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節(jié)
陸曈去蘇南已有很久一段日子了。 蘇南與盛京相隔千里,疫病消息一來一去,已是許多日后。苗良方托皇城里的舊識打聽,只說蘇南疫病嚴重,但在一眾醫(yī)官努力下已有起色,至于具體某位醫(yī)官如何,不得而知。 沒有陸曈的消息。 “不知姑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銀箏有些擔(dān)憂。 去蘇南的路途那么長,陸曈自己身子又單薄,長途跋涉后又要救疫,陸曈也不是愛叫苦叫累的性子,總讓人心里放不下。 杜長卿見銀箏眉間憂色,大手一揮:“嗨,你多余cao這個心!當(dāng)初就說了別讓她去出這個風(fēng)頭,偏要,陸曈這個人嘛,雖然倔得像頭牛,但人還挺有點本事,絕不打無把握之仗。她既然要去,肯定不是兩眼一黑瞎摸,咱這醫(yī)館在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呢,區(qū)區(qū)疫病算什么?” “等過幾日不下雪天晴了,去萬恩寺給和尚上幾柱香,就保佑咱家陸大夫百病不侵,全須全尾回盛京!” 一席話說得桌上眾人也輕松起來。 阿城笑道:“好好好,到時候咱們上頭香,給佛祖賄賂個大的!” 苗良方夾起一個湯圓塞進嘴里,清甜桂花與芝麻香濃混在一起,嘖嘖稱贊一陣子,又看向窗外。 院子里,紅梅開了一樹,片片碎玉飛瓊。 “今天冬至,蘇南饑荒又疫病,多半沒得湯圓吃?!彼麌@了口氣:“不知小陸現(xiàn)在在做什么?” …… 夜深了。 落梅峰上狂風(fēng)肆掠,紅梅翻舞。 山腳下,城中醫(yī)官宿處,燈火通明。 紀珣和林丹青伴于榻前,正在為陸曈施針。 常進不時為陸曈扶脈,神色十分凝重。 “白衣圣手”的大毒之方已喂給陸曈服下,不知是她的體質(zhì)太過特殊,還是這大毒之方本身有所隱患,總之,服藥之后,陸曈并無反應(yīng),只是仍如先前一般昏睡。 醫(yī)官院中,紀珣的針刺之術(shù)最好,而林丹青是最了解此手札之人,二人配合為陸曈施針。 這針法比從前更難,紀珣與林丹青額上都漸漸滲出冷汗。屋中燈燭漸短之時,陸曈突然有了變化。 像是遲來的痛楚終于在最后一刻襲來,她開始發(fā)抖,身子顫抖得厲害,各處金針被她晃動下來,紀珣厲聲道:“按住她!” 林丹青忙按住陸曈。 陸曈被按住,面上漸漸呈現(xiàn)痛苦之色,忍不住呻吟起來,喊道:“疼……” 紀珣一頓,屋中人都是一怔。 從來沒有人聽過陸曈喊疼。 她很平靜,平靜面對一切,也是,做藥人多年,那本手冊上所記錄的痛楚,她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歷,這世上大部分所謂疼痛,于她來說都應(yīng)當(dāng)是尋常。 可是她現(xiàn)在在喊疼。 常進臉色一變:“她的脈在變?nèi)??!?/br> 紀珣和林丹青對視一眼,林丹青握住陸曈的手:“陸meimei,打起精神,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別睡!堅持住!” 紀珣埋頭,手微微顫抖著,將一根金針刺進她頸間。 陸曈的表情更痛楚了,她開始拼命掙扎,林丹青按住她的手,不讓她亂碰到金針。 卻在下一刻,“噗”的一聲,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血竟是黑的。 常進一驚:“陸醫(yī)官!” 她神色驟然一松,宛如最后一絲力氣散去,似乎想要竭力睜開眼看一眼眼前,最終卻閉上了眼睛。 常進趕忙去摸她的脈。 他僵住,顫聲開口。 “沒有氣息了……” 過了片刻,屋中響起林丹青小聲的啜泣,紀珣面色慘白。 等在門口的裴云暎猛地抬眸。 長夜黑得化不開,凜冽寒風(fēng)刺入骨髓,他站在原地,一剎間,如墜深淵。 不知什么時候,蘇南的雪停了。 鶴是吉祥的象征~ 轉(zhuǎn)發(fā)這個吉祥鶴,長命百歲,松鶴延年! 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別 陸曈在路上走著。 兩邊全是濃重白霧,堆積化不開來,腳下的長路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 沿街種滿杏子樹,枝頭已結(jié)了青澀的果,忽然身后被人一拍,有人摟住她的肩,按著她的腦袋狠狠搓了兩下:“我回來了!” 她訝然回頭,愣愣瞧著面前一身青衫、頭戴蹼頭的少年。 少年背著書箱,眉眼明俊,從書箱里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里,“諾,給你的?!?/br> 她看著掌心那把包裹米紙的糖塊,望向眼前人:“陸謙?” “沒大沒小,”他笑罵一句,勾著陸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山頭紅霞斜染長街,小巷中飯菜香氣漸漸溢滿鼻尖,有街鄰寒暄的嘈雜聲響起。 