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承諾宮中大禮后陸曈隨他處置，是以在祭典前，他不能真正對陸曈動手。

    他必須清醒著出現(xiàn)在天章臺祭典前。

    銀針一根根刺入肌膚，帶起酥麻癢意。戚玉臺聽見身后人開口。

    “戚公子須記得，每日按時服藥，貼身衣物隔半日換洗，不可飲酒、不可多思，戌時前入睡，用飯清淡……”

    “別說了！”

    戚玉臺驟然打斷，一根銀針因他激動刺歪，戚玉臺“嘶”了一聲，額上青筋跳動，罵道：“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身后陡然無聲。

    戚玉臺頭痛欲裂。

    屋里每一分每一角都是按戚清喜好布置，他想做的事從來不允，就連點一根香，也得按父親的喜好。

    如今發(fā)病兩次，自由遙不可及，他仿佛要被禁錮在這狹窄屋子一輩子，光是想想也覺可怕。

    偏偏還有一人隨時隨地提醒。

    屋中角落的婢女和護衛(wèi)看了這頭一眼，皆是未作聲。

    “戚大人是關(guān)心公子，所以事無巨細?！标憰勇卣f道，一根針輕輕刺入他后頸。

    “下官父母早逝，為善心人收養(yǎng)，然而幼時頑劣，常惹養(yǎng)父頭疼，養(yǎng)父每每嚴(yán)厲責(zé)備，過后卻會偷偷買來玩具糖饅頭安慰?！?/br>
    她忽然說起陳年舊事，宛如隨意家常。

    “養(yǎng)父從來不曾夸過我，可后來卻從旁人嘴里，得知他常常在外炫耀，說女兒聰敏伶俐?！?/br>
    這話聽在戚玉臺耳中分外刺耳，他冷笑：“你在炫耀？”

    陸曈道：“世上無不是之父母，戚大人對公子嚴(yán)厲，實則一片愛子之心，正因以公子為傲，是以要求比旁人更為嚴(yán)苛?！?/br>
    以他為傲？

    戚玉臺險些笑起來。

    戚清從不曾夸贊他，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外，永遠苛求他不足。

    他知道，他不如戚華楹聰慧拔萃，無法給太師府帶來贊譽，正如太師府一個抹不去的污點。戚清處處關(guān)照他，不是因為父親對兒子的關(guān)照，而是擔(dān)心他又惹事，給太師府招來麻煩。

    父親嫌棄他。

    對方語調(diào)中的溫然越發(fā)刺痛戚玉臺，戚玉臺陰鷙開口。

    “陸曈，你不會以為，你殺了我的狗，自己變做戚家的狗，就能相安無事吧？”

    他諷刺：“想做戚家的狗，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br>
    身后默然一瞬。

    她問：“我看戚公子脈象，過去曾有服食寒食散的痕跡？”

    戚玉臺一驚，但很快放松下來，輕蔑一笑：“怎么，你想舉告官府？”

    “寒食散有毒，長期服用于身體有損，公子應(yīng)當(dāng)早日戒掉。”

    不提還好，一提，戚玉臺面色越發(fā)陰沉。

    正因豐樂樓大火，他服食寒食散的事情被御史參到皇帝面前，雖最后被太師府壓下，有驚無險一回，但因此事，盛京大肆查搜食館酒店，恐怕將來很長一段時日，盛京都尋不到寒食散的痕跡。

    無人敢頂風(fēng)作案。

    想到寒食散，腹腔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又上來了，喉間仿佛有只蟲子正饑渴張大嘴巴，等待從天而降的美味。

    “寒食散是由鐘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所做。藥性燥烈，服食后雖暫時神明開朗，但長此以往會喪命。”

