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懷疑過此女來歷，然而方才藥鋪中試探，她已打消他的疑慮，的確是蘇南人不假。

    何況當(dāng)初派去常武縣的人回來說，常武縣陸家確無其他親眷，僅有的遠(yuǎn)親劉鯤一家，也死的死瘋的瘋，早已離開盛京。

    但，過于天衣無縫，本就是一種古怪。比起證據(jù)，他更相信自己活了幾十年的直覺，這直覺幫他在過去多年躲過災(zāi)禍，使得戚家如今仍在飄搖世間安好無虞。

    “再派人去一趟蘇南。”

    “問問蘇南醫(yī)行，有沒有一個叫陸曈的醫(yī)女?！彼f。

    ……

    夜幕四合。

    崔府里，崔岷坐在書架前的地上。

    滿地都是醫(yī)書藥理，滿地都是狼藉。就在一片狼藉里，崔岷席地坐著，忘我地埋頭翻找面前摞成山的醫(yī)書，眼底都是血絲。

    自打他白日回府后，就將自己關(guān)進(jìn)書房，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發(fā)瘋般翻遍醫(yī)書。

    夫人與兒子都已來勸過他幾回，他置若罔聞，仍然奔忙不休。旁人都說他是魔怔了，只有崔岷自己心中清楚——

    沒有時間了。

    他快沒有時間了。

    太師府要他在祭典前讓戚玉臺恢復(fù)清醒，那已十分緊急，而陸曈更可怕，她隨時會將自己取而代之。

    天才想要代替庸才，總是輕而易舉。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不堪一擊，崔岷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狂亂地翻找，嘴里喃喃：“我可以的，我也可以做出方子……”

    他是院使，他做了這么多年院使，醫(yī)官院的醫(yī)籍醫(yī)案都看過，他也是憑自己真才實學(xué)考上春試紅榜，不可能連一個平人背景的年輕醫(yī)女都比不過。

    他一定能治好戚玉臺，只要再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門外忽而傳來隱隱吵嚷聲，伴隨驚聲尖叫，緊接著，“砰——”的一聲，書房大門被人毫不留情踹開。

    崔岷霍然轉(zhuǎn)頭。

    沉重木門在崔岷驚駭目光中轟然倒下。

    一隊紅衣官差涌了進(jìn)來，為首的官差看一眼地上狼狽憔悴的人，語氣冷酷如冰。

    “翰林醫(yī)官院院使崔岷，有人舉告你盜取下屬醫(yī)方據(jù)為己用，中傷誣陷同僚——”

    “不——”

    不等觀察說完，崔岷就跳起來，打斷他的話。

    像是一直恐懼的事情終于發(fā)生，長時間的不眠不休已讓他瀕臨崩潰，腦中最后一根弦崩裂，他跳起來，推開面前官差就想往外跑。

    下一刻，脊背傳來一陣劇痛，他被人一腳踢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劇烈疼痛令他方才的狂暴一瞬散去，倏然清醒許多。

    官差們涌進(jìn)屋中，在書房中迅速翻找，一本本醫(yī)籍全被拂落在地，他精心搜羅的花瓶被砸地粉碎。

    一只靴子踩著他的臉，將崔岷的臉踩得貼了地，他恍然看著屋中一片狼藉，看著看著，驚覺時日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苗良方出事的那一日。顏妃宮里的人沖進(jìn)醫(yī)官院，將正在醫(yī)案庫整理醫(yī)籍的苗良方推倒，匆忙慌亂中不知是誰踩了苗良方腿骨一下，痛得苗良方大叫，這叫聲卻像是取悅了那些官差，他們故意在他小腿上碾磨，聽他痛苦慘叫。

    那時苗良方也被人這般按著，臉貼著地，像是察覺了他的視線，努力偏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崔岷，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年輕的崔岷冷眼看著，曾經(jīng)的摯友被人踐踏在地，雙眼通紅，如氈板魚rou任人宰割。

    一如他此刻。

    第二百零二章 可悔

    又過了兩日，盛京醫(yī)行出了件大事。

    當(dāng)今翰林醫(yī)官院院使崔岷被人舉告陷害同僚，剽竊醫(yī)官藥方。

    崔家一夜之間下獄，連帶著崔岷最信任的下屬曹槐，一并倒了大霉。

    這消息傳遍盛京時，上至官門下至平人都驚訝。

    皇城里的事西街眾人知曉得不太清楚，但也聽過那位崔院使以平人之身進(jìn)入翰林醫(yī)官院，編纂《崔氏藥理》造福天下醫(yī)工以利萬民的善舉，如今陡然揭露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崔氏藥理》根本就不是他寫的，是他同僚寫的。這人好不要臉，搶了人家功勞，還把人害得下了獄！虧得醫(yī)行拿他做榜樣給平人醫(yī)工看，畜生不如！”

    胡員外一捋長須，搖頭晃腦道：“果然，不可以一時之譽(yù)，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宋嫂吐出一把瓜子皮：“說來，那個被陷害的醫(yī)官姓苗，和咱們街上老苗還同姓嘞，都是行醫(yī)的，不知道以前認(rèn)不認(rèn)識，沒準(zhǔn)兒是遠(yuǎn)親？”

    眾人說著，轉(zhuǎn)頭看向仁心醫(yī)館。

    藥柜后，陸曈坐在桌前，正低頭整理記載的藥冊，不見那位苗大夫的影子。

    “銀箏姑娘，”葛裁縫問，“你家老苗今兒怎么不在？”

