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jié)
戚玉臺原先也看過幾次斗鳥,然而方在此刻,覺得眼前這相斗比什么斗鳥、斗獸刺激多了。 女醫(yī)官實在柔弱,在擒虎的爪下如只白兔被肆意蹂躪。 對,白兔! 像剛上山時被擒虎咬死的那只白兔,美麗纖細、溫順乖巧。 美麗的女人,若無強悍背景在后支撐,便如這林間野兔,隨時會被強者咬斷喉嚨。說起來,這女子姿色美麗,同樣是美人,身為太師嫡女的meimei金尊玉貴,似瓊枝玉葉、天上明珠,高貴連平人看她一眼都不敢。而陸曈只是個卑賤下人,同樣的美麗,于她身上就是災(zāi)禍、是罪孽、是累贅。 好好一個美人,誰叫她惹了自家meimei不高興,只能在畜生嘴里變做灘腐爛rou泥。 想到那畫面,戚玉臺嘆息一聲,真是可惜了。 獵狗發(fā)出興奮吠叫,林下,陸曈捂住頭臉,在地上蜷縮翻滾著。 獵犬不依不饒,再次沖上來撕咬。她聽見戚玉臺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咬住她,別松口!” 獵犬得了主人命令,越發(fā)激動,咬住陸曈的腿不肯松口,它應(yīng)當(dāng)是被戚玉臺專門訓(xùn)練過,視她如獵物,陸曈忽然想起山下時林丹青與她說起,這只瘋?cè)患肄r(nóng)戶家小女兒的事,說瘋狗吃了對方半張臉,如今她在這掙扎間,明白了那小姑娘的痛楚,在這惡犬嘴里如嫩弱骨rou,任由對方撕咬。 她胡亂抵擋面前的尖牙,目光落在身畔因掙扎摔下的醫(yī)箱上。 醫(yī)箱里有毒粉,還有針…… 她咬牙,用力一腳踹開撲在自己身上的獵犬,艱難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醫(yī)箱撲去。 手剛碰到醫(yī)箱,還沒來得及打開,獵犬從身后竄上來,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陸曈悶哼一聲,手一松—— 醫(yī)箱應(yīng)聲而落,咕嚕咕嚕,順著斜坡滾下崖壁。 “咚——”的一聲。 不知所蹤。 …… 草徑幽深,馬蹄踩過落葉上,窸窸窣窣的細響。 幽靜山闌里,龍武衛(wèi)的馬騎正往山下走去。 沒了上山狩獵時的驚險激動,回去的隊伍倒顯得平靜了許多。 段小宴騎在馬上,扭頭問身側(cè)馬上青年:“哥,你真的不先處理下傷口?要不看看周圍有沒有上山的醫(yī)官先給你瞧瞧……” “不用。”裴云暎打斷他。 羽箭射中他左肩,箭矢已拔出,在山上隨意找清水擦洗灑了些金創(chuàng)藥粉,看上去似無大礙。但段小宴總覺不放心。 太子元貞急著下山,不愿在山上多耽誤一刻,龍武衛(wèi)自然沒有逗留的道理。 “那行,等下山去營帳要醫(yī)官瞧也一樣,”段小宴突然想起了什么,“讓陸醫(yī)官給你瞧!早上獵場營帳門口我還瞧見她了,只是那時候跟著班衛(wèi)不好過去,不然就跟她打個招呼了。” 蕭逐風(fēng)聞言,面露詫然:“她也來了?” 圍獵隨行醫(yī)官名額不多,大多都是老醫(yī)官,年輕醫(yī)官多是些家世不錯的——這樣好的機會不太可能留給平人。 裴云暎掃他們二人一眼:“這么關(guān)心,不如下山請你們一桌一起吃個飯?” “好呀!” 段小宴沒聽出諷刺,高興地一拍巴掌:“那等我回去換身衣服,不過陸醫(yī)官害怕梔子,不能帶著梔子一起去……” 說到此處,段小宴一抬頭,望著前面空空草地:“哎,梔子又跑哪去了?” 梔子上山一回,興奮得不得了,只是在殿前司好吃好喝呆久了,對捕獵沒有半分興趣。亂竄了大半日,撲蝴蝶聞野花,連只耗子也沒逮著一只,急得段小宴絞盡腦汁找理由護短:“梔子年紀(jì)大了,又生了孩子,生孩子催人老,很常見的!” 嗤得蕭逐風(fēng)冷眼回敬:“慈母多敗兒?!?/br> 正說著,就見遠處一條黑犬陡然從林后出現(xiàn),朝他們落在車騎后的三人矯捷奔來,嘴里叼著個什么東西。 段小宴一喜,忙坐直身子:“梔子回來了!他獵了個什么,個頭還不???好梔子,快讓我看看,這是狗獾、兔子?好像是只白狐貍啊!” 黑犬迅疾似風(fēng),幾下?lián)涞饺嗣媲埃瑳_到馬蹄下拼命搖著屁股邀功。 三人一愣。 那嘴里的哪里是什么白狐貍,分明是只白色的醫(yī)箱! 段小宴眨了眨眼:“梔子,你這是偷了哪位醫(yī)官的醫(yī)箱?” 黑犬兀自興奮搖著尾巴,裴云??聪蚬纷炖镢曋南渥?。 醫(yī)箱就是尋常醫(yī)箱,與市面醫(yī)行那些老大夫、醫(yī)官院的醫(yī)官們所用大同小異,看不出什么區(qū)別。帶子上卻繡了一圈木槿花,針腳細密精致,給舊醫(yī)箱添了幾分婉約。 裴云暎臉色微變。 銜著的醫(yī)箱看著有些熟悉。 陸曈隔段時日會去殿前府給禁衛(wèi)們行診,縱然只是名義上的差事,她也做得很仔細。那只醫(yī)箱和尋常醫(yī)箱不太一樣,醫(yī)箱帶子上繡了一整面的木槿,聽說是因為先前帶子磨薄了,怕中途斷裂,銀箏給陸曈重新加固了一回。 他記得很清楚,帶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卻成了淡淡紅色,像是被血跡染過。 他倏地勒繩,翻身下馬,走到梔子跟前,梔子見主人上前,尾巴搖得飛快,乖覺地一松口—— “啪”的一聲,醫(yī)箱砸到地上。 