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節(jié)
…… 癘所的蒼術(shù)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連過了六七日,刑場暫且沒有成山的尸體堆積了。 陸曈早起去給癘所的人送藥,翠翠見了她很高興,送給她一朵用干草編的小螞蚱。 “爹爹給我編的?!毙」媚镒诖采希舆^陸曈手里藥碗,望著她道:“送給你,陸醫(y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br> 陸曈接過螞蚱,冬日沒有新鮮青草,干草編的螞蚱軟塌塌的。 “陸醫(yī)官。” 陸曈抬頭,翠翠的父親——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看著她,局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親從前是給富商家抬轎的轎夫,周圍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頭:“這孩子這些日子,多費陸醫(yī)官上心了?!?/br> “是我分內(nèi)之事?!标憰影褱庍f給他。 許是因為那晚拜神被陸曈瞧見的緣故,有秘密的人,距離總會拉近許多。翠翠自那以后很喜歡陸曈。每次陸曈來癘所時,總要跟著她跑前跑后,有時幫陸曈搬搬藥草。若不是她發(fā)病的時候渾身發(fā)冷虛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沒什么不同。 丁勇仰頭把湯藥喝完,仍有些赧然:“醫(yī)官每日忙得慌,這份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br> 盛京來的醫(yī)官,一開始眾人雖覺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懷疑,盛京做官的人在這里能堅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過去,醫(yī)官們沒有叫停。 來的都是年長些的醫(yī)官,癘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醫(yī)官們忙著照顧病人,常常燃燈至深夜,有時累得坐著就睡著了。 人心都是rou長的,癘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來也覺得比先前好多了?!倍∮滦Φ溃骸爸翱傆X得忽冷忽熱,渾身疼痛,最近發(fā)疼的時候短多了。翠翠也是?!?/br> 他伸出手肘:“紅斑也淡了。大夫,我們是不是快好了?” 陸曈低眸。 那只粗糙瘦弱手臂上,紅斑維持原來模樣,沒再繼續(xù)變深。 她低頭,“嗯”了一聲。 “太好了!”翠翠歡呼一聲,摟住父親的脖子,“等全好了,離開癘所,我要吃爹給我做的烙餅!” “行!”丁勇笑著回答,想到白面餅,不由咽了口唾沫。 陸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湯藥的空碗,起身出了門。 她回到里破廟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臨時騰出請醫(yī)官們住進去的,癘所病者休息時,留幾個醫(yī)官值守,剩余醫(yī)官回到宅邸繼續(xù)其他就疫,制作藥囊什么的。 陸曈進了屋,堂廳里,崔岷正合一眾醫(yī)官們商量接下來的治疫時策。 蘇南疫病兇猛,他們到了此地多日,先將整個城中生了疫病的人與未染疫病之人隔開,癘所中時燃蒼術(shù),又為城中其余人制作驅(qū)瘟藥囊,避瘟香。 有了這些疫策,至少這些日子,刑場后堆積的尸體不再發(fā)出惡臭——每日病死的人少了許多。 但疫病仍未解束,癘所里得了病的人,只能說延緩了死亡腳步,卻并未有一樁痊愈的例子。 仍然難辦。 常進道:“疫病并非一朝一夕能夠攻克,當務(wù)之急,是減少新染病之人數(shù)。然而蘇南城中,仍有不少染病之人不愿去癘所?!?/br> 站在人群后的李文虎聞言,立刻開口:“這有什么難的?我?guī)б蝗艘粦粢粦羧デ?,但凡有不對的,直接拉到癘所,不愿意也不行。” 紀珣搖頭:“但疫病初期并不明顯,縣尉也并無把握漏判他人。” 蔡方面露為難:“癘所畢竟艱苦,蘇南城百姓中,有些人覺得,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去癘所是等死,在家也是等死,癘所擁擠簡陋,哪及得上在家安心? 人之常情。 “不如把藥投入水井?!标憰娱_口。 眾人回頭,陸曈從人群后走了上來,看著常進開口:“過去治疫書中時策,也曾寫過將湯藥投入水井之說。不如試試?!?/br> 就算那些百姓不愿去癘所,但總要喝水,喝下混著趨避時疫藥物的湯水,未必不能起到一絲作用。 林丹青眼睛一亮:“這也是個辦法,制避瘟香和藥囊畢竟需要時間,投入水井倒是很快?!?/br> 常進微微皺眉:“但,蘇南城中究竟有幾口井,咱們的藥材有限,投入哪幾口井更好?” 蔡方和李文虎聞言,兀自低頭思索,還未說話,忽聽得陸曈開口:“橋西廟口、東門街巷、河道上游同清寺、城中榕樹進寶食店前皆有水井,此四處,四面挨宅門,人戶多在井中取水,若要投藥,先投這四處為佳?!?/br> 蔡方一頓,思忖開口:“東南西北,四處倒是囊括,也算最大程度提升藥效……不過,”他看向陸曈,有些驚訝,“你對蘇南城很熟???” 他是蘇南城縣丞,尚不能一口說出水井位置,眼前女醫(yī)官卻能脫口而出,還說得如此準確。 “陸醫(yī)官本來就是蘇南人,自然對蘇南很熟?!绷值で嘟忉?。 “原來如此?!辈谭接侄嗫戳艘谎坳憰樱麖某_M口中得知,此次來蘇南的三位年輕醫(yī)官,皆是翰林醫(yī)官院醫(yī)術(shù)不凡的佼佼者,這位陸醫(yī)官不愛說話,平日也不愛和醫(yī)官們聚集在一處,大多數(shù)時候都低頭翻看醫(yī)書或是在癘所換藥,看上去有幾分冷淡。 