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看著那些紙卷,戚玉臺有些煩躁。 戶部這份差事,是他父親戚清替他安排。 戚玉臺并不喜這差事。 他身為太師府唯一的嫡子,父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么官職撈不著。那些出身不如他的官家子弟尚能憑借家勢平步青云,偏偏父親卻為他安排了這樣一份差事。 閑職、無趣,一眼望得到頭,沒有任何前程可言。 還要忍受愛占便宜的討厭同僚。 他曾向父親表達過不滿,希望父親能為他安排更體面的官職,以陛下對父親的倚重,這根本不難。 但戚清仿佛看不見他的怨言,斷然拒絕了。 他便只能在司禮府呆著。 桌上公文越發(fā)顯得刺眼,戚玉臺把它們拂到一邊,從一邊罐子里撿起顆香丸,點燃丟進桌上的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中。 香丸是上好的靈犀香,自戚玉臺懂事起,府里燃的就是此味長香。他來戶部后,父親又讓人備了許多,供他在司禮府燃點。 不過上次他走時,罐子里的靈犀香還很滿,如今卻只剩一顆,想來是金顯榮順手牽羊摸走了,金顯榮一直都很愛占這種小便宜。 香爐里漸漸冒出青煙,熟悉幽香鉆進鼻尖,舒緩了方才躁郁。 他深深吸了一口,頓感心平氣和,索性往背后一靠,閉上眼蓄起神來。 …… “戚公子?!?/br> “戚公子……” 耳邊似乎有人說話。 誰在叫他? 戚玉臺想要睜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眼皮沉沉,怎么也抬不起來。 是做夢么? 那聲音還在喚他:“戚公子……” 依稀是個女子模樣。 女子像是從身后貼上來,在他耳畔低語,溫柔的、飄渺的,如道斷斷續(xù)續(xù)的夢:“……還記得豐樂樓嗎?” 豐樂樓? 他尚在愣怔,突感自己脖頸抵住個冰涼的東西。 戚玉臺本能地覺出危險,想要大叫,想要支起身子,驚覺渾身像是被看不見的繩索綁縛,沒有一絲力氣掙扎,就連說出口的話語也是軟綿綿的,他說:“……你是誰?” 冰涼的觸感在他脖頸游走,對方?jīng)]有回答。 “戚公子,”那人又問了一遍,“還記得豐樂樓嗎?” 隨著這話落地,脖頸間的冰涼又深了一分。 戚玉臺痙攣起來。 他根本不記得什么豐樂樓。 他想要離開,想要從這個莫名其妙的噩夢中醒來,可他張開口,卻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救命——” 那人的動作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戚玉臺聽見她開口,她說:“戚公子,你不記得了嗎?” “永昌三十七年,你在豐樂樓里遇見一女子……” “你殺了她?!?/br> 她在說什么? 什么女子,什么殺了她,他全然不明白,只能虛弱地掙扎。 那聲音慢慢地說道:“永昌三十七年的驚蟄,你在豐樂樓享樂,遇見一婦人?!?/br> “婦人去給他夫君送醒酒湯,你見她容色美麗,就強行將她占有……” “后來婦人懷孕,你又為毀行滅跡,將她一門四口絕戶……” “戚公子……” 那聲音溫溫柔柔,如一根淬著毒汁的細針,驟然插入他心底隱秘的深處。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戚玉臺僵住。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間再沒了別的聲音,忽而又有熙熙攘攘聲頓起,他抬頭,迎面撞上一片帶著香風的暖意。 是個穿著桃花云霧煙羅衫的女子,梳著個飛仙髻,打扮得格外嫵媚,伸手來挽他的胳膊,一面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豐樂樓吧?好生的面孔,今夜定要玩得高興……” 豐樂樓…… 他便忽而記起,今日是他第一次來豐樂樓的日子。 父親總拘著他不讓他出門。 盛京最好的遇仙樓,樓里都是父親的熟人。素日里他在遇仙樓里辦個生辰宴什么的還好,一旦想做點什么,立刻就會被人回稟給家里。 身為太師之子,處處都要注意舉止言談,總是不自由。 豐樂樓是他新發(fā)現(xiàn)的酒樓,雖比不得遇仙樓豪奢,卻也勉強入得了眼,最好的是這里沒有父親的人,他要做什么無人盯梢,便有難得的自由。 