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jié)
…… 立夏后,一過白日,夜雨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醫(yī)官院外頭隱約傳來更鼓聲,時斷時續(xù)。 有人影冒雨從門外長廊跑過,停在宿院一間屋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陸曈打開門,披著雨衣的林丹青便從門外閃了進來。 “你做什么?”陸曈微微一愣。 “噓——” 林丹青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關(guān)上門才低聲道:“常醫(yī)正睡了,咱們小點聲,別被他逮住。”又快步進了屋,脫了雨衣,走到窗邊把窗關(guān)上,把手中之物放到窗前的長桌上,招呼陸曈:“你看——” 陸曈走了過去。 桌案昏暗燈火下,放著個足有簸箕大的竹籃,也不知林丹青是如何提動的,里頭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的都是熱熟食。 饒是陸曈也愕然一瞬。 醫(yī)官院飯食清淡,林丹青挑剔,常愛偷偷從外面買些宵夜回來吃,但因怕被常進發(fā)現(xiàn),也都是些髓餅點心之類的小物,哪像今夜這般陣仗,簡直是要在宿院里擺上一桌酒席了。 林丹青沒注意陸曈的神情,興高采烈地伸手從竹籃里掏出一疊疊熟食,什么熟牛rou、辣腳子、豬rou凍、麻腐雞皮、鹽水花生……竟全是些下酒菜,末了,從里掏出兩個紅紙貼著的小壇子。 她一手一個小壇子,高高舉著給陸曈看:“盛興酒坊的青梅酒!我特意找人排了一個時辰才買到的,光跑腿銀子都花了半吊錢!可貴重,今夜你我一人一壇!” 陸曈:“……” 青梅煮酒斗時新,五月正是青梅熟時,盛興酒坊的青梅酒供不應(yīng)求,沒料到眼前就有兩罐。 林丹青把一壇青梅酒塞進陸曈懷里,頗有些霸道模樣:“這是你的?!?/br> 又點點自己面前那壇:“這是我的!” 陸曈看了看懷中的酒壇,又看向林丹青,不解問道:“出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 “怎么突然喝酒?” 林丹青眨了眨眼睛:“不為什么呀!” 她在桌前坐下來,分給陸曈一雙筷子,用力拔掉壇口的酒塞,笑瞇瞇道:“咱們白日里在醫(yī)官院累死累活,還要吃醫(yī)官院寡淡無味的齋菜,也太辛苦了。自然要對自己好點?!?/br> “今日心情不錯,我請你?!?/br>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瞧著林丹青神采飛揚的模樣,想了一會兒,道:“你做出‘射眸子’的解藥了?” “咳咳咳——” 林丹青一個梅豆才放進嘴里,險些被陸曈一句話嗆住,忙灌了口青梅酒壓下喉間癢意。半晌,驚嘆地望著陸曈:“陸meimei,你是有讀心術(shù)吧?怎么什么都知道?” 陸曈也有些意外。 這些日子林丹青早出晚歸,除了奉值,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后林的藥房里。陸曈瞧見她做藥的藥材中不再全是解毒藥材,換了些微毒之物,料想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上次說的話起了作用,林丹青正嘗試用以毒攻毒的辦法制作“射眸子”的解藥。 沒想到她這么快就做出來了。 “不過,倒也不是做出了解藥?!绷值で嗖缓靡馑嫉匦π?,“我只是換了其中幾味藥材,因為對毒物也不甚熟悉,所以換的藥材比較保守,誰知——”她眸光動了動,“新做出來的藥,竟真有一些效果,雖然不能全然解毒,但比起從前毫無作用來說,已經(jīng)有些起色了。” “陸meimei,”她一把抓住陸曈的手,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你說的沒錯,以毒攻毒真的有用!” 她瞧上去很激動。 “原先是我太過于執(zhí)著太醫(yī)局的醫(yī)理,膽子終究小了些。不過,通過你這次提醒,我大概也明白了解毒的方向。如今心里已有了數(shù),只是還缺了幾味難尋的藥材。待將那些藥材全部尋齊,我寫好方子,陸meimei你再幫我瞧瞧有無錯漏?!绷值で嘈χf道。 陸曈點頭:“好?!?/br> 她知林丹青一向聰明,其實若不是當(dāng)初太醫(yī)局春試,自己在‘驗狀’一科討了個巧,占了先機,太醫(yī)局春試紅榜第一,其實應(yīng)當(dāng)是林丹青。 林丹青表面瞧著大大咧咧,愛玩愛鬧,實則對醫(yī)理極為拔萃,否則不會在這短短幾日就想通關(guān)鍵,找出“射眸子”的解毒之方。 下雨了,細雨敲窗,隔著窗也覺出雨夜寒意。陸曈拔掉自己面前的酒塞,青梅酒的芬芳頓時充斥在鼻尖。 她想了想,開口道:“不過,你究竟是為誰做的這味解藥呢?” 林丹青夾菜的動作一頓。 陸曈安靜望著她。 如此迫切,如此認真,用盡心力方法,患得患失到失了分寸,若非中毒之人與自己關(guān)系匪淺,很難做到如此。 林丹青為之解毒之人,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燈火昏暗,只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歪在矮榻上,沒說話,默默喝了一口面前的梅酒,梅酒似乎太酸,酸得她眼睛瞇起,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呸了句:“也不怎么樣嘛,平平無奇,還敢收我那么多銀子,不如街頭三個桐板的甜漿!” 