沒想到竟是老鄉(xiāng)。 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親切,那頭常進道:“既然如此,就勞煩蔡大人帶人先讓我們瞧過這四處水井,若妥當,今日就開始配制藥方,明日起,投藥入水井?!庇洲D(zhuǎn)向其他醫(yī)官:“藥囊和避瘟香也不要停,癘所的病人們也要時時看顧,不可放棄一位病人。” 醫(yī)官們紛紛點頭稱是,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跑進院子,老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藥糧被偷了!” 眾人一驚,李文虎“霍”的一下起身:“什么?” 那衙役滿臉焦灼,都快哭了:“晨起兄弟們?nèi)ツ盟幉暮椭嗝祝蝗话l(fā)現(xiàn)不對勁,守庫房的兄弟二人今日沒見著人,后來在后院找到他們二人尸體……屋中米糧能運走的都運走了,就趁著昨夜!” 蔡方怔怔聽著來人回稟,忽然一把推開門疾步走了出去。醫(yī)官們趕緊跟上,待到了庫房,走在人群后的陸曈抬眸,果見院子里躺著兩具白布掩埋的尸體,大門鎖破爛得不成形狀,里頭散亂些零碎藥材,儼然被洗劫一空。 “完了……” 蔡方失神喃喃。 紀珣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掠過空空倉庫,神色嚴肅了些:“蔡大人,這到底怎么回事?” 這是縣衙的庫房,如今蘇南大疫,百姓不敢出門,怎么會有匪寇? “一定是那些王八蛋?!崩钗幕⑦艘豢冢斑@些個雜碎,連藥糧都偷,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縣尉說的是誰?”常進不解。 “是蘇南的地頭蛇?!?/br> 蔡方后退兩步,有氣無力道:“知縣離開后,蘇南亂成一團,我和大虎勉強將縣衙人聚在一起,但人心惶惶,根本管不過來?!?/br> “藥鋪漲價,糧食短缺,很快鬧起饑荒。城里有人集結(jié)地痞流氓挨家挨戶劫糧,縣衙人手有限,那些人窮兇極惡沒有理智,殺了很多人?!?/br> “我們的人和他們交過手,各有傷亡。后來他們安分了一陣子,如今縣衙人手更少,他們一定是看你們送來藥糧,伺機已久才動的手?!?/br> 護送醫(yī)官們來的護衛(wèi)平日在刑場幫忙處理死尸,若非如此,昨夜至少不會悄無聲息被人搬走米糧。 李文虎一跺腳:“我去追!” “去哪追?”蔡方一把拉住他,“手下都沒幾個人了。而且往哪追?一夜過去,只怕藥糧早已轉(zhuǎn)移……” “難道就這么算了?”李文虎不甘心,“沒了藥糧,接下來怎么辦?我們吃什么,蘇南百姓用什么?全部都要在這里等死不成!” 寒風吹過,刮的人臉頰生疼,院子里兩具白布蒙著的尸體越發(fā)顯得凄涼,醫(yī)官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常進也心急如焚。 忽然間,院子外頭突然跑來一個衙役,道:“縣丞,縣尉,藥糧找到了!” “找到了?”蔡方一震,陡然激動起來,“在哪?” “您快來看——” 衙役帶著一群人往前跑,才跑到離城門百步外,忽聽得一列馬蹄聲。 陸曈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城門下,一列兵馬自遠而近行來,約莫百人,皆著黑鱗繡金騎服,腰佩長刀,氣勢凜冽。 為首的俊美年輕人身披大氅,高坐駿馬之上,冷漠望向眾人,不遠處,馬匹拖著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 蔡方一怔:“這是……” 方才跑來的衙役小聲道:“這是盛京來的指揮使大人,先前在鄰縣平亂,今日路過蘇南,順手擒拿幾人?!?/br> 小裴大人(strong版)限時返場 第二百二十六章 債條 濃云堆疊,寒風驟起,破敗城門下北風凜冽。 年輕人高坐駿馬之上,淡淡掃了眾人一眼,一揚鞭,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咕嚕?!睗L在眾人面前。 他開口:“抓到幾個小賊,蘇南人?” 蔡方趕緊上前:“是,大人。這幾人昨夜殺了守庫衙役,盜走城中藥糧,多謝大人出手擒兇!” 對方目光從他身上掠過,道:“自己處理?!庇忠惶郑韨?cè)近衛(wèi)見狀,翻身下馬,從馬車后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對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這群人,見他們形跡可疑,遂出手捉拿,這些,應(yīng)該就是被盜走的藥糧,” 蔡方喜出望外,三兩步走到箱子前打開箱蓋,見那些藥材和糧食都完好無損,心中頓舒一口長氣,再看馬上人,感激不已。 “大人是……” 方才說話的護衛(wèi)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驚異之色。 殿前司的腰牌,這是盛京皇家禁衛(wèi)? 皇家禁衛(wèi)怎么會來蘇南? 想到先前來回稟的衙役說辭,蔡方心念轉(zhuǎn)動。 岐水亂兵遲遲未息,朝廷派人剿亂,先頭一直說是振威將軍,如今卻換成了殿前司的人。 不過盛京的事,離蘇南太遙遠,縱然打聽也毫無意義。 一邊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么會來蘇南?” 馬上青年聞言,慢聲道:“不是你們寫信要我來的嗎?” 李文虎一怔。 蔡方赧然:“是下官寫信求岐水襄助……勞煩大人了。” 他其實也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心思去寫的信,畢竟先前給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未曾想這位盛京的大人會驅(qū)馬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