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節(jié)
紀珣的“青竹瀝”正如其名,青碧盈盈,正是春竹色,倒出來時便比在罐子里盛著香氣濃烈許多,一股苦澀藥香充斥在鼻尖,甚至能聞得出其中幾味藥材。 陸曈不由皺眉。 她實在不喜歡喝藥。 比起來,她更想喝銀箏買回來的桃子酒,在冰桶里放過后,又甜又涼。 “咳咳——” 那頭,杜長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他道:“感謝各位今日賞光來我們醫(yī)館做客,都是皇城里的青年才俊們,我們西街都因此蓬蓽生輝。” “話不多說,”杜長卿舉碗,“本掌柜先喝為敬!” 他一仰頭,豪氣灌了下去。 竹苓欲言又止:“哎……” “咳咳咳——” 話音剛落,杜長卿就捂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紀珣端著酒碗,面色遲疑:“藥露會略苦一點……” 竹苓捂臉。 自家公子做的藥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紀家老太爺壽辰,紀珣都會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藥露,每次紀家諸人都是面色苦澀地咽完。 那可真是苦??!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從哪尋來苦得這般離奇的藥材。 那位杜掌柜一氣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杜長卿滿臉漲得通紅,一碗苦水含在嘴里也不好吐,畢竟入內(nèi)御醫(yī)親手做的藥露,因此只得艱難吞咽,待咽完最后一口,臉皮皺成一團,仍努力擠出個泰然自若的微笑。 “不苦?!彼荒樥J真,對著眾人誠懇道:“可甜了?!?/br> 眾人:“……” 鬼才信他的話。 杜長卿自己嘗了這苦楚,便儼然不甘讓自己成為這唯一的受害者,非要把所有人一起拖下水,斜睨著眼道:“怎么不喝呀?東家都喝了,你們看不起東家,難道還不給紀醫(yī)官面子?” “都端起來,別磨磨蹭蹭的!” 眾人面露難色。 紀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輕聲解釋:“良藥苦口,雖是苦了一點,于體卻有裨益?!?/br> 他這般認真,一時叫周圍想要推脫的眾人也不好意思不喝了,想著好在這琉璃罐子不大,統(tǒng)共一人一碗正好,就當喝補藥,喝完塞顆蜜餞去去苦味也好。 眾人便嘴上迎合著,紛紛舉起酒碗,說些吉祥話,端起眼前藥露。 這藥大約的確很苦。 有苗良方和紀珣這樣年長穩(wěn)重,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喝完的,也有竹苓和段小宴這樣面如死灰,喝一口嘔一口如飲鴆毒的。 林丹青和銀箏還好些,不過喝完后鼻子皺成一團,顯然也被苦到。 裴云暎又比這些人更淡定些,伸手拿過酒碗,不緊不慢地喝完了。 從容平靜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陸曈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酒碗。 那酒碗里盛著一大碗竹液,乍一看倒是很清涼,只是其中四溢的苦氣著實令人難受,讓人本能想避開。 眾人都已咽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后,陸曈深吸一口氣,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一只手從旁伸了過來。 陸曈抬頭。 裴云暎從她手中接過酒碗,低頭把藥露倒進自己空碗中。 又拿起銀箏買來的桃子酒重新斟進她碗里,仿佛不經(jīng)意道:“喝這個吧?!?/br> 他這動作做得自然無比,陸曈手一抖,再抬眼,對上的就是眾人各異的目光。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見狀一口藥露嗆住,頓時咳嗽起來。 縱然那杯子里的藥露陸曈也沒碰,縱然裴云暎做這件事看起來也只是像順手,但…… 是否也有些過于親近? 尤其是陸曈平日里總是冷冰冰的。 一時間,眾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殿前司的指揮使居然主動解決旁人剩下的殘露,還是該驚訝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陸醫(yī)官這次偏偏沒有強烈拒絕。 察覺到眾人視線,裴云暎抬眼。 年輕人一張俊秀的臉面帶微笑,看起來倒不似穿公服時般高不可攀,顯得明朗若鄰家少年,他“嘖”了一聲,似是對眾人反應(yīng)有些莫名其妙,無辜開口:“怎么這么看著我?” “不是說很貴重?倒了浪費?!?/br> 他看向紀珣,唇角一彎。 “我多喝了一杯藥露,紀醫(yī)官應(yīng)該不介意吧?” 紀珣抿了抿唇。 這本是一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生出幾分氣悶,只覺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來也有幾分刺眼。 段小宴暗暗握拳叫好,杜長卿臉拉得老長。 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風,把院中搭起的涼棚吹得呼呼作響,銀箏笑著招呼:“大家別干坐著了,趕緊先用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菜單我和杜掌柜半月前就擬好了,比不得皇城里講究,公子小姐們莫要嫌棄?!?