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節(jié)
像是在此地生活多年。 越過前頭一處陡坡,陸曈在一棵青松樹前停下腳步,回頭遞給他一條黑巾。 裴云暎抬眸。 “不能一直看雪地,久了會暫時失明?!彼忉屚辏瑢ち藟K樹下巨石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另一條黑布條蒙住眼睛。 “你戴這個,我們在這里休息片刻?!?/br> 裴云暎略略一想,笑了笑,沒說什么,接過黑巾覆于眼上,一同在陸曈身邊坐了下來。 黑巾做得很妙,并不厚重,薄如蟬翼一層,滿地的雪變成灰色,卻又能互相看到彼此,隔著朦朧的一點,不至于睜眼瞎。 陸曈從包袱里摸出一塊干餅給他。 裴云暎推開,“不餓?!?/br> “你怕我只帶了自己的份?”陸曈把餅塞到他手中,又遞給他水袋,“放心,我?guī)У淖銐?,否則你餓死這里,我還要把你埋了,很費力氣?!?/br> 裴云暎:“……” 陸曈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諷刺他了,不過,久違的語氣,倒似乎回到更久的從前,那時她還沒有刻意與他疏離距離,冷漠地將自己與他人全然隔絕開來。 他朝陸曈的包袱看了一眼,包袱不輕,鼓鼓囊囊,他一路提著,還以為帶了什么,此刻看去,竟是滿滿當當?shù)母杉Z和水。 看起來,甚至足夠在山上生活月余。 難怪給干糧給得格外大方。 他有些匪夷所思,過后又覺得好笑:“你還真是準備周全,是打算在山上過日子?” 陸曈:“你以為我上山是來送死的?就算迷失在山里,我還不至于立刻死掉?!?/br> “看出來了?!迸嵩茣醒笱蟮溃骸澳銓@里很熟?!?/br> 陸曈對山路很熟。 她體力比他想的要好很多,一路下來,不見半分疲憊,山路崎嶇聳拔,她卻像是習以為常。上次在莽明鄉(xiāng)茶園也是,她走得很快,像是常年走山路之人,靈巧似只輕盈小鹿。 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在雪地里胡亂劃動兩下,仿佛不經(jīng)意開口:“你從前來過這里?” 蔡方和李文虎提起落梅峰,都說那是一座荒山,亂墳崗中常有腐爛死尸,就連漫山遍野的紅梅聽起來都有幾分血腥詭異。蘇南多年未下大雪,積雪覆蓋大片痕跡,人在其中很容易辨不清楚方向,但陸曈卻目的明確,分明不是頭一次來。 陸曈望著遠處,黑巾蒙住的雪景不甚清楚,模模糊糊的,與記憶中似有不同,她沉默一會兒,道:“我以前住這里?!?/br> 他一怔,側(cè)過頭來:“你一個人?” “和我?guī)煾?。?/br> 裴云暎有些意外。 思量半天,他問:“所以,六年前我和你初見那一次,你就已經(jīng)住在落梅峰上了?” “是?!?/br> 裴云??粗骸澳悄惝敃r怎么不邀請我上去坐坐?都離你家這么近了。” 陸曈:“……” 她道:“我怕你沒命?!?/br> “怎么?”這人揚眉:“你家是黑店,進了你家門,就要被棄尸荒野?” 陸曈:“是啊,你應該感謝我?!?/br> “你這樣和我說話,正常多了?!迸嵩茣`土艘宦暎扒岸螘r日你對我避之不及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真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br> 陸曈頓了頓,下意識抬眼看他。隔著黑巾,二人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清他表情,只能聽見他聲音,但或許正因為瞧不見對方的視線,反而有種不被拆穿的安全。 握著干糧的手微微發(fā)緊,陸曈岔開話頭:“你今日為何會在醫(yī)官宿處?” “不是說了嗎,昨夜我突感不適。” “說謊。” 裴云暎端詳著雪地上樹枝劃跡,淡淡一笑。 丁勇死的那一夜,陸曈很難過。 她一向很少流眼淚,僅有的幾次眼淚,也都是與家人相關(guān)。自戚家倒臺后,她似乎大事已了,總飄忽不定,然而丁勇死的那一夜,她落在他肩頭的眼淚,讓裴云暎倏然觸及到一點她的真心。 像被嚴實包裹之物有了一絲縫隙,或許是件好事,但又格外危險。 真心露出裂縫,就會變得脆弱。 于是他讓青楓多留意一點陸曈。 陸曈昨天傍晚去找了鐵鍬,又問段小宴要了點干糧,她平日吃得不多,先前讓段小宴給她送吃的她也沒要,此舉實在反常。后來青楓在窗外瞧見她似在收拾包袱,將此事回稟與他。 他就親自來盯人了。 陸曈這個人,總是悄無聲息干大事,譬如當初只身一人上盛京復仇,也是安安靜靜的??傆X得不盯緊些,不知又會做出什么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事實證明,果然沒猜錯。 