛的日期,出行為六月十二,六月初六這一天,他一如往常一樣,在夜里換了身夜行衣,偷偷摸摸地趕去了鎮(zhèn)北王府。 做賊大抵是他的天賦,上輩子他很可能是個大盜。 自顧瑾玉離都,葛東晨傷一好,不時就伺機偷偷潛進顧家,他對顧家比對自己家還熟悉,總跑到學子院去窺伺,顧小燈住過的地方有嚴密把守,他就在遠處望著。 原以為顧瑾玉只燒了竹院,未曾想,他和關(guān)云霽住過的學舍也都被拆了。 他偷來學子院,這里并沒有他的立錐之地,連廢墟都沒有,學舍的每塊磚瓦都被鏟走,空蕩得仿佛不留痕跡,好像他從來沒有踏進廣澤書院,沒有在此住過近五年一樣。 只有掛在頸間的小錦袋,藏在里頭的一縷斷發(fā)用以念想。 葛東晨蝙蝠一樣蹲在一處陰暗的假山上,無聲無息地眺望著。 少時吃百家飯,在顧家打過的秋風最多,兵變之后,他困于葛家之中,午夜夢回間,腦海總浮現(xiàn)少時在廣澤書院的種種,世人都是濃墨數(shù)筆,唯獨顧小燈是彩畫一幅。 在這私塾讀書的歲月是年少時最輕松自在,飛花寫意一樣的詩情風流日子。 他留戀包袱甚少的歲月,愛著歲月里定格了的顧小燈。 然而現(xiàn)在,所愛似死,友人不是決裂就是訣別,自在快意的少年人們留下的全是噩夢和噩耗。 葛東晨出神地望了半夜,指尖恍惚著在地面無意識地劃著個數(shù)字。 五百四十三。 顧小燈溺水后,消失了有這么些天數(shù)。 漫長得仿佛書院中的幸存者都已垂垂老矣。 但葛東晨不過剛?cè)豕?,還有漫長到無法言喻的后日等著。 偷偷摸摸地窺伺了半夜,葛東晨綠著一雙眼睛回葛家,潛到顧家是做賊,回到自己家更是如行竊。他悄無聲息地從屋頂上往下翻,推開窗跳回自己的空房,一抬眼看到屋中桌邊坐著個人影,心臟險些驚跳出了耳朵。 整個葛家,只有一個人會無視一眾規(guī)矩,不分場合隨心所欲地亂跑。 那是他的生母阿千蘭。 “小晨!” 她說的是發(fā)音奇特拗口的異族語言,整個長洛能與她正常溝通的人不超過十個,她學得會中原話,只是不肯說。 葛東晨立即起身閃到她面前去,阿千蘭過度緊張地用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一雙寶石似的碧綠眼睛將他從頭到尾掃視:“你為什么不在房間里?”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太想念他了,不小心忘記回家的時辰?!?/br> 他用流利的異族話排解她的緊張,兩年前兵亂之后,整座葛府被女帝封禁了足有四個月,葛家四口主子被迫齊聚,竟是這二十年來最有“闔家團圓”氣氛的時節(jié)。 葛東晨在天銘十七年的除夕夜被顧瑾玉當胸捅了一刀,顧瑾玉的刀刁鉆得過分,待他虛弱地醒來時,便看到父母與幼妹齊齊圍在床邊。 阿千蘭雙眼通紅,用古怪的異族話對他說:“別人要殺你,你不會躲,不會反抗嗎?是我給你生命的,你怎么能死在他人手中?” 因著這奇妙的邏輯,阿千蘭似乎害怕他會再次生命垂危,于是一反前十八年待他又恨又怨的異態(tài),開始不斷關(guān)心他。 葛東晨已經(jīng)過了奢想慈愛的年紀,但父母若執(zhí)意彌補遲來的關(guān)懷,他便照收不誤,還以恭敬順從就是。 阿千蘭追問:“是什么朋友?你以前總不在家里,在外面認識的朋友一定很多,是男是女,是年長你還是比你年幼?” 