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jié)
這話不假,在陸曈到南藥房之前,過去多年的紅芳絮一直都是如此處理,何秀也是這樣做的。 邱合抬手,阻止了朱茂接下來的詰問,看向陸曈:“你為何要如此處理紅芳絮?” 陸曈想了想,低頭跪了下來。 她道:“眾所周知,紅芳絮毒性強烈,但隨著采摘下來,至多七日,毒性淡去大半。對制藥者來說是好事,但對保留藥性來說恰恰相反。” “紅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莖雖無香氣,卻是藥性至烈之處。但只要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一天一夜,就能保留住根莖藥性?!?/br> “我查過藥房供給南藥房的藥冊,發(fā)現整個宮中只有做一夢丹時須耗用紅芳絮藥材。而只要如此處理紅芳絮,保留其藥性,卻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響制藥者身體康健,又能使一夢丹發(fā)揮出最好效用?!?/br> 她一口氣說完,伏下身去,聲音平靜:“下官自作主張,擅自以其他方式清洗整理藥材,何醫(yī)工并不知情,還請院使明鑒,所有后果,下官愿一力承擔?!?/br> 朱茂張了張嘴,沒說話,邱合面上笑瞇瞇的,不見半分氣怒之色,只略略沉吟一下便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曉這種處理方式的?” 御藥院和醫(yī)官院存在多年,其中不乏精通醫(yī)理者,可關于紅芳絮的毒性如何處理卻一直是難題,否則也不會年年都被柔妃宮里的人罵得狗血淋頭了。 陸曈依舊跪著,神色謙恭:“回院使,下官小時在家鄉(xiāng)時曾受此毒草困擾,多虧路過一鈴醫(yī)救治方才好轉。下官曾見她如此處理紅芳絮,就此記了下來?!?/br> 邱合忙問:“那鈴醫(yī)現在在何處?” “無根之人,不問來去,下官也并不知曉她現今何處?!?/br> 邱合大失所望,俄而又看向陸曈,也不知方才那話是信了還是沒有。 他上前,伸手將陸曈扶起,笑著說道:“起來吧,今日老夫前來,不是找你麻煩的。由你處理過的紅芳絮,制成一夢丹藥性精純,柔妃娘娘特意賞賜,老夫才想到來找你?!?/br> 陸曈面上便適時地露出一絲驚訝:“多謝柔妃娘娘抬愛?!?/br> 邱合看著她,眼里是欣賞的笑:“我看陸醫(yī)士與老夫孫女一般年紀,卻已精通藥理。紅芳絮姑且算路過鈴醫(yī)之機,先前城中醫(yī)行交口稱贊的‘春水生’,卻是出自你手不假吧?” 陸曈一怔。 那時候杏林堂白守義使壞,先是買通熟藥所找茬,一計不成又搭上御藥院,以收歸官藥的名義將春水生的方子收走。 沒料到在這里會聽到邱合提起。 也是,邱合是御藥院院使,每一份官藥的方子他應當都瞧過。 陸曈垂首:“讓院使見笑。” 邱合見她神色恬然,目光坦蕩,越看越是心生喜愛,轉頭對著朱茂玩笑:“朱醫(yī)監(jiān),你這藥房里有這么個人才,怎么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要不是菖蒲心細,咱們都不知道紅芳絮還有這么一層哪!” 朱茂神色一僵,正要陪笑。忽然聽到陸曈驚訝開口:“不知道?” 他心下一凜,還未說話,就見面前的陸曈疑惑看來,語氣中盡是不解:“我不是已將方子寫給朱大人,怎么朱大人沒將方子交給御藥院嗎?” 朱茂一愣:“你何時……” “不是朱大人懷疑我在紅芳絮中動手腳,才罰我進祠堂思過。我進祠堂第一日就將紅芳絮的方子交與朱大人,朱大人說會交由御藥院審斷。怎么……”她看看邱合:“院使大人似是不知道?” 此話一出,院中幾人頓時朝朱茂看來,其中邱合的目光最為犀利。 朱茂臉色霎時一變,斥道:“胡說八道,你何時給過我方子!” 他是醫(yī)官院的醫(yī)監(jiān)而不是醫(yī)工,得了藥方,只能交給醫(yī)官院院使崔岷或御藥院院使邱合,絕沒有私藏的道理。而陸曈當著邱合的面說出這話,豈不是在告訴邱合,自己借著御藥院的名頭索要藥方,卻又將藥方私藏。 醫(yī)監(jiān)私藏藥方,那可是大罪! 朱茂漲紅著臉,竭力辯駁:“大人,此女胡說八道,閉關這三日我都沒見過她!” 石菖蒲看了邱合一眼,頃刻間已明白上峰眼色,笑著硬扯著朱茂出去,嘴里道:“朱醫(yī)監(jiān)這么大聲做什么,又沒人說你什么,來來來,咱們外頭說,別擾了院使和陸醫(yī)士說話……” 朱茂奮力回頭,還想解釋幾句,只是他一個體態(tài)癡肥的胖子哪里及得上日日在藥材庫忙活的石菖蒲力氣大,須臾就被扯了出去。 院子里重新安靜下來。 邱合看著陸曈,仿佛并不在意方才一番吵鬧,目光仍然溫和:“陸醫(yī)士精通藥理,留在南藥房還是屈才了?!?/br> 陸曈不說話。 “不如,來我們御藥院如何?” 話音落地,一邊的何秀驚訝地抬起頭。 南藥房有進無出,除非是死了,這么些年都沒見著人從南藥房出去的。這里是被拋棄的人、是得罪了權貴的人、是沒有未來的人。 而如今御藥院的院使親自邀請,分明是打算重視提拔陸曈,得了上峰另眼相待,陸曈的未來只會一片光明,再不用屈身擠在南藥房窄小的宿屋,成日與毒花毒草為伴。 