他隨這打扮妖嬈的女子上了閣樓,進了閣樓的里間。如他這樣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和那些賤民一般于廳堂享樂。 屋子里散發(fā)出奇異幽香,里頭矮榻上,兩個歌伶正低頭撫琴,琴聲綿長悅耳,令人心醉。 戚玉臺便走進去,在矮榻前坐了下來。 桌上擺著一只青花玉壺,兩只白玉蓮瓣紋碗,還有一小封油紙包。 他拎起酒壺,倒了滿滿一碗酒釀,酒還是熱的,香氣馥郁濃烈,他再打開放在一邊的油紙包,就著熱酒將油紙包中之物仰頭服下,火辣辣的熱酒淌過他喉間,在他腹中漸漸蔓延出一片灼熱。 戚玉臺閉上眼睛,舒服喟嘆一聲。 此物是寒食散。 寒食散神奇,服用之后神采奕奕,面色飛揚,亦能體會尋常體會不到之快感,令人飄飄欲仙。 然而寒食散有毒,長期服用寒食散對人體多有傷害,先帝在世時,曾下旨舉國禁用此物。但許多貴族子弟還是背著人偷偷服用。 戚玉臺也是其中之一。 他少時便沾染上這東西,曾一發(fā)不可收拾,后來被戚清撞見,父親發(fā)落他身邊所有下人,將他關在府里足足半年,硬生生逼著他將此物戒除。 但癮這回事,斷得了頭斷不了根。 每年戚玉臺總要尋出幾次機會,背著戚清服用寒食散。 他喜歡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不再是眾人眼中循規(guī)蹈矩的太師公子,好像變成了一只鳥兒,縱情高飛于叢林里,擺脫了父親陰影,握住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那是對旁人背后諷刺他“乖巧”的發(fā)泄。 是他對父親無聲的反抗。 身體漸漸變得燥熱起來,寒食散開始起效。 戚玉臺脫下外裳,渾身赤裸在屋中走來走去。 倘若此景被戚清瞧見,必然又要狠狠責罰他。太師府最重規(guī)矩禮儀,從小到大,在外他不可行差踏錯一步。 戚玉臺便生出一種莫名快意,仿佛是為了故意報復那種光鮮的刻板。他高喝著在雅室內(nèi)走來走去,心頭宛如騰騰的生出一團火,這火憋在他腹中難以驅(qū)散,心頭的舒暢和身體的窒悶難以調(diào)和,在那種癲狂的狀態(tài)下,他驀地打開雅室大門。 門前傳來一聲驚呼。 是個年輕婦人,身后跟著個丫鬟,手里提著只紅木做的食籃,似乎沒料到忽然有人打開門,二人轉(zhuǎn)過身來,待瞧見他渾身赤裸的模樣,丫鬟嚇得尖叫一聲,婦人漲紅了臉,拉著丫鬟就要逃開。 他腦子一熱,一把將婦人拖進屋中。 丫鬟高喊著救命,伸手來拽婦人,也被一并拖了進去。 戚玉臺感到自己身體變得很輕,耳邊隱隱傳來尖叫和哭泣的聲音,那聲音反而越發(fā)令他舒暢,像是嗜血的野獸嘗得第一口血rou,他變得癲狂,無所不能,只依靠本能啃噬虛弱的獵物,周遭一切變得很遠很遠。 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寒食散的效用已開始發(fā)作,他只感到極致的快樂,在這殘暴的掠奪間得到的自由。 至于哭泣與眼淚,掙扎與痛苦…… 與他何干? 他并不在意,這種事他做過很多。 不值一提。 雅室里青玉爐里燃著的幽香芬芳若夢,隔著層模糊的煙流,有人嘆息了一聲。 這嘆息悠長響亮,讓人魂飛魄散,戚玉臺驟然回神。 “你殺了她啊……” 那聲音這樣說。 “不……我沒有……”戚玉臺辯解:“我只是……” 口中的話驟然凝住。 只是什么呢? 他從來不曾殺過人,因為根本不必。 無論他在外頭做了什么,犯了多大的過錯,自有人為他收尾,處理得干干凈凈。 豐樂樓一事,從未被他放在心上,不過是個身份低賤的婦人,他甚至無須知道名字。 他根本不記得對方相貌,只知道自己在管家尋來時迷迷瞪瞪睜開眼,瞧見的一地狼藉。那婦人在榻上躺著,他沒心思看,閣樓門口摔碎了一地湯水,一只紅木食籃被踩得面目全非,和死去丫鬟的裙擺混在一處,格外臟污邋遢。 他只看了一眼就嫌棄別開眼,繞過地上蜿蜒的血水,免得打濕腳上絲履。 身后管家跟上來,有些為難:“公子,那女子是良家婦?!?/br> 他不以為然:“給點銀子打發(fā)就是?!?/br>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用價錢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