前頭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從里頭探出張秀麗的臉,少女一身鵝黃織錦木蘭裙,似朵鮮妍綻開的春花,望著二人笑著說道:“阿謙,小妹,快點進來洗手吃飯了!” 她怔然看著,繾綣夕陽里,忽然濕了眼眶。 這是常武縣陸家的宅子。 “來了來了——”陸謙一面說,一面拉著她跨進屋門。 進門是飯?zhí)茫瑪[著條長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挨著院子的三間屋子,墻上仍掛著字畫??繌N房的地方,青石缸里盛著滿滿清水,一只葫蘆瓢浮在水面。 陸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過多年,沒有大火的痕跡,沒有焦木與灰燼,它仍如記憶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張泛黃舊紙,筆墨溫柔。 “還愣著做什么?”陸謙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罵你?!?/br> “怎么回來得這樣晚,”身后響起父親的輕咳,板著臉道,“多半路上貪玩?!?/br> 陸曈轉(zhuǎn)身。 她看見父親,穿著那件熟悉的半舊棉布直裰,衣領(lǐng)有些磨損的痕跡,她看見母親,端著曬了香椿的簸箕從院子里繞出來,發(fā)髻沾染杏樹的碎葉。 他們好好站在眼前,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哎呀,”陸柔見狀,急急過來拿帕子擦她的眼淚:“怎么哭了?” 她反手抱住陸柔,像是孤苦無依的旅人終于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陸柔輕輕拍了拍她后背,如過去她闖了禍被父親責(zé)罵后一般,柔聲安慰:“小妹都長成大姑娘了,還是這么愛哭?!?/br> “從小就是哭包,”陸謙揉了揉她的頭,笑著逗她,“不過,陸三,都長這么大了,還是這么愛哭嗎?” 陸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過去在家中,和陸謙爭執(zhí)吵架,總要仗著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頭來都是陸謙挨頓訓(xùn)斥。陸謙總說,她的眼睛里關(guān)著片大湖,眼淚說掉就掉,后來跟隨蕓娘去落梅峰,倒是沒人可欺負。 她幾乎已經(jīng)忘記委屈的滋味。 她已經(jīng)不愛哭了。 陸曈抬起頭,輕聲道:“爹、娘、jiejie、二哥,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傳言人死后,會回到生前最留戀之地。 在落梅峰的時候,很多次,她猜測自己死后是否會回到家鄉(xiāng)。她想回到陸家,見到家里人。 擦拭眼淚的動作停了下來,陸柔收回手,微笑著搖了搖頭。 “曈曈,”她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br> 陸曈愣愣看著她。 “小妹長大了,”陸柔笑著看向她,“都可以獨自一人進京幫家里人報仇了?!?/br> “柯承興、范正廉、劉鯤、戚玉臺……你做得很好,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 陸曈渾身一震。 像是被發(fā)現(xiàn)不堪的過去,她竭力想要隱藏的部分,她訥訥的,不敢抬頭去看家人的表情。 “陸三,我原以為你是個膽小鬼,沒想到是我走眼?!鄙倌甑穆曇麸w揚,爽朗一如從前,“如此,將來我們也可以放心了?!?/br> “對不起……”她語無倫次,“我……” 她想說自己不想要這般手段殘忍、使心用性,她想說陸家家風(fēng)嚴整,而她卻背棄誡條,她想說很多很多,臨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不必道歉?!倍厒鱽砀赣H的聲音。 她抬頭,父親站在面前,仍是那副嚴厲的模樣,語氣卻有不易察覺的柔和。 “厚者不毀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br> 他看著陸曈:“我陸家的女兒,好樣的?!?/br> 陸曈眼睛又模糊了起來。 她明明已經(jīng)不怎么哭了,這些年,也覺得自己漸漸修煉得鐵石心腸,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掉眼淚的陸敏。 “別哭了,三丫頭,”母親走過來,將她摟在懷里,輕輕抱了抱她:“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她陡然一個激靈:“不,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