陸曈沉默。 她夾起一塊豬rou凍塞嘴里,滿不在乎道:“是我姨娘中了毒?!?/br> 姨娘? 陸曈微微詫異。 林丹青笑了一下,托腮嘆了口氣:“沒想到吧,我是家中庶女?!?/br> 陸曈動了動唇,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林丹青熱情爽朗,大方明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醫(yī)官院眾人待她也不錯,陸曈一直以為林丹青是因為曾經(jīng)身為醫(yī)官使的父親使得眾人寵愛,也只有這樣不缺乏愛的家族,才能養(yǎng)出這樣明媚如太陽一般的女兒。 但沒想到林丹青竟是庶女。 “我姨娘是旁人送給我爹的舞姬。我母親是官家小姐,我頭上還有兩個嫡出的哥哥,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绷值で嗌斐隹曜?,戳了一片熟牛rou,盯著那片牛rou看了許久。 “我爹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父親,但不是個好丈夫?!彼肓讼耄謸u頭:“不,他應(yīng)該算是個好丈夫,只是他只是我‘母親’的丈夫。我姨娘在他眼里,是個地位低等的侍妾,一個朋友盛情難卻收下的‘禮物’?!?/br> “我姨娘出身貧苦,被我外祖父賣給牙人送到中原,又因生得好,最后被富貴人家買走,精心養(yǎng)著,作為人情禮物送給了我爹。” 陸曈沉默。 世宦高官府中,常有互送美人聊表心意。 “我姨娘當(dāng)年被賣時,曾因反抗牙人誤食‘射眸子’之毒,一開始沒什么征兆,直到生下我?guī)啄旰螅瑵u漸有了癥像。我爹試圖為她解毒,但南疆諸毒本就種類繁多,我爹的醫(yī)術(shù)在醫(yī)官院中也只能算平庸,多年無解,姨娘眼睛一日日模糊下去,每每毒發(fā)時,雙目疼痛難忍。” 陸曈問:“所以你學(xué)醫(yī),是為了解姨娘之毒?” 林丹青“噗嗤”一聲笑了。 她說:“陸meimei,你有沒有聽過一句醫(yī)者的詛咒?” “什么詛咒?” 林丹青輕聲開口:“學(xué)醫(yī)之人,永遠也救不下自己想救之人?!?/br> 陸曈心頭一顫。 林丹青仰頭灌了一口酒,目光在夜色下有些迷蒙。 “一開始,我的確是因為想替姨娘解毒所以學(xué)醫(yī)的?!?/br> “我想著,既然我爹治不好,那我就自己治。反正我在學(xué)堂里識了字,家中又不缺醫(yī)書,學(xué)學(xué)總沒有壞處?!?/br> “我爹和母親從來不管我這些?!?/br> 青梅酒太酸,酸得嘴里發(fā)苦,林丹青伸手,手背拂了一下唇角的酒漬。 林家與其他高門大戶不同。 她雖身為庶女,倒也從未受過什么苛待。母親和姨娘間亦沒有什么勾心斗角不死不休。旁人都說她們母女是得了十二萬分的好福氣才遇到這么一戶厚道人家。 但林丹青不這么認為。 比起厚道寬容,她認為更多的其實是一種無視。 對于不重要的人事、如養(yǎng)寵物貓狗一般的無視。 母親和嫡兄雖然不曾苛待她,但也對她并不親厚,像是隔著一層淡淡隔膜。 這無可厚非,任誰對分走了丈夫和父親寵愛之人,大抵都做不到毫無芥蒂。 但父親待她也是淡淡的。 他會詢問林丹青近來吃穿如何,可有銀錢需要,但并不會如陪伴兩位兄長一般長久地陪伴她。就像他會囑咐下人好好照顧生病的姨娘,但卻不愿意為了姨娘去費心研制‘射眸子’的解藥——明明他自己就是大夫。 人的愛大抵很明顯,他對誰上心,他就愛誰。 父親不愛她們母女。 “我及笄前,聽說父親有意為我定下一門親事?!?/br> “對方人品家世都清白,知曉內(nèi)情的人人都說那是門好親事,可我卻覺得害怕。” 沉默了很久,林丹青開口。 “我怕我走了,姨娘就只剩一個人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姐妹 初夏的雨潮濕,滴滴答答打在窗上,拖下沉墜濕跡。 林丹青抱著酒壇,頭擱在壇子上,目光有些恍惚。 她想起自己得知那樁親事的午后,第一個念頭是,她若出嫁,姨娘怎么辦? “射眸子”的毒一年比一年嚴重,待六七年后她出嫁,保不齊姨娘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 父親不會苛待姨娘,但也不會事無巨細地關(guān)注,倘若家中下人照顧不周,倘若她在府里被壞人欺負,倘若…… 無數(shù)個念頭在她心頭盤想,年少的林丹青打了個哆嗦,不敢再細想下去。 “我想著,我一定不能嫁人,至少在姨娘眼睛好之前,不能嫁出去。” 但人的一生,大抵真如陰陽先生所言,各有其命。有的人命好,一生無憂,有的人命賤,前路多舛。 一個不得寵愛的小妾,一個活在四宅之中的庶女,命運好像早已被恒定在圈內(nèi),難以逃脫。 “為了讓姨娘的處境好些,我開始試著討好他?!绷值で嗟?。 她性情其實不似姨娘溫柔,也不似父親中庸,生來好強。過去多年因著父親疏離的緣故,心里也汪著一股氣,從不主動湊上前。 但為了姨娘,她決定學(xué)著討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