    陸曈不疾不徐地為他刺著針。

    “下官從前在蘇南行醫(yī)時，曾見過一戶富戶人家，一門父子三人皆偷偷服食藥散。在被官府發(fā)現(xiàn)之前，富戶家老爺就因服散之后錯服冷酒當(dāng)場喪命。但奇怪的是，他兩位兒子卻活了下來，且行為舉止如常?！?/br>
    “寒食散一旦上癮，極難戒除，他二人卻并不受影響，下官當(dāng)時好奇，后來才輾轉(zhuǎn)得知原因。”

    戚玉臺掀起眼皮：“什么原因？”

    “寒食散有毒，有了亡父前車之鑒，兄弟二人不敢繼續(xù)服食，卻偶然得一偏方。”說到此處，陸曈頓了一頓，才繼續(xù)道：“以石黃、靈芝、茯苓、黃精、龍鱗草……”她一連說了許多，“搗碎成泥炮制曬干磨成粉末，亦能達到和寒食散五六成的效用。”

    戚玉臺一愣：“真的？”

    “只是五六成罷了，但這五六成已足夠暫且緩解其二人藥癮，且材料簡單，買用不難，他兄弟二人自己叫下人買來材料做即可，正因如此，在其父病亡，兄弟也并無財源下，他二人仍能堅持多年?？梢娽t(yī)經(jīng)藥理一道，變幻無窮?！?/br>
    “不可能?！逼萦衽_眼露懷疑，“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么多年怎么沒聽過？”

    “就連醫(yī)官院的書庫，也不能記下所有的醫(yī)案。況且這些年，下官也只見過這一對兄弟用過藥方而已。蓋因此物雖不如寒食散毒性強烈，但長期以往亦容易上癮。一次服食一小包，使人心神愉悅，神明舒暢，用上兩包，燥熱難當(dāng)，氣血上浮，用上三包……神志紊亂，猶如同時服食大量寒食散，那就會變成毒藥了?！?/br>
    戚玉臺聽得入神。

    “醫(yī)藥一道，萬象不同。下官如今也只是剛剛摸到門檻，將來待學(xué)之處還有很多?！?/br>
    她收回最后一根銀針，退后兩步。

    “戚公子，針刺結(jié)束了?！?/br>
    戚玉臺這才回過神。

    他難得沒有如往日一般或故意折辱或是言辭侮辱，只是坐在榻邊一言不發(fā)。

    陸曈看向門口。

    戚玉臺的侍衛(wèi)和婢女立在窗下，不時抬眸朝這頭看一眼。

    她背起醫(yī)箱，低頭退了出去。

    待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對站在院中守著院門的、戚清特意安排的護衛(wèi)開口。

    “戚公子神思尚未全然恢復(fù)，近幾日未免生意外，最好不要出門，煩請看顧緊些?！?/br>
    護衛(wèi)點頭應(yīng)下，陸曈這才離去。

    ……

    晌午過后，演武場。

    靶場上，駿馬奔馳揚塵，羽箭如電，射向遠處插入平沙地的草靶之中。

    再過不了多久就是宮中祭典，祭典之前，儀衛(wèi)馳駕，諸軍百戲，殿前班也赫然在列。

    是以近來殿前司諸班衛(wèi)，去演武場總是很勤。

    梔子和四只黑咕隆咚的小犬繞著空場撲球，另一頭的高臺上，裴云暎站著，場上群馬奔馳，“嗖嗖嗖”的破空聲接連響起，草場邊數(shù)只箭靶應(yīng)聲而落，周圍頓時陣陣叫好。

    蕭逐風(fēng)在一眾禁衛(wèi)中優(yōu)秀得毫無疑問，馬匹掠過之處，草靶全軍覆沒，場上判員趕緊低頭唰唰記錄，年輕禁衛(wèi)則上前換上新的草靶，等著第二圈跑馬競馳。

