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jié)
那天夜里,陸曈剛被分到南藥房不久,小廚房里冷鍋冷灶,偏撞著了路過的裴云暎。 她吃了裴云暎的荷花酥,裴云暎卻沒收她的銀子,就那樣離開了。 裴云暎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庇滞χ_口:“一籃糕點而已,陸大夫分這么清做什么?” 好似她總是將這些恩債分得很清,膏藥、點心、救命之情…… 生怕欠了別人、亦或是被別人欠一般。 陸曈淡道:“殿帥有所不知,睚眥之怨必報,一飯之德必償,這是我們陸家的規(guī)矩?!?/br>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女子坐在燈下翻著醫(yī)書,昏黃光色朦朧,她長發(fā)拆掉發(fā)髻,綢緞般鋪瀉在肩頭,襯著水藍色的衣裙如一朵山間夜里的花,幽冷靜謐地盛開著。 把玩藥瓶的手一頓,想了想,他又問:“你怎么不問問我家的事?” 陸曈一怔,忍不住抬眼看去。 年輕人撐著下巴,淡笑著望著她,語氣漫不經(jīng)心,一雙眼眸卻靜如深水,藏著點她看不懂的漣漪。 空氣中傳來極淺的蘭麝香氣,又或許是院子外新開的梨花太過芬芳,總讓人難以忽略。 陸曈收回視線,淡道:“我對旁人家事不感興趣?!?/br> 聞言,裴云暎一怔,望著她的神色有些復雜。 面前醫(yī)籍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燈火下顯得模糊,陸曈忽而也沒了繼續(xù)看下去的興致,沉默了一會兒,問:“裴大人怎么不問問金顯榮為何這樣說?” 金顯榮話里話外對裴家極盡侮辱,以先前裴云暎收拾文郡王的手段來看,這位指揮使大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實在不像會白白算了的性子。何況他既在金顯榮府上插了人,也算膽大包天。陸曈還以為他會報復回來,沒想到他看起來反而不太在意。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昭寧公府、或是昭寧公的名聲。 裴云暎眨了下眼,極輕地嘆了口氣,“我家那點事,盛京誰不知道?” “殿帥不生氣?” 他聳了聳肩:“說的也是事實?!?/br> 陸曈便不說話了,她看不懂裴云暎。 一陣風吹來,桌上駝燈顫動兩下,裴云暎伸手撥了撥燈芯,燈色亮了些。他道:“寶珠的藥快完了,jiejie讓我問你,什么時候換新藥方?” 原先陸曈在仁心醫(yī)館,每隔些日子會去裴云姝府上給裴云姝母女二人行診,順帶依照寶珠的情況換新方。自打來了翰林醫(yī)官院,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倒忘了換新方的日子就在眼前。 “醫(yī)官院每月有兩日旬休,”陸曈道:“我上月沒離開,這月會回醫(yī)館一趟,屆時親自看過寶珠再換藥?!?/br> 裴云暎點頭:“也好?!?/br> 又是一陣沉默。 他拿起桌上藥瓶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停下:“陸大夫?!?/br> 陸曈:“怎么?” 青年背對她站著,過了一會兒,笑道:“多謝?!?/br> 沒再多說什么,走了。 屋里又恢復了安靜,陸曈放下手中醫(yī)籍,朝前方望去。 月破輕云,花影闌珊,涼月流過一地,映出素白寒霜。 門外已沒了他的影子。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薄妒酚洝?/br> 第一百五十章 戚公子 時日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進了四月。 越近清明,盛京的雨水越多起來,夜里常常下雨,白日里卻開始有了熱意,早晚一涼,時人易感風寒。 醫(yī)官院中的醫(yī)官們也有不少受了涼告假,屋子里,崔岷咳嗽了幾聲,端起桌上藥茶呷了兩口,方壓下喉間癢意。 春日百病易發(fā),崔岷這個院使也比往日更忙碌,除了進宮奉值外,新方的研制也遇到難題。 想到新方,不免就想起那個新進女醫(yī)官來。 崔岷放下茶盅,問身側(cè)人:“陸曈眼下如何?” 當日他點陸曈去給金顯榮行診,卻被裴云暎阻攔,本以為就此作罷,未料峰回路轉(zhuǎn),陸曈竟會自請登門金府。 其實陸曈究竟能不能治好金顯榮,崔岷并不在意,他只需讓陸曈在醫(yī)官院中狠狠栽幾個跟頭,恃才傲物的人總是不好拿捏,更何況……紅芳絮一事,已讓人窺見這女子溫順的外表下更深的心思。 醫(yī)官院不需要心思,只需要做事的人。 身側(cè)人回道:“每日依舊如尋常一樣,金侍郎那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br> 崔岷微微蹙眉:“沒鬧出什么事?” “不曾聽聞?!?/br> 崔岷沒說話,眸色沉了沉。 金顯榮好色之行向來難改,縱然如今腎囊有疾,未必會安分守己。然而陸曈已上門施診數(shù)次,竟沒鬧出什么風月軼聞,已是匪夷所思。 沉吟片刻,他問:“陸曈現(xiàn)下何處?” “今日是去給金侍郎行診的日子,陸醫(yī)官一大早就出門了?!?/br> …… 另一頭,陸曈正背著醫(yī)箱從馬車上下來,抬眸望向眼前府邸。 司禮府位于皇城東廊下,戶部官員們常在此奉值處理公文。