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jié)
元貞這番話已沒有轉(zhuǎn)圜余地,至少今日,他不可能如愿以償。 這么多人一齊保下了陸曈。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濃厚,不知為何,前額竟隱隱作痛,一股無名之火罩上心頭,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毀一切活物。 努力按下心中不甘,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尸體,戚玉臺再次拱手:“殿下發(fā)話,玉臺不敢不從。其實(shí)玉臺也不想為難陸醫(yī)官,只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已換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擒虎自幼時便陪伴我身側(cè),善解人意、赤膽忠肝,如今凄慘死去……”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灰犬凄慘死狀令人膽寒。 “玉臺請陸醫(yī)官對擒虎嗑三個頭,此事就算了?!?/br> 陸曈猛地一頓。 戚玉臺轉(zhuǎn)過頭,仿佛很退讓似的望著她。 他知道這樣不對,他知道這樣已有損他過去人前形象,就算回到府邸,父親也一定會責(zé)罰。 但這女人的眼睛讓人不舒服,他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沖動。 想要摧毀對方的沖動。 反正這里都是“自己人”,權(quán)貴間總是互相兜底,今日發(fā)生之事,未必會傳到外頭,就算傳出去,多得是“自己人”作證。 對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陸曈握緊雙拳,盯著戚玉臺,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下跪、磕頭、給一條狗。 而在一刻鐘前,這條狗將她咬得遍體鱗傷,險些斷氣,如今被害者卻要給兇手磕頭。 這真是天下間最荒謬的事。 元貞點(diǎn)頭:“也好?!?/br> 一語落地。 陸曈忍不住想要拒絕,被林丹青暗暗拉了一下袖子,對上她擔(dān)憂的眼神。 她對陸曈輕輕搖了搖頭。 陸曈咬緊了唇。 她明白林丹青什么意思。 如她們這樣的醫(yī)官,無論是平日給官員行診,還是將來入宮給貴人行診,尊嚴(yán)總是不值錢的那個。 他們要跪無數(shù)人,要對無數(shù)人低頭,比起性命,尊嚴(yán)算得什么? 不值一提。 常進(jìn)似怕她犯倔,只盼著盡快息事寧人,催促道:“陸醫(yī)官,還愣著做什么?” “陸醫(yī)官,”金顯榮也幫腔:“這要多謝玉臺心軟?!?/br> 多謝。 陸曈只覺可笑。 她抬眼,戚玉臺站在灰犬身邊,目光隱有得意,似乎已察覺到她對下跪磕頭這件事是多么屈辱,是以越發(fā)來了興致,想要看她痛苦模樣。 被灰犬咬傷的裂痕似乎在這時候才開始慢慢顯出疼,陸曈恨得咬牙。 林丹青說的沒錯,對他們來說,尊嚴(yán)不值一提,將來跪的人還很多。 可眼前這人是誰? 是戚玉臺! 是這個人,害死了陸柔,是這個人,害陸謙淪為階下囚被棄尸荒野,父親葬身水底,母親尸骨無存,陸家那把湮沒一切的大火,全都是拜他所賜! 她怎么能跪? 她怎么能向這仇人下跪! 心中恨到極致,眼睛里像是也要滴出血來。陸曈抬眼,認(rèn)認(rèn)真真看過四面人群,沒有任何一刻比現(xiàn)在更希望有人站出來,將她解救,讓她免于遭受這可悲可笑、可憐可嘆的屈辱。 她看過每一個人。 常進(jìn)對著她微微搖頭,太子高坐馬背已有些不耐,金顯榮瘋狂對她示意讓她見好就收,還有二皇子、四皇子,許多她不認(rèn)識的顯貴近臣……還有紀(jì)珣。 紀(jì)珣望著她,面露不忍,卻沒有開口。