    “柜子里少了兩味藥材，苗先生去醫(yī)行添置了?！便y箏笑道：“得到晌午后才回來！”

    ……

    被西街眾人談及的苗良方，此刻正站在盛京牢獄前。

    獄室陰冷，夏日明亮烈陽被阻擋在外，如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獄卒拿銅牌給了他，遙遙指向牢獄深處某個方向。

    苗良方接過銅牌，道過謝，望向黑暗深處，不知為何，臨到頭了，反而有幾分踟躕。

    崔岷下獄了。

    他勾串外人陷害自己一事被揭發(fā)，連同自任院使多年來，收人賄賂、私藏醫(yī)方、以入內(nèi)御醫(yī)身份泄露御前消息……樁樁件件，皆是重罪。

    想要認(rèn)真懲處一個人時，罪名總是很多。

    他知曉一切，陸曈問他可還要見崔岷一面，將來或許再也見不著了，苗良方思來想去，終于還是來了。

    過去之事再探討已無意義，十年間錯過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可他還是決定再見崔岷一面，因為他還有不明白之處，想向崔岷問個明白。

    手下拐杖在安靜牢獄中響聲清脆，苗良方拄著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在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

    牢房的角落里，蜷縮著一個人。

    這人身上穿著的長衫被蹭的臟污，頭低著，一言不發(fā)靠墻坐著，聽見動靜，猛地抬起頭，待看清苗良方的臉，不由一怔：“是你？”

    “是我?！?/br>
    苗良方把拐杖收起，扶著監(jiān)牢的柵欄，一點點席地坐下來。

    崔岷一動不動，冷冷看向他：“你來看我笑話的？”

    苗良方搖了搖頭。

    “那就是來炫耀的?！?/br>
    崔岷仰起頭，布滿傷痕的臉上神情刻薄，“還未恭喜你，布了這么久的局，總算得償所愿，如今看我落到如此地步，可算滿意了?！?/br>
    “崔岷，”苗良方望著他，“我來，只為問一句，當(dāng)初醫(yī)官院中，你為何要陷害我？”

    崔岷一頓。

    “十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崔岷看向牢獄外的人。

    陰沉牢獄里，苗良方坐在牢房外，布衣粗糙，神情平和，一如當(dāng)年。

    只是當(dāng)年，他在牢獄內(nèi)，自己在牢獄外，十年彈指而過，到最后二人位置顛倒，仍走到如今結(jié)局。

    崔岷倏地發(fā)出一聲冷笑。

    “為何？”他反問：“你自己難道不清楚？”

    苗良方皺眉。

    “崔岷，我與你一同在藥鋪做伙計，一同參加春試，又一同進(jìn)入醫(yī)官院。過去種種，我苗良方自問沒有一處對不住你，你為何如此對我？”

    “我怎么對你？”崔岷望著他：“就因為是你讓我參加春試，是你讓我有機(jī)會進(jìn)入醫(yī)官院，我就該對你感恩戴德？”

    他笑起來：“別做夢了！你幫我，不過是為了成全你惺惺作態(tài)的英雄夢，你根本不曾想過我的處境，你只在意你自己，只想自己出風(fēng)頭！”

    苗良方盯著他：“你說什么？”

    崔岷反倒放松了下來。

    他望著苗良方，神情似哭似笑。

    “當(dāng)年我便說過，我不想春試，不想進(jìn)醫(yī)官院。我只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過日子，是你非要拉著我參加春試，進(jìn)了那個鬼地方。”

    “你是天才，你是了不起的天才，你大可以在太后面前大出風(fēng)頭，得宮中貴人喜愛。權(quán)貴忌憚太后的勢力，醫(yī)官院那么多醫(yī)官對你不滿，你可以置之不理，他們不敢動你，卻敢動我。”

    “那些年，我替你擋下多少明槍暗箭，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人整死了！”

    崔岷輕蔑地望著他：“苗良方，你太自負(fù)了，其實你什么都不懂，如我們這樣的平人進(jìn)醫(yī)官院，若無背景支撐，僅有醫(yī)術(shù)，也不過是立個靶子給人打。”

    “你被人欺負(fù)？”苗良方一愣：“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么用，你已做了副院使，心系萬民，哪有心思在意旁人。我不過是你的陪襯，襯托你身為平人是有多么出眾的天賦，有多么了不起！”

    苗良方怒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為何不這么想？如果你有半分念及我，當(dāng)初副院使之職，就不會推舉別人了！”

    此話一出，獄中陡然安靜。

    苗良方看著他：“你怎么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br>
    崔岷冷笑，“這可是顏妃娘娘親口告訴我的?！?/br>
    獄中墻壁掛著的火把昏暗，冰冷沒有半絲溫度，在崔岷眼中搖晃著，刺得他眼睛也生出些痛楚。

    那時候顏妃剛進(jìn)宮，后宮幾個妃子明爭暗斗，苗良方作為盛極一時的副院使，自然成了顏妃拉攏的對象。

    年輕的、剛直的副院使義正言辭拒絕了顏妃的拉攏，對方便把這氣出到了苗良方的好友崔岷身上。

    他也是平人，又無背景支撐，與苗良方走得近便也成了一種罪過。顏妃隨意找了個由頭抓了他小辮子，威脅他要將他丟進(jìn)牢里。

    崔岷跪地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