此地幽靜,與京營殿帥府相隔不遠,不過占地不如殿帥府寬廣,乍一眼看去,以為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宅子。 陸曈剛走到門口,金顯榮身邊那個駝背的小廝便迎了上來:“陸醫(yī)官來了,請進,大人已候著您多時了!” 陸曈點頭,隨著小廝一同進了司禮府的大門。 司禮府外表瞧著不大,然而里頭卻修繕得幾近堂皇,門廊講究,器具繁麗,門前放置一座一整塊楠木雕刻的照壁,上頭雕刻一頭巨象,寓意“太平景象”。 里頭更是豪奢,玉榻香幾,畫案金臺,知道的明白這是處理公務奉值之所,不知道的,只怕懷疑自己誤入哪位王孫貴族的室廬。 金顯榮笑瞇瞇地站在陸曈身側(cè),兩道耷拉下來的斷眉又飛揚起來,瞧著比之前精神好一些,面色紅潤不少。 他喜滋滋道:“陸醫(yī)官,自打用了你的藥,刺了幾回針,本官這些日子感覺陽氣具足,先前的痛處也不怎么疼痛。清晨起來那處又有所覺,是不是好些了?” “是?!?/br> “果真?太好了!”金顯榮容色大悅,激動不已,“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本官運不該絕。”又夸贊陸曈,“還是陸醫(yī)官醫(yī)術(shù)超群,比先前醫(yī)官院那群廢物好多了,本官才用了幾副藥,竟有此神效,陸醫(yī)官如此醫(yī)術(shù),做翰林醫(yī)官院一個小小醫(yī)官實屬可惜,我看那崔岷也不過如此……” 陸曈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吹捧,見這司禮府除了金顯榮主仆外并無他人,便問:“這里平日只有金大人一人奉值么?” 金顯榮一笑:“差不多吧,如今三司收權(quán),戶部跟個擺設一般,除了本官,戶部其余人也都是掛個閑職。這里平日根本就沒什么公文可處理,也就是坐著發(fā)發(fā)呆,也就沒幾個人。今日陸醫(yī)官前來,我就讓其余人先別過來,省得打擾陸醫(yī)官行診?!?/br> 他倒是考慮周全,陸曈斂下眸中神色,又走了幾步,恰好走到最靠里的一間屋子,一眼瞥過去,不由腳步一頓。 這屋很是精致。 與方才外面的堂皇富貴不同,此屋看起來更具文人清雅。 門口擺著張紫檀嵌寶石屏風,屏風打開一半,露出更深處的紫檀清榻,上頭堆著靠背和皮褥,又有紫竹香幾,上頭擺著文房諸器,一眼望去,格外講究。 陸曈停下腳步,問身側(cè)金顯榮:“這是大人屋子?” “哪能呢?”金顯榮道:“那是戚公子的金屋。” “戚公子?” “當今太師戚大人府上公子啊?!苯痫@榮感嘆,“瞧瞧那扇寶石屏風,足足要三千兩白銀,就是本官也用不起,人家偏偏就敢這么放在司禮府,也不怕被人端走?!?/br> 陸曈點頭:“戚公子很講究。” “可不講究么?”金顯榮見陸曈似感興趣,帶著陸曈走進那間屋給她瞧:“喝茶要喝精品建州白茶,自打他到了司禮府,本官品茶也品了不少?!?/br> 又一指桌案上的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點的香是靈犀香,聞聞,一爐可不便宜。”言罷,順手從旁的小盒子里撿出個香丸遞給陸曈:“陸醫(yī)官帶一個回去試試,凝神靜氣,旁處可買不著?!?/br> 陸曈接過那顆香丸。 “還有吃的、穿的……說實話,戶部這點俸祿,還不夠他每月茶錢,論講究,戚公子的確是佼佼者?!?/br> 許是對戚玉臺多少帶點妒忌,金顯榮嘴里夸贊之語,聽起來也有些泛酸。 陸曈笑笑,左右看了看,好奇道:“戚公子今日沒來么?” “他今日有事,暫時不來,別的時候還是來的?!苯痫@榮道:“若他不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名香和茶葉?” 陸曈點頭,沒再說什么,這才收回視線看向金顯榮:“金大人,閑話少敘,下官還是先為您施針吧。” 金顯榮一愣,打了個哆嗦:“……哦,好、好的。” …… 這一日施針施得比平日要晚一些。 金顯榮病情既有好轉(zhuǎn),藥方也換過,腎囊癰的表癥是治好了,不過還是不能行房,得繼續(xù)治著。 待回到醫(yī)官院,天色已近傍晚。 下過幾場雨,醫(yī)官院門口的槐樹葉子掉了不少,新長出來些嫩綠枝芽,遠處長空晚霞慢慢越過來,把院落也照出一層柔柔橙紅色。 陸曈在醫(yī)官院廳堂門口遇到了紀珣。 青年一身素色滾銀邊白袍,發(fā)髻高束,院中霞色落出一隙在他身上,把他眉眼襯得格外清貴靜雅,宛如山中隱士。 醫(yī)官院中不是沒有年輕男子,然而剛從太醫(yī)局中學成的年輕人,終究是浮躁了一些。這人很年輕,卻沒有半絲佻達之氣,沉靜如一方寒色美玉,總讓人心中溫寧。 陸曈停下腳步,對他頷首行禮:“紀醫(yī)官。” 紀珣點頭。 他身后跟著那位小藥童,似乎要回家去了,方要走,忽而想起了什么,看向陸曈問:“金侍郎可有好轉(zhuǎn)?” 如今陸曈給戶部侍郎金顯榮行診一事,不說醫(yī)官院,連御藥院的人都無所不知。 “金侍郎沉疴難治,不過好在用藥多時,已慢慢有些起色,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復從前?!?/br> 紀珣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突然叫她:“陸醫(yī)官?!?/br> 陸曈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