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次日,馮鏡衡一整天都沒打得通栗清圓的電話。 她回過來的消息更是寥寥:讓我靜靜。 馮鏡衡只得與她消息:圓圓,我只想確認你好不好。 栗清圓隔了許久只回過來五個字:我不會不好。 恰恰這五個字叫馮鏡衡不敢再貿(mào)然去打擾她。 他驅車從她公司樓下再輾轉到文墀路,泊停在小區(qū)門口許久,終究還是沒敢再給她去一通電話。 當晚,馮鏡衡恰好約了銀行那頭幾個負責人談事,一徑應酬到下半夜。 星期六早上,天朦朦亮,幾乎是才躺下的馮鏡衡接到了向項的電話。他滿以為是向女士替女兒來撐腰的,甚至是砸場子的。 事實也是,馮鏡衡等候栗家二老的劊子刀多時了。 于是,床上的人囫圇起身,口里才要跟向女士稱錯的,那頭,向項聲音壓低著說的,說是圓圓爸爸在邊上呢。他們在醫(yī)院。 圓圓夜里起高燒,燒得渾身guntang。不是向項在,她還要嘴硬不肯來醫(yī)院的。 馮鏡衡幾乎沒等師母說完,只問了哪家醫(yī)院。 他匆匆趕到的時候,栗老師已經(jīng)回去了。向項陪著,馮鏡衡見到輸液大廳那藍色座椅上燒得幾乎迷糊不能睜眼的人,他即刻心如刀絞,氣都沒喘勻,當著她mama的面,蹲身在栗清圓面前,輕微地喊她,“圓圓……” 頭枕靠在椅子上的人,始終懨懨的。即便這樣,也沒有驅趕他。 向女士這頭,更是半句恫嚇沒有。反而來跟馮鏡衡交代,“她來例假了,痛經(jīng)得厲害,估計又貪涼了,燒得那么高,還不肯吃藥。” “哪能處處由著她。我叫她爸爸把她背來,掛急診。” “醫(yī)生怎么說?”馮鏡衡只能先問眼前。 向項把檢查的單子都拿給馮鏡衡,要輸液的幾瓶水也一一交給他。因著今天島上有酬神活動,圓圓這里她就交給他了?!八f你忙,不必通知你。我不慣你這毛病,我女兒都生病上醫(yī)院了,你不頭一個來,我們還指望你什么。” 于是,向項理所當然地把這陪護的差事交給了馮鏡衡。要他有什么情況,第一時間通知他們。 這一句第一時間,無形之中戳了馮鏡衡的心。 他規(guī)矩點頭,再看到醫(yī)生病歷上建議隨時復診。向項也道,明天還要來掛號吊水的。一天不會回頭的。 馮鏡衡即刻翻手機通訊錄,也征詢師母的意見,他今天就去聯(lián)絡醫(yī)生開明天的藥,帶回去,明天他請家庭醫(yī)生上門來。 這樣圓圓就能在家里歇著用藥。 “師母,如果您跟老師不反對的話,我想接圓圓去里仁路那里。我想親自照顧她,可以嗎?” 向項瞥一眼今日的馮鏡衡,歉仄比意氣風發(fā)足足多出一座山來。她即刻端詳?shù)貙弳枺骸拔艺f你不慣著她吧,屬實有點冤枉你了,畢竟能覺都不睡也要飛回來,哪怕哄她一個小時也是好的;我說你對我女兒好吧,我也沒覺得有多好。我們圓圓就不是個愛吵架的人,你們這三天兩頭的,你別怪我發(fā)火啊,我女兒不是嫁不出去,再說硬氣點,她就是一輩子不嫁人我也養(yǎng)得起她。這兩個人在一起,不能大于二,就趕快拉倒吧?!?/br> 馮鏡衡這一回被訓得服服帖帖。一個不字沒有。 只是馮鏡衡送向項出去的時候,才真正醒悟過來什么。栗清圓并沒有把兩個人的矛盾告訴家里,向項也只是牢sao兩個人老像孩子一樣的鬧口角不好。至于馮鏡衡提議的去他那里吊水,向項說只要圓圓答應,他們沒意見。 馮鏡衡急著回去看圓圓,沒和師母說多少,只撂下了一句感悟,“我今天知道這最后一個知情人的心情了?!?/br> 是當真失望比苦澀還要多一點。 因為她不再需要他了,她心里的那些苦悶也不打算只講給他聽了。 她說得不會不好,卻把自己熬出了這個高的燒。不,這一切都是馮鏡衡造成的。馮鏡衡趕回輸液大廳的時候,原來向項坐的位置被一個年紀大的阿姨占去了。 栗清圓坐的這張椅子又是最靠邊的。等同于,陪護的家屬沒地坐。這些椅子原本就是緊著輸液病人坐的。 身高腿長的人走回來。先看了眼輸液袋,再彎腰來探她的額溫,輕聲地喊著她,“圓圓,很難受么?” 栗清圓始終沒睜眼,臉別著朝里。額上貼著退燒貼,呼吸一息一息,都是guntang的。 彎腰的人翻出保溫杯,倒了杯熱水出來,吹到溫溫可入口的樣子,喊她喝。 栗清圓也不回應。 邊上的阿姨輸上液,看著這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一時覺得有趣,朝一直站著的男人,“發(fā)燒難受的。