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意外的后手，崔岷絕不會輕易將自己發(fā)落。甚至三月之后，他也不敢將自己驅逐出醫(yī)官院。

    一個并無真才實學的平庸之輩，使了手段走到如今高位，無論表現(xiàn)得多么云淡風輕，內心深處都是心虛沒有憑仗的。

    高飛之鳥，死于美食；深泉之魚，死于芳餌。

    偏偏貪慕虛名……

    她擱下手中竹筒：“前頭那家甜漿是不是換人了？”

    “是啊?！泵缌挤揭汇?，“你怎么知道？”

    陸曈低頭，望著竹筒里清亮漿水，笑了一笑。

    “比往日甜?！?/br>
    ……

    竹搖清影，夕陽黃昏。

    紀珣回到醫(yī)官院的時候，已是傍晚。

    這個時候，醫(yī)官們都去用晚飯了，小樹林里空空蕩蕩沒一個人。

    紀珣進了藥室，從書架上抱起一只鐵匣。

    說是鐵匣，其實更像只鐵箱，不太大，箱蓋打開著，里頭裝了五六冊書簡，皆是有些殘破。

    他抬手，拿過桌上放好的幾卷醫(yī)籍一并仔細放進箱子里，合上箱蓋，掛上只小鎖。在他身后，藥童竹苓坐在小杌子上，托腮看得連連搖頭。

    自家公子人品端方、心地善良，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大好人，怎么偏偏在與人交往一事上，思路如此不同尋常呢？

    就說和那位新進醫(yī)官使陸醫(yī)官吧，前些日子，竹苓無意得知這位陸醫(yī)官竟然是自家公子當年在途經蘇南時無意救下的貧苦少女，也很是吃了一驚。

    竟然還有這么段淵源！

    那位陸醫(yī)官不僅與公子相認，還將當年公子遺留的貼身玉佩交還，竹苓看得很是激動。

    救命之恩，多年故交，男才女貌，旗鼓相當……又同在醫(yī)官院共事，這要是不有點什么，好像簡直辜負老天安排的這一段美滿巧合。

    竹苓靜靜等待好事發(fā)生。

    誰知紀珣的舉動實在出乎竹苓的意料。

    或許是之前誤解陸曈產生的愧疚，又或許是當年蘇南的過往令紀珣對陸曈親近一些，總之，竹苓能感覺到，公子對這位陸醫(yī)官是很體貼特別的，至少除了醫(yī)籍藥理，這位陸醫(yī)官能引起公子情緒哀樂。

    紀珣開始搜尋醫(yī)籍送與陸曈。

    每隔一段日子，就讓陸曈去他藥室交流藥理。

    竹苓簡直崩潰。

    這真的不是提前吏目考核嗎？

    縱然這二人間本來原可以發(fā)展出些旖旎溫柔時光，在這種情形下想來也頃刻煙消云散。

    這究竟和太醫(yī)局進學有何區(qū)別？

    自家公子不會以為陸醫(yī)官真的很喜歡吧！

    他嘆口氣，聽見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陸醫(yī)官怎么還沒來？”

    今日該是陸曈過來領新醫(yī)籍的日子，紀珣特意為她尋了幾本太醫(yī)局中也沒有的，上頭還有他寫的手記。

    但時辰已過，陸曈仍未出現(xiàn)。

    紀珣道：“你去藥廳問問?！?/br>
    竹苓稱是。

    約過了半盞茶功夫，竹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才跑到藥室門口就喊：“公子，出事了！”

    “何事？”

    “小的剛剛去找陸醫(yī)官，找了一圈沒找著人，前廳的醫(yī)官告訴我，陸醫(yī)官誣陷院使、私看藥單，被停職三月，午后就已離開醫(yī)官院了！”

    紀珣驀地站起身來。

    “什么？”

    ……

    “什么？陸醫(yī)官被停職了？”

    殿帥府里，有人驚訝抬起頭。

    段小宴一雙眼睛睜得溜圓：“不會騙人的吧？”

    陸曈一向縝密，閻王也不是她對手，居然就這么乖乖任醫(yī)官院停職，怎么聽都覺得不真實。

    正說著，院子里梔子叫了幾聲，調聲歡快。

    裴云暎一掀門簾，走了進來。

    “哥——”

    段小宴忙站起身來。

    裴云暎這些日子很忙。

    蘇南蝗災、緊靠蘇南的歧水叛兵作亂、三皇子與太子間明爭暗斗……朝事全都堆在一起，有時裴云暎一進宮，到深夜才回。段小宴也有幾日沒見著他了。

    裴云暎放下銀刀，看一眼立在屋里的青楓，轉身在桌前坐下。

    “怎么傻站在這里？”

    “主子，出事了?！?/br>
    裴云暎望向他。

    青楓低頭：“陸醫(yī)官今日離開醫(yī)官院，回西街去了?！?/br>
    他一頓，目色陡然凌厲：“怎么回事？”

    青楓便將白日里醫(yī)官院發(fā)生的一切盡數道來。

    待聽完，不等裴云暎說話，段小宴先嚷起來：“原來如此，這崔岷分明是做賊心虛嘛！”