陸曈知道,他剛才已經(jīng)為她說過話,以免她性命之憂,這已是仁至義盡。 他不能再多說了,他背后還有紀(jì)家,不可將紀(jì)家也拉進(jìn)這趟渾水中來。 風(fēng)靜靜吹過密林,四周風(fēng)聲靜謐。 陸曈看著看著,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會有人。 在過去那些年里,在落梅峰,痛苦難當(dāng)時,她曾無數(shù)次的呼喚過家人的名字,她想著要是爹娘在就好了,陸謙在就好了,陸柔在就好了,但她知道他們不會來。 就如此刻。 沒有人會來救她。 平人受罪,平人道歉,在權(quán)貴眼里天經(jīng)地義,已是十分開恩。 林丹青攙扶著她,慢慢站起身來。 渾身上下都是獵狗撕咬的傷口,一動就是傷口撕裂地疼,她面無表情,一步步走到樹下灰犬的尸體前。 戚玉臺望著她,佯作悲戚的眼里滿是惡意。 陸曈的視線落在地上獵犬的尸體上。 狗尸一片狼藉,血rou模糊令人作嘔,唯有脖子上那只金光閃閃的項圈依舊燦爛,彰示著主人顯赫的身份。 耳邊忽然浮響起上山前林丹青對她說過的話來。 “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吶?!?/br> 人不如狗。 四面都是權(quán)貴,四面都是高門,唯有她布衣小民、低賤平凡。就連地上的那只狗,在那些人眼中,也比她高貴一籌。 陸曈捏緊拳,咬緊牙關(guān)。 雙腿膝下仿佛生了刺,每往下彎一厘,心中就越痛一分。 沉苛荒謬的世情落在背上,似座無法抗拒的大山,帶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矮下身去。 無可避免。 無力掙脫。 就在雙膝即將落在地面時,身后突然響起一陣突兀的馬蹄響,一同傳來的,還有人冷漠的聲音。 “別跪?!?/br> 陸曈一怔。 緊接著,有人翻身下馬,一只胳膊從她身后伸來,牢牢托住她即將彎下的脊梁。 她猝然回頭。 青年當(dāng)是從外頭一路疾馳趕來,衣袍微皺,扶著她的手臂卻很有力,將她扶好站起,讓她倚靠在他身上。 “裴殿帥?” 短暫的驚訝后,戚玉臺把臉一沉,“你這是做什么?” 裴云暎護(hù)在陸曈身前,面上仍是笑著,笑著笑著,臉色漸漸冷下來,把那雙含情的眼也勾出一抹煞氣。 他開口,語氣輕蔑。 “我說,人怎么能跪畜生?”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七姑娘 烈日被濃云遮蔽,林間漸漸暗了下來。 陸曈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側(cè)的人。 裴云暎怎么會來? 耳邊響起戚玉臺陰冷的聲音:“殿帥此話何意?” “戚公子聽不明白嗎?” 他嘴角含笑,向著戚玉臺看去,眸底漸有殺意凝聚,“我說,人不能跪畜生?!?/br> 這話里的諷刺被在場所有人聽到了,戚玉臺沉著臉:“你!” “戚公子,”他握著腰刀的指骨發(fā)白,打斷戚玉臺的話,“太后娘娘常年萬恩寺禮佛,明悟佛理,清凈無為。你卻借以太后娘娘之名,讓惡畜行傷天害理之事,毀壞皇家名聲?!?/br> “牲畜事輕,皇家清名事大。事關(guān)太后娘娘名聲,豈能草草了之?” “我看,”他道:“還是回朝后由御史寫折上奉,在朝上認(rèn)真說說吧。” 青年語氣漠然,盯著他的目光冷冽似冰,刺得戚玉臺一個哆嗦,緊接著,心口登時一梗。 這混賬! 自己先前搬出太后,想借太后御賜之物治陸曈之罪。裴云暎更狠,竟搬出太后名聲,說什么回朝后讓御史上折子,分明是要將事情鬧大。 父親最重臉面,為保戚家臉面一定不會執(zhí)意追究下去,定會讓他先低頭。更何況當(dāng)初皇家夜宴一事后,裴云暎頗得圣寵,太后待他格外寬和。 裴云暎分明是為陸曈撐腰。 戚玉臺看向陸曈。 她站在裴云暎身側(cè),裴云暎的一只手扶著她后背,倒像是將她護(hù)在懷里。一副面如金紙、搖搖欲碎的孱弱模樣。 很是惹人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