我前幾天也是,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卑⒁逃謫栺T鏡衡,問他對象吃東西了么,實在吃不下,弄點糖水喝喝。樓下小賣部買得到甘蔗汁,前天他們來的,我那位買了杯給我喝的,順口得很。阿姨熱情地介紹著療病“偏方”。 馮鏡衡全程站著,在這坐滿病號的輸液大廳里,屬實點眼。擱往常,陌生人跟他絮叨這些雞毛蒜皮,他眼皮都不掀一下的。今日,當真病急亂投醫(yī)了。他見栗清圓始終不肯睜眼,也知道她的脾氣,這天不亮就來醫(yī)院,鐵定是一口東西沒吃的。于是,他當真下樓去給她買點吃的,臨去前,他甚至殷勤央托隔壁這位阿姨,幫他稍微照應一下他女朋友,他去去就來。 阿姨熱心腸得很,要他去吧。有事,她幫著按鈴。 直到人走開了,栗清圓才稍稍睜眼,她是想動動身子,直直背。阿姨見她醒了,笑著同她說笑,過來人一眼看穿,寬慰栗清圓,生病的時候就不要再逞強鬧別扭了,起碼你還有個人忠心耿耿地陪著。你看看我,都得一個人來醫(yī)院的。等他想起來問,早死得透透的了。 高燒燒得栗清圓猶如臥火上的枯木,不需撥弄,也噼啪作響。 她再沒閑心與人寒暄。靜寂的消毒水味里,她選擇再一次闔上眼,她只覺得這樣的自己是安全的,無債一身輕的。 星期四那晚,她從里仁路歸家。一個人在衛(wèi)生間花灑下蹲身抱膝了許久。頭頂上源源不斷的熱水,像洪水沖刷著河堤,終究那架高的心墻,功虧一簣。 夜里她做了各種漂浮的夢。夢得那么真實,她清楚地知道她是活生生的,而向宗是一縷孤魂。他在朝圓圓抱歉,更叫圓圓不要告訴他阿姐了。 圓圓還像小時候捧著一本書,書中有不認識的字與詞,她躲懶,不想去動字典,拖著活字典大人問他,這個讀什么啊,什么意思啊? 片刻,她把書闔上了。搖頭,無需小舅的歉仄。相反是她,是她執(zhí)迷了。也許,從一開始,無論對與錯,都是小舅的選擇了。她不該錯把自己投射到心疼小舅的霧像里去。 然而,她還是好失望。失望小舅為什么要任由那樣一個人予取予求。甚至那樣不爭的背刺、掠奪事實面前,他都選擇了包庇他。 向宗在那漂浮的夢里,最終都沒有給圓圓答案。 天光微亮之際,栗清圓就這么倏忽地醒了,一身盜汗。 原來夢與實都這么霸道。無果無解,是為最后的解。 不多時,栗清圓劇烈的偏頭痛起來。這份痛于她來說很熟悉,她每次經(jīng)期前都會這樣。 上班的時候,她與孔穎說起她推遲的例假總算來了??追f笑清圓沒事亂焦慮,測過了,你還怕什么。 栗清圓稱是,怏怏不樂之際,坦然還是單身好,單身即便推遲一個月,都不必焦慮那不存在的心憂。 先前看的探案劇的女主說的一點沒錯,感情這東西,不付出一定不會收到傷害。 孔穎全然沒聽出清圓近來的心思,或者自顧不暇,她來跟清圓老實交代,那我是不是也要謹慎焦慮一下了。 因為,她和她的老板,那什么了。 栗清圓一時只覺得偏頭痛更加劇了。整個下午,她挑不出空來說她的傷神,因為孔穎全程在聊她的新歡。 * 馮鏡衡買東西回來,他的腳步聲停在那里。栗清圓依舊沒睜眼,聽著他感謝隔壁的阿姨,也聽著阿姨稍稍意外,因為他果真買到了甘蔗汁,順便酬謝阿姨的指引,也給她買了一杯。馮鏡衡甚至客套地祝阿姨早日康復。 期間,他按鈴,叫護士來換上了新一袋子的藥。 護士循例查對病人姓名,馮鏡衡報出。 等一切都安置妥當了,栗清圓沒扎針的一只手被輕輕托起來,那人引導著她握一塑料杯。 他并不勉強她,不睜眼不說話都不要緊,“圓圓,先喝點東西。這和你那天給我買可樂是一樣的,你跟我保證過的,你不會不好的。” 栗清圓微微睜開些眼,想把手里這杯東西擱置到一旁。握她手的人不肯,這樣容不得喧鬧的地方,她實在不想和他多爭半句。 聽他退而求其次的商量口吻,“喝三口,剩下的給我,好不好?” 阿姨也在邊上鼓舞。說補充點糖分也是好的。 終究,持杯的人,將吸管湊到唇邊,象征意義地吸了一口,然而,那清甜的汁水滾過她燒成沙漠般的喉嚨時,身體的供給本能似乎比她的意志更需要這些水和糖?;馗适蔷G蔗自有的草香氣。 飲下第一口,再而三,栗清圓喝得正如阿姨介紹的那樣,很順口。 她再要把杯子放下時,許諾的人也不勉強她。接過她喝過的吸管,嘗她愿意喝下的東西。 再問她要不要吃點別的。 栗清圓并不響應他。馮鏡衡便這樣端著一杯甘蔗汁,一直站在她座椅邊。 等到最后一袋水吊上的時候,他才俯身來,幫她換掉了一個退燒貼。