葛東晨抿了抿唇,揚起了笑意,眼睛卻變碧色:“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以前他比我小一歲,現(xiàn)在比我小三歲了。” 阿千蘭冰冷的手摸他眼角:“你哭了,是朋友死了嗎?” 葛東晨搖頭,深吸一口氣克制眼睛的異樣:“我不知道……母親,你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憑空消失么?生不見影,死不見尸,我不知他生,也不知他死,只知道我很想他。” 阿千蘭有些遲鈍,只注意憑空消失之事:“找不到就是死了。我們故鄉(xiāng)有很多蠱,有一種能讓人的身體融化成爛泥,在泥上種一棵樹,人消失,樹就活?!?/br> 葛東晨:“……” 阿千蘭還以為他嚇到了:“你膽子應(yīng)該不小,難道怕蠱?” “不怕?!备饢|晨鼻尖泛紅,“只是……您別咒他?!?/br> 阿千蘭隱秘地松口氣:“為什么?我是實話實說。比起故鄉(xiāng)的蠱,中原明明有更繁多更骯臟的恐怖手段?!?/br> 葛東晨默默坦承:“母親,那少年是我心上人,我希望他活著?!?/br> 阿千蘭顯然不太接受兒子是個變態(tài)斷袖,驚得險些從椅上竄起,腦子忽然想到什么,又穩(wěn)當?shù)刈嘶厝?,臉色仍有些抗拒,嘀咕:“還好是男孩,還好死了?!?/br> 葛東晨疲憊至極,只得笑著軟聲哄她回自己的主屋去,她像個孩童似的皺眉生氣:“葛無恥在,我不回去?!?/br> “我替您趕他走?!备饢|晨笑瞇瞇地擺出一副可靠神色,領(lǐng)著她穿過破曉的長亭,到主院時,看到葛無恥——原名葛萬馳的云麾將軍背著熟睡的八歲小女兒在院子里輕輕踱步。 阿千蘭身上的氣場驟變,壓抑著怒火沖上前去強硬地搶過小女兒,抱著飛快地往里屋跑去,小女兒被甩醒,習以為常地用兩條小胳膊環(huán)緊母親的脖頸。 葛萬馳杵在原地看她們的背影,待看不見了,便轉(zhuǎn)頭來看葛東晨,不善言辭地生硬道:“你娘昨晚在你那里休息的?” “將軍?!备饢|晨歷來這么微笑著稱呼他,“我們不日要前往北境,你要是這么閑,不如仔細整頓兵馬和援資,若有行差踏錯,你我死不足惜,連累女眷就不可了。” 說罷他轉(zhuǎn)身想離去,卻又被葛萬馳叫?。骸盀楦刚D過數(shù)次,過去無從說起,現(xiàn)在不得不告誡你,把盯在蘇府周圍的那些葛家暗衛(wèi)撤回來?!?/br> 葛東晨頓住,側(cè)首似笑非笑:“盯著而已,這您也管?我上沒放蘇府的火,下沒殺蘇家的人,礙您眼了?” “沒做是你不想,還是你沒找到機會?” 葛東晨磨了磨后槽牙,扭頭便走。 葛萬馳卻跟了上來,每個字都讓葛東晨無比生厭。 “兒子,不管你和蘇家的四兒子有什么恩怨,私下的仇少結(jié)。這次去北境,領(lǐng)兵的主將除了我,還有蘇三蘇明韶,她雖然是個女人,但一點也不好得罪。朝堂上的彎彎繞繞你比為父懂,蘇家要爭兵權(quán),爭不過顧家就要來瓜分葛家,我對北境一竅不通,只對長洛和南境的軍務(wù)熟悉……” “啊,是啊。”葛東晨的嘴向來毒得很,他微笑著打斷道,“您對南境熟悉到搶了個女人回來,您是有大本事的英雄?!?/br> 葛萬馳停住腳步。 葛東晨厭憎地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