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節(jié)
第二百零八章 心亂 街上人流如織。 從乞巧樓下來時,陸曈一路都很是沉默。 心底似乎有什么東西與尋常不同,以至于裴云暎走在她身側時,她總是不覺拿余光去瞥這人。 長街燈燭輝煌,巷陌路口摩肩接踵,二人并肩走著,冷不防一只五彩絲絳從旁飛來,如只展翅喜鵲,準確無誤地飛進裴云暎懷里。 二人同時看去。 扔絲絳的是個年輕姑娘,瞧見裴云暎,非但不躲,反而大膽嫣然一笑,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陸曈了然。 她聽銀箏說起過,盛京七夕,年輕姑娘若有心儀之人,常親手編織絲絳送與對方。這一日無須含蓄拘束,織女娘娘會護佑每一個大膽示愛的姑娘。 杜長卿就在白日收了四五條。 裴云暎生得出色,皇城里招姑娘喜愛,皇城外亦是如此。果然,接下來短短一條街,他又被扔了七八條彩色絲絳,眼見著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陸曈就想起段小宴懷里抱著的那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絳來。 “我?guī)退弥?,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br> 一山…… 她心中輕嗤,這人倒是很受歡迎。 裴云暎平白被扔了一大把絲絳,卻并不想接,見一邊有香橋會,便將掛著的滿身彩絳系在香橋欄桿上,只待焚點香橋,對彩絳主人也算一種祈福祝禱。 陸曈冷眼看著他動作,突然開口:“你怎么不收下?” 裴云暎莫名:“我為何要收下?” 陸曈徑自往前走,語調平淡:“都是別人心意,何必辜負?!?/br> 話里有些莫名諷刺。 他眉梢微微一動,神色反而愉悅起來,勾唇道:“可是心意太多,盛情難卻,我注定要辜負?!?/br> 這話說得陸曈越發(fā)不悅,硬邦邦回道:“也是,畢竟殿帥是殿前司指揮使,若不辜負百八十樁心意,殿前司臉面也就不保了?!?/br> 他嗤地一笑:“你該不會是在嫉妒?” 陸曈心中一緊:“嫉妒什么?” “嫉妒……”他盯著陸曈,慢悠悠開口,“我得了這么多條彩絳,你一條也沒有。” 懸著的心倏然落下,陸曈冷冷開口:“殿帥多慮,我自己會打?!?/br> “哦?”他追上前,點頭道:“這么厲害,那你送我一條?!?/br> 送他? 想得美。 陸曈停步:“我為何要送你?”又看一眼已拋在身后的香橋會,語氣越發(fā)諷刺,“殿帥不會以為,你這張臉也能迷惑得了我吧?” 她平日很少說這些話,今日驟然一怒,裴云暎別過頭忍笑。 他輕咳一聲,懶懶開口:“我沒說今日送啊,再過一月就是我生辰,向你討一個生辰禮物應當不過分吧?!?/br>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開口:“你生辰時,我可送了你一對金蛺蝶。” “金蛺蝶已還給寶珠了?!?/br> “那我再送你別的?!?/br> 陸曈無言。 這人總能尋到理由。 她繼續(xù)往前走,提醒道:“殿帥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繡工很差,見不得人?!?/br> “沒關系,”裴云暎無所謂地笑笑,“應該不會比當年更糟了?!?/br> 陸曈:“……” “那我就等著陸大夫生辰禮物了?!边@人一錘定音。 陸曈抿了抿唇,正要說話,就見前頭售賣七夕乞巧之物的彩帳下,有人聲傳來。 “你這批切羊頭,都不新鮮了!聞著不香。”是個買小食的食客。 被他指責的人彎著腰連連點頭:“瞎說,就是天太熱,放不住,這羊rou我傍晚才切上,算啦,今兒七夕,不吵架,送你份梅子姜拿好,祝您發(fā)財!” 說話聲熟悉,陸曈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申大人?” 彩帳中忙碌的男人正將溫桶里的羊rou重新擺好,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裴大人,陸醫(yī)官?” 這人竟是申奉應。 陸曈看向申奉應,他沒如從前一般穿官服,只穿了件交領灰褐色短衫,衣擺扎在腰間,白色束口長褲,頭裹皂巾,腳蹬布鞋,一副商販打扮。 “申大人怎么沒巡邏?”陸曈望了望四處,沒見巡鋪屋其他巡鋪。 申奉應撓了撓頭:“我現(xiàn)在不在巡鋪屋當差了?!?/br> 陸曈一怔:“為何……” 她記得這位申大人,對官場充滿雄心壯志,又熱愛四處逢迎打點,與此刻在街市小攤上忙碌的形象頗有不符。 申奉應搓了搓手,走到他攤前的彩帳下,請陸曈和裴云暎在小桌前坐下,給他二人一人倒了筒綠豆水,抓了把鹵花生,自己在小凳上跨坐下來。 “那個,先前豐樂樓的事你們應該知道了,”申奉應扔了顆花生進嘴里,“豐樂樓大火,太師家公子出事,實不相瞞,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br> 陸曈與裴云暎對視一眼。 申奉應未察覺,只拍拍胸,語氣得意,但因此刻灰頭土臉,得意也透出股可憐。 “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也是第一個倒霉的。軍巡鋪屋上下得推個人出來負責,我這一沒身份二沒背景,自然就成了頂鍋的?!?/br> 陸曈皺眉:“你發(fā)現(xiàn)戚家公子,救了他一命,應當有功才對?!?/br> “陸醫(yī)官呀,一瞅你就不懂官場!”申奉應一拍桌子,“性命事小,太師府丟臉事大,人家有氣總得發(fā)出來不是。” 言罷,又抽自己一嘴巴子,“你說我,怎么就那么賤呢?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閑事……”他噎了一下,又沉吟,“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閑事,戚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我現(xiàn)在可能羊rou都賣不了了?!?/br>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心酸。 陸曈沉默片刻,道:“抱歉。” 申奉應莫名其妙看著她:“你和我道什么歉?” 他嘆了口氣。 “其實吧,我在巡鋪屋呆了十多年,最后也就混了個小差事。他們要我拍馬就拍馬,要我逢迎就逢迎,到頭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好??!” 他大笑幾聲,“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花了不少,成日就知畫餅充饑,落得這么個地步真離譜。早年間我娘給我算命,說我這命里就是不帶印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人還得信命。” “算了,懶得折騰了,”他一揮手,不知是不是故作灑脫,“要一早知道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都打了水漂,啥也沒落著,還不如早點回家賣rou。我這臉,說不準賣著賣著,也能賣個羊rou潘安什么的?!?/br> 他兀自玩笑,身后有食客喊:“老板,切二兩羊rou!” 申奉應“哎”了一聲,邊答應邊匆匆起身,去溫桶邊撈切羊rou。陸曈坐著,看他笑臉迎人地將切好羊rou遞給食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豐樂樓大火因她而起,申奉應說到底,也是因她丟了官。 她把綠豆水喝完,在小桌上留下茶錢,沒與忙碌的申奉應打招呼,自己偷偷離開了。 街市人流熙攘,裴云暎走在她身側,瞥她一眼:“你在內疚?” “他丟職因我而起,”陸曈答:“我沒想到太師府會遷怒巡鋪屋?!?/br> 畢竟,從大火中將戚玉臺救起來的是申奉應。 可一個小人物,在這荒唐世道里,求一個“公平”,簡直是滑稽得可笑。 “戚家不會特意對付一個巡鋪,但巡鋪屋會揣摩上司心意。官場如此。”裴云暎道。 陸曈腳步一停。 “殿帥能讓他再次回到巡鋪屋嗎?”陸曈問。 裴云暎是殿前司指揮使,如今盛京官場她漸漸已看清,賣官鬻爵,不過扯了張遮羞布而已。 “不難。但最好不要?!?/br> 陸曈看著他:“為何?” “你真覺得,現(xiàn)在讓他回到巡鋪屋是個好機會?” 裴云暎淡道:“他沒有背景,也沒有身份,僅靠逢迎攀上的交情并不牢固。盛京官場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如果下次遇到別的事,他仍然會被第一個推出來?!?/br> “行至官場高處之人,要么聰明,要么狠心,老實人在這里活不下去。他不適合,至少現(xiàn)在不行?!?/br> 陸曈問:“你呢?” 他一怔,隨即笑了笑:“我也是狠心人?!?/br> 陸曈不語。 她明白裴云暎說得有道理,只是心中仍覺失望?!皠e太擔心,”裴云暎開口,“等過一段日子,我想辦法,替他另謀其他差事。軍巡鋪屋未必適合他。” “真的?” “真的?!?/br> 他看一眼陸曈,唇角一彎,“不過,也要看陸大夫送的彩絳合不合心意了?!?/br> 陸曈:“……” …… 乞巧市集人流不絕,聽人說燈火徹夜不歇。 陸曈與裴云暎逛了許久,直到走到潘樓下長街一條街走完,總算在一處攤販前瞧見了裴云姝幾人。 新鮮摘下的芭蕉葉,油綠闊葉上浸泡過藥水,匠人在上頭題詩作畫,十分風雅。裴云姝正低頭認真挑選,蕭逐風立在身后,不遠不近地保護,瞧見陸曈二人,段小宴登時揮手:“哥,陸醫(y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