也跟護士借來了體溫槍,還是很高,這個熱度別說她了,即便他們男人也會被折騰得夠嗆。 他終究來和她商量,“我和你媽也提過了,圓圓,我想接你到我那里,這樣明天我們就不來醫(yī)院,在家里你躺著靠著輸液也舒坦點。我懇求你,讓我照顧你,好不好。我知道你這樣全是因為我,你不讓我看著你守著你,我真的心都要炸了。我求你,好不好?” “我跟你保證,你不愿意的事,一樣都不會發(fā)生。你住樓上房間,我睡樓下,好么?” “禍是我闖的。圓圓,你當真要和我分手,也請你讓我?guī)湍阏疹櫟綇那暗臉幼?,好不好??/br> 栗清圓并不聽他這些,馮鏡衡來了這些時長了,她頭一回懨懨開口,“不用了,我想回家?!?/br> “好。那我跟你回去,這兩天,讓我在你家照顧你?!?/br> 躺椅上的人這才正式睜眼來,她因為熱燒,弄得一雙眼紅通通的,破碎極了,這樣不無慍怒地盯著他,仿佛要把馮鏡衡這三個字嚼碎了。 她熱騰騰的軀體,說著再冷淡孑然的話,“我沒什么大事,可以自己回去,你去忙你的吧。” “我還忙什么,你都這樣了?!瘪T鏡衡再傾身道,“就像你媽說的,你生病了,都不肯第一時間告訴我,我于你還有什么意義?” “圓圓,我知道你難受。我也難受了,如果不是你媽通知我,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還被你蒙在鼓里。你用事實來懲罰了我,對不對?” “我知道你氣什么了,失望什么了。你滿心滿意,把心掏給了那個人,到頭來,他還害你不知不覺成了個沒耳朵沒眼睛的人,你對那個人要求也就這么一點了,偏偏他跑題了,偏綱了,對不對?” 栗清圓別過臉去,眼淚從一邊臉頰和鼻梁上滾過。 忽地,她被兩只手徐徐扳正了些臉,逼得她與他正面交匯,“栗清圓,我可以說一萬遍對不起。但即便到這一刻,我還是要跟你堅持,如果那晚出島的時候我跟你說了,你會的,你的心性絕對做得出來的,失望你小舅,也失望你接觸的一個考量對象全然與你相悖,你會做得出來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所以我說我愿意對不起,但是我不想那樣和你客觀錯開?!?/br> “即便你現(xiàn)在執(zhí)意要分手,我也始終不改口供。因為起碼這段日子,我有給你真實的我,即便我對你確實有所隱瞞,可是我想你明白,哪怕將來記起的我,有一刻一秒,是具體的,很對號入座的,就是他馮鏡衡?!?/br> 栗清圓兩頰墜著淚,手捧的人,拿拇指幫她揩掉。 他來同她商量,“是我該你的,讓我還給你,好么?你都這樣了,我還能再混賬什么呢?” “圓圓,我請求你,讓我來照顧你?!?/br> 最后一袋水輸液到一半的時候,馮鏡衡電話聯(lián)絡的那位內(nèi)科醫(yī)生下了門診親自過來了,二人說話的口吻很相熟。對方接過馮鏡衡的病例和檢查報告,消殺了手,來給椅子上的正主簡單做了個聽診。 沒什么大礙,還有閑心說笑的,說他馮二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也只有醫(yī)護人員程序正義,叫他跳腳不起來。不然,誰碰他女朋友半個指頭,他這么個封建衛(wèi)道士能打起來。 馮鏡衡扯一下老衛(wèi),要他說正事。別扯有的沒的,你是嫌我命不夠長是么! 衛(wèi)昀說他來安排,藥他明天一并叫人送到他們那的社區(qū)醫(yī)生那里,招呼他都打好了。 “那燒什么時候可以退?” 衛(wèi)昀不聽這些資本主義者的嘴臉,“別來醫(yī)鬧,啊。你說退就退啊,你這么能耐怎么不保證你老婆不生病的?!?/br> 馮鏡衡全程低調(diào)收斂的家屬自覺。請神來,再送神走。 衛(wèi)醫(yī)生臨走前,再問候一下正主,“那什么,弟妹小姐,你安心養(yǎng)病啊,沒什么大問題?!?/br> 馮鏡衡把人給踢走了。 再走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栗清圓不作聲地睜眼看著懸掛著的輸液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撐手站在她跟前,跟他解釋剛才的來人,七拐八繞的人情,對方是莫翌鵬大姐歷任男友中的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