裴云暎拿起水袋,問:“你上山來做什么?” “采藥?!?/br> “采藥?” “治疫的新方中有一味厚扁,厚扁之毒不易解,我記得,落梅峰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位置,有條溪流,溪流以北的崖壁處,生長有赤木藤。赤木藤之毒性烈與厚扁相似,或許可以試試?!?/br> 紀珣告訴她赤木藤后,陸曈就在心中盤算,認為或許可成一線生機。 但平洲送過來時間太久了,翠翠沒有時間。 她可能也沒有。 她記得落梅峰上曾有一處地方,生長有赤木藤,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眼下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先上試探尋一回。 裴云暎聽完,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毕肓讼?,又開口:“所以你對這里熟悉,是因為你經(jīng)常在山上采藥?” 看她對落梅峰熟悉的模樣,每一處藥田都很熟悉。 陸曈“嗯”了一聲。 裴云暎抬起眼簾,“你和你師父從前在一起,你師父是什么樣的人?” “你問得太多了。” “是你說的太少了。”他瞇了瞇眼,黑眸藏了幾分探究,“你怎么從來不說你自己的事?” 陸曈很少說自己的事。 大部分時候,他問,她才會答?;卮鹨彩悄D:?,多說一句都吝嗇。常武縣的過去寥寥幾筆帶過,他對蘇南的陸曈更是一無所知。 明明戚家的案子已了,她已沒有大仇在身,但某些時刻裴云暎還是能隱隱察覺,對方身上似乎藏了一個秘密,一個更深的、更不想為人發(fā)現(xiàn)的秘密。 她太狡猾,又慣會隱忍,無論如何試探審問,一絲馬腳不露。 青年的目光太過犀利,即便隔著黑巾,仿佛也能將人看穿。 陸曈側(cè)過頭,掩飾般岔開話頭:“那不重要,倒是你,我不一定能找得到赤木藤。你跟我進山,不怕被困死在山中?” “不怕啊?!迸嵩茣B唤?jīng)心地開口,“反正你帶的東西足夠。” “如果我找不到路怎么辦?” “那就陪你一起死?!?/br> 裴云暎含笑看她一眼,把水袋遞給她,“反正先前你在醫(yī)館也說過,想和我一起死?!?/br> 陸曈怔然一瞬,一時忘了去接他手中水袋。 似乎在更早以前,仁心醫(yī)館時,他因望春山那句陷害段小宴的死尸登門來找她算賬,來者不善,滿腹算計,字字句句試探交鋒。她那時威脅要與裴云暎一起死,對方卻不疾不徐,含笑以對:“生同衾,死同xue,死后合住一墳冢的事,我只和我夫人一起做”。 當初心機試探之語,如今再說出口,意味全然不同。 她尚在愣怔,身邊傳來裴云暎淡笑的聲音。 “陸大夫,如果你找不到出路,今日我們倒是可以死后合住一墳冢了?!?/br> 他說得吊兒郎當,陸曈卻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瞬跳起來,道:“誰要和你一起死?” 裴云暎愣了一下,有些莫名:“玩笑而已,你怎么這么激動?” 她一把拉下面上黑巾,忍住心中怒意瞪著他。 裴云暎坐在樹下,也卸下布巾,凝視著她,目光微微一閃。 方才輕松氣氛登時被打破,四周凝滯一刻。 “這不好笑?!苯┏忠粫?,陸曈冷道:“不要拿性命開玩笑?!?/br> 裴云暎:“你……” 陸曈一語不發(fā)地轉(zhuǎn)過身,低頭把水袋收好,背起醫(yī)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趕路吧?!?/br> 她起身得迅捷,裴云暎垂眸沉思片刻,沒說什么,拿上方才包袱,隨著她一同往前走。 落梅峰大雪茫茫,除了漫山遍野紅梅,難以窺清哪一處是哪一處。也難怪蔡方和林文虎會再三告誡,換做尋常人此時進山,十有八九會在里頭迷路。 風雪漸漸大了。 山上雪比山下雪來得急,片片飛瓊呼嘯撲來,幾乎要迷住人眼睛,陸曈一個沒注意,踩進一個雪坑,踉蹌一下。 “小心。” 裴云暎將她扶住,陸曈站定,忽覺腦子有一瞬眩暈,這眩暈來勢洶洶,幾乎令她支撐不住,抓住他胳膊才得以站穩(wěn)。 裴云暎低眸:“怎么了?” 陸曈搖了搖頭,將方才那一瞬的不適壓下,待視線掠過前方時,登時眼睛一亮。 “到了?!?/br> 前方不遠處,果然有一處蜿蜒溪流,溪流水已全然結(jié)冰,與雪地混在一處,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來。若非對此處熟悉至極的人,很難查出端倪。 陸曈背著醫(yī)箱,快步跑過去。 裴云暎跟在她身后:“慢點?!?/br> 待走到近前,果然見溪流以北,有一面斜斜崖壁,此刻被積雪覆蓋厚厚一層。 陸曈望著崖壁,心中一時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