    直到最后一圈跑完，眾人紛紛翻身下馬，走到帳下桌前拿皮袋喝水。

    禁衛(wèi)們擁著蕭逐風(fēng)，笑談：“副使競馳之術(shù)又精進不少，看來長樂池百戲，又沒有我等出風(fēng)頭機會了?！?/br>
    他身側(cè)禁衛(wèi)回道：“你要出風(fēng)頭機會干什么？想力爭上游？升遷也沒聽說靠儀衛(wèi)百戲升遷的?！?/br>
    “膚淺！我是那種人嗎？我苦練競馳之術(shù)，當(dāng)然是想在祭典上演給心上人看，好教她看見我的英武風(fēng)姿?！?/br>
    “心上人，陸醫(yī)官嗎？”

    聞言，帳棚下正分發(fā)水袋的年輕人動作一頓。

    裴云暎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你喜歡陸曈？”

    說話的禁衛(wèi)不好意思撓頭，“大人，不是我喜歡，咱們殿前班，不敢說十之八九，但絕大部分都、都喜歡陸醫(yī)官吧?！?/br>
    這話不假，殿帥府的五百只鴨子可以作證。

    又有一年長些的已婚禁衛(wèi)湊近，幸災(zāi)樂禍道：“甭想了，你沒機會，陸醫(yī)官有心上人了！”

    裴云暎神色微動：“心上人？”

    已婚禁衛(wèi)大剌剌道：“前幾日重七，我陪夫人去潘樓逛乞巧市，我瞧見陸醫(yī)官了?！?/br>
    他神神秘秘開口，“陸醫(yī)官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舉止親密，進了乞巧樓上‘蘭夜斗巧’！”

    “就是當(dāng)日我隔得太遠，只看見一個背影，那男人先進了樓我瞧不見，本想跟上去探個清楚，怕夫人以為我有了二心，這才作罷。”

    他拍拍胸：“但我可以作證，陸醫(yī)官絕對是和一個男人一起逛了乞巧市，名花有主了！”

    一個年輕姑娘，只會和心上人去“蘭夜斗巧”，陸曈此舉無疑證明這一點。

    聞言，一眾禁衛(wèi)全都捶胸頓足，大罵哪個殺千刀的誘走佳人，一會兒又發(fā)誓要拿出大理寺查案的勁頭，查出是哪位人才在殿前司五百只鴨子眼皮底下先發(fā)制人。

    蕭逐風(fēng)欲言又止。

    這群人似乎忘記了自家殿帥和那位女醫(yī)官曾有過一段風(fēng)月流言。

    或許是選擇性忘記。

    最先說話的禁衛(wèi)擠到裴云暎身邊，討好道：“大人，你同醫(yī)官院比較熟，陸醫(yī)官隔三差五也要為小小姐施診，您發(fā)發(fā)慈悲，幫兄弟們一個忙，問問——”

    “那個和陸醫(yī)官一同逛街，蘭夜斗巧的王八蛋到底是誰？”

    裴云?？聪蛩读讼麓浇?，“王八蛋？”

    “是是是，王八蛋?！?/br>
    他點頭，卸下護腕，把水袋往桌上一扔，不緊不慢往前走去，直走到木竿前的黑色駿馬前翻身上馬，才拋下一句。

    “是我。”

    ……

    黃昏夕陽染紅長街。

    仁心醫(yī)館里，陸曈坐在里鋪翻開手中雜書，苗良方和銀箏坐在藥柜前，一個盤點今日醫(yī)案，一個描新手帕的花樣子。

    日頭斜斜穿過門前，殘陽照亮?xí)?，恰好映亮一段字?/br>
    “銀渚盈盈渡，金風(fēng)緩緩吹。晚香浮動五云飛。月姊妒人、顰盡一彎眉?！?/br>
    “短夜難留處，斜河欲淡時。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兩相思。”

    是首《南柯子.七夕》。

    銀箏看了一半的話本就放在桌上，陸曈看方子看累了，隨手拿起來翻了幾頁，瞧見此處，不免有些出神。

    距離七夕，已過了好幾日了。

    門前忽而傳來銀箏的招呼聲：“小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