    裴云?？此谎郏涡⊙缑旱吐曇簦骸捌萦衽_本來就是個瘋子，姓崔的也不見得多有本事。偷了陸醫(yī)官藥方拿去討好太師府也不是沒可能?！?/br>
    “我看陸醫(yī)官不是誣陷，說的就是事實。只是人微言輕，沒人相信罷了?！?/br>
    裴云暎眸色沉沉，突然站起身，提起桌上銀刀，似要出門。

    “哥，你是不是打算去給陸醫(yī)官出頭？”

    段小宴滿臉興奮，在一旁摩拳擦掌：“帶上我吧，陸醫(yī)官給我做了那么多下食丹，我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br>
    裴云暎沒理會他，正要動作，不知想到什么，腳步一停。

    過了一會兒，他把銀刀放下，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哎？”段小宴疑惑，“怎么不去了？”

    裴云暎不說話，半晌開口：“你也別去?！?/br>
    陸曈做事一向自有主張，此舉或許另有打算。

    不清楚她計劃之前，最好不要貿然行動，以免弄巧成拙。

    指尖撫過銀刀刀鞘，刀鞘花紋冷硬銳利，映著青年微垂的眼。

    還是等見過面再說。

    第一百九十四章 缺德

    展眼又過了幾日。

    仁心醫(yī)館旁，修鞋鋪已全部打理干凈，杜長卿尋人把破了的房頂修補過，墻面也重夯了一遍，掛上字畫，新打得藥柜重新擺好，兩間鋪子一打通，一邊用來抓藥，一面用來坐館，原先狹窄的鋪子頓時寬敞許多。

    阿城踩著凳子把請人重寫的一幅“仁心醫(yī)館”牌匾掛了上去，又把先前裴云姝送的錦旗尋了個最顯眼的地方掛好。銀箏從官巷買完鞭炮回來，一眼就看見仁心醫(yī)館前站著個人。

    穿碧青羅襦裙的年輕女子眉眼明媚，正抬頭張望新?lián)Q的牌匾。

    銀箏把炮竹掛在手上，上前詢問：“姑娘可是要瞧??？”

    女子回過頭，望見銀箏便道：“請問，陸醫(yī)官可在此處？”

    銀箏還未來得及答話，陸曈從鋪子里走了出來，叫了一聲“丹青”。

    林丹青轉頭，望著陸曈笑道：“這地方可真不好找，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br>
    陸曈把藥罐放下，見銀箏疑惑，主動解釋：“這是醫(yī)官院的林醫(yī)官?！?/br>
    “噢！”銀箏恍然：“原來是姑娘的朋友?！?/br>
    三人一同往鋪子里走，里鋪中，杜長卿幾人正核對新藥柜的藥材格子，乍一見陸曈領著個漂亮姑娘進來都愣了一下，銀箏笑道：“這是姑娘在醫(yī)官院的朋友林醫(yī)官，特意來看望姑娘了！”

    “醫(yī)官？”

    杜長卿眼睛一亮，態(tài)度陡然熱絡起來，起身熱情道：“哎呀呀，林醫(yī)官來咱們醫(yī)館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時下倉促，也沒準備點茶水。阿城——”他一拍阿城腦袋，“快，去給林醫(yī)官洗幾個果子，泡杯好茶來！”

    阿城摸摸腦袋，一掀氈簾進小院了。

    林丹青打量著一下四周，見四周藥柜放置整齊，桌椅干凈，又寬敞得宜，門口一棵李子樹葉茂枝繁，十分消夏，忍不住感嘆：“這醫(yī)館倒是比咱們醫(yī)官院看著清幽許多?！?/br>
    “林醫(yī)官這話說的。犄角旮旯的小醫(yī)館怎么能和皇城里相比?！倍砰L卿把銀箏擠到一邊，湊上前問，“我們小戶家人，不懂規(guī)矩，陸醫(yī)官同我們混久了也沒點眼色，這不，才進醫(yī)官院不到一年就闖禍被罰回來了?！?/br>
    阿城端著茶盞出來，杜長卿接過，貼心遞到林丹青手里：“林醫(yī)官在醫(yī)官院里，一看就比我們陸醫(yī)官開朗活潑討人喜歡……恕我多嘴打聽一句，不知我們陸醫(yī)官何時能回去醫(yī)官院？”

    林丹青端茶的手一滯，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為難。

    陸曈：“別問了，杜掌柜?！?/br>
    “問問怎么了？”杜長卿不樂意，“那問好了，該道歉道歉該賠禮賠禮，該送銀子送銀子唄！”

    在藥柜前坐館的苗良方聞言不贊同：“風氣不正，杜掌柜少把小陸帶壞了。”

    “你們清高，你們了不起?！倍砰L卿一甩袖子，“難怪進了醫(yī)官院也能被掃地出門！”言罷一轉身，一掀氈簾進院了。

    苗良方：“……”

    老大夫尷尬指了指里面：“說他兩句還不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