那醫(yī)箱大概本來就摔過一回,箱子上到處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跡,又一路被梔子啃咬,這般落地,醫(yī)箱蓋子終于經(jīng)不住折騰從中裂開,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滿地都是。 一只銀戒“滴溜溜”的滾至他靴子邊。 裴云暎腳步一停,目光不覺地落在那只戒指上。 那只是很尋常的銀戒。 顏色發(fā)黑,工藝粗糙,放在任何首飾鋪都不會再讓人看第二眼。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讓他視線難以挪開。 青年定定盯著那只銀戒,忽然彎腰,將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銀戒在他指尖微微旋過,露出戒面內(nèi)環(huán),摩挲過時,有淺淺凹痕掠過,似乎是一個“一”字。 裴云暎手一晃,指尖銀戒險些脫落。 一瞬間,腦子里掠過很多零散畫面。 雪夜、大寒、破廟燈花。 刑場、臘雪,供桌下破敗木頭聚攏的篝火。 戴著面衣的女童抱著那只破爛的醫(yī)箱,緊張生澀地為他縫好傷口。 那傷口很粗陋簡單,似他們初見時的匆忙潦草,卻固執(zhí)的、堅持地在他身上殘遺多年。 耳邊似乎響起她略帶嫌棄的聲音。 “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br> 所有零碎的圖片在這一刻倏然完整,漸漸拼湊成一幅清晰畫面。 蕭逐風(fēng)從身后走來,見他望著手中銀戒怔忪,不由疑惑:“這戒指是……” 裴云暎驀地握緊銀戒,問面前黑犬:“她在哪?” 梔子高興地吠叫一聲,“騰”的一下躍出老遠,朝林中某個方向奔去。 青年翻身上馬,掉轉(zhuǎn)馬頭。 蕭逐風(fēng)攔在面前:“去哪,三殿下還未下山……” 裴云暎一抖韁繩,馬兒疾馳而去,只余翻飛袍角在林間留下流云般淡影。 “你護著,我有急事。” …… “好!擒虎,咬得好——” 林間草地上,狗與人撕滾一團,獵狗兇惡的咆哮輕而易舉將女子細弱慘叫包裹,淹沒在不遠處飛瀑聲聲水花中。 戚玉臺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太弱了。 斗鳥之所以精彩,是因為“滾籠相斗”的斗鳥雙方旗鼓相當(dāng),你來我往,方有種浴血廝殺之美。 但若實力懸殊太大,成了單方面屠殺,這興味便要大大減半。 如今陸曈與擒虎間正是如此。 這女子先前還試圖反抗,努力踢咬掙扎,趁機會逃走,然而這地方是他特意讓護衛(wèi)尋來的“斗場”,寬敞安靜,四處荒草,連塊尖石都沒有。跑幾步便被獵犬從背后追上撲咬下去,反復(fù)不知幾個輪回。 她的執(zhí)著反抗令戚玉臺意外,夾雜著幾分莫名的驚喜。 雖是注定結(jié)局的比斗,但一場互不相讓、有來有往的比斗遠遠比乏味無聊、一眼看的到頭的比拼來得更讓人激動。 但時日漸漸流逝過去,獵物的掙扎已慢慢不敵,草地上因翻滾留下的血跡越來越多,這場比斗接近尾聲,已快至狩獵的最后一環(huán)—— 咬斷獵物的喉嚨。 他搖頭,果斷對著遠處指示:“咬死她——” 獵犬興奮地咆哮一聲,再次沖上前來,兇狠地撲向她脖頸! 陸曈被撲得全然仰躺在地,只覺壓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獸的牙就在離自己頭臉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獵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讓它繼續(xù)向前。 獵犬也察覺眼前這人漸漸虛弱,不肯松口,低嚎一聲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盡全身力氣拼命抵擋,連呻吟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來,長時間與獵犬搏斗,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傷口,血的味道使野獸越發(fā)激動。 陸曈覺得自己身上力氣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漸漸變冷。 身為大夫,她很清楚這樣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奇怪的是,到這個時候,她仍未覺得有多疼,只是覺得灰心,有種深深的疲倦從心底傳上來。 很累。 實在太累了。 很想好好睡一覺。 在過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時候,她也曾有過疲憊的時候,在亂墳崗里尋覓尸體的時候,替蕓娘嘗試新的毒藥的時候,烏云在暴雨中落氣的時候…… 每一次她以為自己撐不過去了,最后卻又會奇跡般地醒來。 但這一次卻不同。 眼睛被覆上一點溫?zé)幔鞘穷~上傷口流下的血落進了眼睛,那點艷色的紅像極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見蕓娘的影子,坐在樹下拿著藥碗對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