沒人會拒絕這樣的提議。 邱合胸有成竹。 “院使抬愛,下官惶恐?!标憰拥溃骸暗∠鹿贌o法接受……” 邱合一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 何秀也難以置信。 怎么會拒絕呢? “下官是醫(yī)官院的人,崔院使親自點下官來南藥房歷練?!彼痤^,神情既向往又忐忑,仿佛美夢就在眼前,卻又不敢靠近。 “若去御藥院,恐怕得崔院使做主才行?!?/br> …… 醫(yī)官院里,崔岷正坐在桌前翻看醫(yī)書。 身側下人小心為他磨著墨,看著看著,崔岷想起什么,抬眸問身側人:“南藥房怎么樣了?” 下人回答:“不曾傳來消息?!?/br> 崔岷微微點頭,放下手中醫(yī)書。 今日是陸曈關進神農祠第三日了。 進神農祠罰跪,只是個開始。朱茂的試探在這三日里不曾收到醫(yī)官院的任何回應,那么很快,他就會對陸曈下手。 一個年輕女子,再如何高傲堅韌,一旦落入那樣悲慘的境地里,也會很快被摧毀。 越是傲氣,被摧毀得就越是徹底。 當年的梅二娘正是如此。 但陸曈又比梅二娘運氣好一些,因為她有價值,所以他會大發(fā)慈悲將她從煉獄中救起,成為她感激涕零的大恩人。 “這三日里,陸曈可令人傳話?”崔岷問。 “回大人,不曾。” 崔岷沉下眼眸。 三日以來不曾傳出話語,要么就是罰跪祠堂這回事對陸曈來說還沒有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是以她并未想到向人求助。要么,就是她無能愚蠢,進了南藥房這么久,連個幫著傳話的人也沒找到。 不過,依她先前的表現,崔岷并不認為是后者。 還是罰得不夠狠的原因。 未至深淵,人人總覺得憑自己的本事也能爬出去,殊不知在皇城這樣的地方,沒人拉一把事小,深陷泥沼時被人踩一腳才是多的事。 崔岷搖了搖頭,接過墨石,自己捉袖磨起墨來,道:“你去一趟南藥房,問朱茂幾句陸曈,不要做多余的事?!?/br> 下人神情一凜。 這就是要火上澆油了。 幾乎是明明白白告訴朱茂,醫(yī)官院于他對陸曈的處置沒有半分意見,知道了也做無事處理。如此一來,朱茂折磨起陸曈來也就會更肆無忌憚、無所顧忌。 陸曈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是,大人?!?/br> 墨色在硯臺里慢慢氤氳出一大片烏色痕跡,崔岷瞇眼看著。 他在等。 等陸曈墮入深淵,求助無門,再以救星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 到那個時候,他于陸瞳便如暗室逢燈,絕渡逢舟,輕而易舉就能收獲感激涕零。 人性總是如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一切也算是他給那位年輕女醫(yī)官的一個小小教訓,告訴她,僅憑一人在皇城單打獨斗是不夠的。 就如這硯中之墨,白紙黑字,一開始總是涇渭分明,然而只要輕輕一劃,墨汁就侵染整個白卷,兩相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黑是黑,白是白。 同流合污易,獨善其身難。 正看著,外頭突然有人進來,是他手下醫(yī)官,踟躕站在門口,不敢往里再走,低著頭道:“院使,御藥院的邱院使來了,此刻正在門口等候?!?/br> 邱合? 崔岷疑惑。 醫(yī)官院與御藥院雖有往來,但他與邱合并不算熱絡,極少私下見面,邱合一年到頭來醫(yī)官院的日子加起來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怎么會突然前來? “所為何事?” 下人猶豫一下才開口:“邱院使說,是為了向您討一個人?!?/br> “討人?” 崔岷皺起眉。 醫(yī)官院的醫(yī)官有藥理出色的,會被御藥院借故調走,這種事以往也不是沒發(fā)生過。 但頭一次遇到御藥院院使親自來要人的,醫(yī)官院中何時有這樣的人得邱合如此看重? “討誰?” 半晌無人答話。 迎著崔岷越來越狐疑的目光,醫(yī)官埋下頭,終是諾諾開口:“是……是南藥房的陸醫(yī)官?!?/br>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院 醫(yī)官院門口難得熱鬧起來。 邱合帶著一群御藥院的人堵在翰林醫(yī)官院前,引得周圍往來宮人遠遠伸頸探看。 翰林醫(yī)官院和御藥院,幾十年前先皇在世時,尚是一片其樂融融,相處和洽。直到十年前,翰林醫(yī)官崔岷憑借一本《崔氏藥理》名動盛京,繼而當上醫(yī)官院院使后,情況就變了。 本來么,崔岷精通藥理是他的事,厚厚一本醫(yī)方無論放在哪里都惹人驚嘆,御藥院眾人也不是不佩服。壞就壞在崔岷做了院使后,連帶著整個翰林醫(yī)官院都自視甚高起來,明里暗里都貶低御藥院身為鉆研藥方之所,連個方子都想不出來。御藥院院使邱合一大把年紀,還不如一個年輕小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