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節(jié)
這半月來,他每日晨起去司禮府,黃昏歸家。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已恢復原位。 戚玉臺卻知其中煎熬。 從前父親雖也管束他,但去司禮府時,尚能尋得一兩絲喘息機會。如今卻不然。 自打他病愈出門后,戚清便派貼身小廝并護衛(wèi)守著他。去司禮府也一道,表面同外人說是還需煎藥補養(yǎng)身體,實則戚玉臺自己心知肚明,父親分明是監(jiān)視。 怕他再度發(fā)病,怕他大庭廣眾之下又犯起瘋病來,丟了戚家的臉,才讓人一步不離跟隨,若有意外,即刻將他帶回府去,保全戚家顏面。 顏面。 戚玉臺自嘲地冷笑一聲。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不是沒聽到,父親一向愛惜名聲,如今他在胭脂胡同被人當笑話猴戲一般觀賞,父親惱怒失望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些,戚玉臺就覺腦子生疼,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中炸開。越是如此,越是懷念被一把大火燒毀的豐樂樓。 他又想服散了。 只是眼下父親看他看得更嚴,別說服散,連單獨出門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作罷。 罷了,等后日得了機會,讓華楹想法子幫他出門一趟解解悶好了,他這樣想。 想到戚華楹,不免就想到了那個令meimei傷心的罪魁禍首女醫(yī)官。 恰好仆人送來煎好新藥,戚玉臺就問:“近來那個陸曈如何?” 若沒有豐樂樓撞上那場大火,他早已開始收拾那個低賤醫(yī)女了。窮街巷口出來的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讓戚家的掌上明珠傷心,縱然有裴云暎護著,他也要想法子叫對方丟一層皮。 誰知突逢意外,耽誤時日,倒是讓那女人多蹦噠了幾日。 身側仆人回道:“回少爺,陸曈已離開醫(yī)官院了。” 戚玉臺拿藥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什么?” 仆人垂首,將近些日子醫(yī)官院發(fā)生之事盡數(shù)道來。 言畢,戚玉臺喃喃:“竟離開了?!?/br> 他還沒開始動手,陸曈就已不在? 這或許是崔岷動的手,但裴云暎身為陸曈的靠山,竟也沒阻攔? 不對,應當是阻攔的,否則陸曈既敢給崔岷潑臟水,這時候理應早就被徹底趕出醫(yī)官院,或是挨板子,不會只停職三月。 崔岷還是有所忌憚。 戚玉臺神色不屑,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 這樣也好。 陸曈在醫(yī)官院時,皇城里有裴云暎盯著,還有那個紀珣,有些事倒是不好動手。 如今流落西街,西街到處都是平人,魚龍混雜之地,想要對她動手輕而易舉,比在醫(yī)官院更方便。 思及此,戚玉臺便舒心起來,連平日覺得苦味難當?shù)臏?,此刻看著也順眼幾分?/br> “好。”他抬起因生病蒼白的臉,略顯青黑的眼睛在這一瞬,閃著莫名的光,竟有幾分瘆人。 “也算好消息。”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拿起托盤上的藥碗。 烏褐色湯藥粘稠,盛在瓷白藥碗中,越發(fā)顯得像攤腐臭淤泥,甫一湊近,苦氣頓時盈滿鼻腔。 良藥苦口,可這藥苦的,比之毒藥更甚。 戚玉臺暗暗罵了一句崔岷,仰頭閉著眼,將碗中湯藥飲盡。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度發(fā)病 夜深了,園中起了層白露。 白露叫夏末的暑夜多了一絲清寂,再過幾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靜,長廊有人提燈走過,隱約燈色在夜里忽明忽暗,若翩飛螢蟲,停在一處房門跟前。 崔岷推門走進書房。 屋中燈亮了起來。 四周漸被照亮,長桌上擺著幾冊醫(yī)籍,日日打掃被清掃得很干凈,墨硯都是上等的,桌角擺著一只綠玉竹盆栽,成色鮮亮,十分古雅。 書房很大,看似簡致,實則所擺器物陳設,皆是十分講究。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青玉盤銅座燭臺里,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臉上,照亮眼角漸生的溝壑,照亮鬢邊幾星微白,竟多幾分從前未有的滄桑。 崔岷安靜看著四周。 這書房是他親自令人建好的。 他年少時,于藥鋪給人做伙計,那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勿提書房。藥鋪關門后,在柴房里鋪張席子,睡覺吃飯,讀書認字都在里頭。 柴房,就是他的書房。 