/br> “不嫌棄不嫌棄?!倍涡⊙绺吒吲d興舉箸:“可比皇城里千篇一律的飯食豐富多了!” 氣氛又漸漸活絡(luò)起來。 銀箏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絡(luò)氣氛,又加上段小宴話嘮,杜長卿偶爾陰陽點評幾句,方才一開始眾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許多。 說著說著,慢慢就說到陸曈被醫(yī)官院停職一事上來。 杜長卿不滿道:“我說,咱們這西街,好容易供出個醫(yī)官,這進院還不到半年,怎么就被趕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藥單,多大點事,皇城里的人就是小題大做,那看一眼藥單能上天???” 紀珣聞言,詫異地看一眼陸曈。 看來,陸曈并未將停職的真正原因告知杜長卿。 “皇城里的人都那樣,沒啥眼光?!绷值で鄵u頭,她酒量不大好,喝了一點桃子酒,雙頰泛上嫣紅,說話也比先前大膽一些。 “我,太醫(yī)局考核時次次第一,”她一指陸曈,“陸meimei,春試紅榜第一。我倆這實力,醫(yī)官院甲冠天下,俸銀至少得往現(xiàn)在翻十倍才對得起?!?/br> “就那么點錢,打發(fā)叫花子呢?” “日日奉值,天天挨罵,連寫話本的都知道還有陪葬的危險,牛馬不如,絕對牛馬不如!” 竹苓小聲反駁:“那也不能說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于何地?” 林丹青一頓。 這倒也是實話。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陸meimei半路出家,能比得上么?”又強調(diào),“再者,至少在女醫(yī)官里,我倆說聲杏林雙嬌不為過吧?” 太醫(yī)局進學的學生人數(shù)都有定額,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醫(yī)拋頭露面,家世好些的都不愿女兒吃這個苦,學的人少,做醫(yī)官的就更少了。 “那是那是,”杜長卿捧場,“我看,大梁將來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倆中間挑一個了。”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苗良方笑呵呵道:“小陸和林醫(yī)官確實卓有天賦,不過,說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個更好的?!?/br> “我行醫(yī)大半輩子,所見病癥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賦之高,醫(yī)術(shù)之妙,確乃生平罕見。”他一捋胡子,看向紀珣:“恐怕這位紀醫(yī)官,見了她也要甘拜下風?!?/br> 紀珣怔住。 苗良方當年離開醫(yī)官院時,紀珣尚還年幼,他又本不喜與人交往,因此并不記得苗良方名字。只看對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長的平人大夫,被仁心醫(yī)館請來坐館。 林丹青驚訝:“還有這么一號人物?我怎么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嗎?” “是?!?/br> 竹苓看向紀珣,問:“公子可曾聽說?” 紀珣搖了搖頭。 不止紀珣,段小宴和杜長卿也滿臉不解。 苗良方嘆道:“也難怪你們沒聽說過,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他語氣悠遠,“二十年前,你們中間,有的還是個吃奶的小娃娃,記不得事,有的,干脆還沒出生……” 如陸曈和林丹青的年紀,二十年前的確尚未出生。 “那時候啊,我也還年輕氣盛,是我剛到盛京的頭一年。在盛京一家藥鋪里給人打雜做伙計?!?/br> “有一天,藥鋪里來了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說三歲的女兒誤食毒草,趕緊送來藥鋪救人?!?/br> “當時天色已晚,藥鋪里只有一個坐館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發(fā)僵,出氣多進氣少?!?/br> “大夫說來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著女兒在藥鋪門口哀告哭求,我們瞧著都心痛,以為小姑娘鐵定活不過今夜了。” “誰知峰回路轉(zhuǎn),街頭恰好駛過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個戴冪籬的年輕姑娘,扶起那對母女?!?/br> 林丹青聽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救活了?!?/br> 苗良方出了一會兒神,像是沉浸在當年危急的一刻,須臾,才慢慢開口:“我后來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內(nèi)御醫(yī)莫家府中的小姐……” “……莫如蕓?!?/br> 此話一出,陸曈睫毛一顫。 手中酒碗一個沒拿穩(wěn),幾滴甜酒濺到手背,漸漸蔓延出一點蟄人的冰涼。 她抬眼,臉色驟然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