那不算個好地方,夏日悶熱,冬日冰涼,席上常生跳蚤惹得渾身發(fā)癢,有時天氣暖了,夜里還會有老鼠從身上爬過。 那時他便憧憬,若將來有了自己的屋子,若能在盛京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處自己的書房,不必太大,只要能裝得下他的醫(yī)書,擺得下一方桌椅就好了。 后來他做了院使,漸漸攢下銀錢,在盛京買下宅邸的第一時間,便先讓工匠搭制了這間書房。 寬敞、明亮,滿架醫(yī)書,窗前好風景。 比他少時憧憬的更勝百倍。 風吹得院中樹影搖晃。 崔岷緊了緊身上外裳。 說來奇怪,他少時睡柴房時,每日吃得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頗好,哪怕夜里漏雨,照樣一覺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時辰不夠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反倒是如今有了大宅子后,軟綢榻,點熏香,夏日涼冰,冬日暖炭,卻時常失眠不寐??v是躺在榻上,常半夜睡意毫無。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著了。 崔岷揉了揉額心。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書房門發(fā)出一聲輕響,仆從自外頭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碗湯藥。 崔岷看了碗中褐色湯藥一眼,問:“別吵醒夫人少爺?!?/br> “老爺放心?!逼蛷牡溃骸胺蛉松贍敹妓铝?。” 崔岷點頭,伸手接過仆從手中湯藥。 這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 戚玉臺突犯癲疾,近月余時間,他在太師府盡心熬力,夜里在醫(yī)官院辛苦至清晨。 他已許多年不曾這般勞累過度,先前還勉強支撐,戚玉臺病愈后,才漸漸顯出倦怠乏力之癥。 崔岷知自己損傷心脾,是以氣血乏源,心神失養(yǎng),是以日日讓下人熬煮養(yǎng)心安神的保元養(yǎng)心湯養(yǎng)復。 雖然效用并不算很好。 他抬手,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掏出絲帕擦拭唇邊藥汁,忽而想到什么,問:“陸曈近來可有動向?” 陸曈離開醫(yī)官院也有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醫(yī)官院并無他事發(fā)生。紀珣和林丹青來問過幾次,皆無功而返。 明面上,陸曈只得到停職的懲罰,已是他網(wǎng)開一面。 仆從回:“陸醫(yī)官回到西街后,一直在仁心醫(yī)館坐館。今日醫(yī)館開張五十年,裴殿帥、紀醫(yī)官和林醫(yī)官都去西街道賀了?!?/br> “仁心醫(yī)館?” 崔岷微微皺眉。 他知道這個醫(yī)館。 當初點陸曈進春試紅榜第一時,他就已讓人打聽過陸曈的底細。 陸曈是蘇南人,從外地來盛京投奔親眷,不知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點醫(yī)術,遂在西街坐館。 仁心醫(yī)館是個破落醫(yī)館,東家杜長卿是個紈绔,因陸曈的出現(xiàn),小醫(yī)館起死回生。這醫(yī)館里除了杜長卿外,還有一個伙計和陸曈的丫鬟,陸曈進了翰林醫(yī)官院后,醫(yī)館又招了個坐館的平人老大夫。 一群雜草,烏合之眾。 偏偏得裴云暎和紀珣另眼相待。 崔岷冷笑一聲。 平人在皇城生存,總要尋一座靠山,對女子來說,沒有什么比攀高枝更容易的了。 陸曈很聰明,所以在紀珣和裴云暎之間游走,將兩位天之驕子耍得團團轉。 但她又很愚蠢,否則也就不會當著眾醫(yī)官的面,不知死活地舉告自己偷竊藥方罪名。 空了的藥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淺淺湯藥痕跡,干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污瑕。 崔岷低頭望著,目色閃過一絲輕蔑。 他是對裴云暎和紀珣有所忌憚,但,如今戚玉臺的癲疾,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符,就算為了戚玉臺,戚太師也不會讓他出事。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背后有人,他又何嘗不是? 各憑所仗而已。 他與陸曈,都是權貴的玩物,一條狗罷了。 正想著,冷不丁右眼皮跳了一下。 崔岷伸手,按住眼皮。 這幾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會跳幾下,崔岷總覺不安,好似有什么大事將要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