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雖是關切的話,婦人眼中卻未見擔憂,反帶著幾分探究,董夫人便明白過來。 趙飛燕素日里珍愛容顏,又因身材豐腴格外注意這一點,腰肢寬上一寸也得如臨大敵。如今表面是瞧著關心她身子,實則怕是想來打探自己是如何瘦了一圈。 董夫人本想隨口敷衍過去,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了什么,頓了頓,緊接著,她轉出一個笑臉,湊近趙氏,有些神秘地開口:“不瞞meimei,我這些日子的確清減了,不過倒不是累的,是用了一味藥茶?!?/br> “藥茶?” “不錯,是一味叫‘纖纖’的藥茶,就在西街仁心醫(yī)館,這藥茶還很不好買,若非我與那坐館大夫有舊日交情,也難得尋著一兩罐呢?!倍蛉诵χ卮?。 “纖纖?”趙氏嘴里念叨幾遍,眼中意動,嘴上卻不信道,“jiejie誆我,世上哪有這等神效的藥茶?” 董夫人嘆氣:“誰要誆你?那藥茶貨真價實,我不過用了半罐便頗有成效,聽說還曾讓屠夫變潘安。對了,那豬rou潘安如今在城東廟口斬骨頭,每日來瞧他的人都能排上長隊,meimei要是不信,找人瞧一瞧就知是真是假?!?/br> “不過呢,這藥茶稀罕,我也只得了一罐,meimei就算想要,恐怕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br> 不說還好,一說,趙氏更是心癢難耐。她本被董夫人一番話引出興趣,素日里又最看重此種,聽聞此話,焉有等待道理,登時就令丫鬟去城東廟口去探個究竟。 丫鬟走后,董夫人又與趙氏說了會兒話,瞧出了趙氏心不在焉,董夫人才起身告辭。 待出了范府門上了馬車,身邊婢子詢問:“夫人,為何要將仁心醫(yī)館的事說與范夫人?就算是為了幫陸大夫,可要是少爺?shù)氖卤粍e人知道了……” 要是董麟肺疾一事被眾夫人知道了,日后于董麟婚配上也會有所阻礙。 “我自然知道?!倍蛉说男θ堇湎聛?,“只是難得見她喜歡,拿出來做個人情罷了?!?/br> “那個陸瞳親口應過我,不會將麟兒的事說與他人。一旦泄密……我也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我也不全是為了幫她。” 陸瞳三日前送了一罐藥茶給董夫人,希望董夫人能在京城貴女圈中替她宣揚幾句。當時董夫人也是隨口答應,實則并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要主動承認自己用纖瘦藥茶,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她的想法在王mama回來后改變了。 送陸瞳回醫(yī)館的王mama回稟她說,親眼見著裴云暎在仁心醫(yī)館門口等候陸瞳,他二人舉止親密,談笑風生。 這便讓董夫人不得不多想。 在萬恩寺那一次,裴云暎曾替陸瞳解圍,董夫人是懷疑過他二人關系,哪怕陸瞳親口承認她與昭寧公世子關系匪淺,董夫人心中總存在幾分懷疑。 畢竟一個是出身通顯、年少有為的貴胄子弟,一個是拋頭露面、身份低微的平民醫(yī)女,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差距都實在太大了。 但王mama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陸瞳與裴云暎有私情。 幫陸瞳的忙,就是幫裴云暎的忙,這位殿前司指揮使如今深得圣寵,他父親昭寧公在朝堂之上地位又很高??上н@父子二人表面上看著好說話,實則極為傲慢,很難親近。 有了陸瞳這層關系,不愁拿不下裴云暎。 婢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覷著董夫人的臉色小心開口:“范大人如今也不過是個詳斷官職務,還不如老爺官位,怎值得夫人這般費心,還親自跑一趟……” “住嘴?!?/br> 婢子不敢多話了。 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懂什么。” 范正廉如今看著,官位的確不如太府寺卿。但自家老爺親自提點過自己,范正廉與當今太師府背后或有淵源。誰都知如今戚太師權傾朝野,董大人正愁無甚途徑交好太師府,有了這層關系,日后就好辦得多了。 所以董夫人才隔三差五地尋些脂粉綢料送與趙飛燕,想著趙飛燕愛美,投其所好。奈何趙飛燕眼光刁鉆,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倒時常把董夫人氣得背后翻白眼。 如今趙飛燕心心念念纖瘦身形,陸瞳醫(yī)館里的藥茶可謂是雪中送炭,要真是成了,只怕比什么都好用。 而得了趙飛燕的歡心,趙飛燕枕邊風一吹,老爺與范正廉的關系也就能更近一把。 董夫人微微笑了笑。 她才不要像趙飛燕一般,將自己時時打扮成妖精拴住夫君的心,在仕途上幫男人一兩把,比美貌更有用。 婦人放下車簾,身子往后一仰,闔上眼道:“走吧?!?/br> 第六十章 讀書人 范府發(fā)生的這些事,陸瞳并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y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里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fā)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吁吁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瞳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面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jīng)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柜一把抓住陸瞳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fā)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fā)發(fā)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里除了陸瞳,只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瞳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后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么?” 陸瞳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伙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毙『⒆有纳?,見這儒生凄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瞳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后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瞳沒說什么,進小院里找出醫(y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br>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后,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柜跟著比較好?” 陸瞳到了仁心醫(yī)館許久,除了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里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瞳只搖了搖頭:“無事?!?/br> 她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么時候見過這人一面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y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后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瞳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叫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身子不爽利,痰癥犯了。我同她揉按喂水,到了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了規(guī)矩,可這西街只有您家醫(y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瞳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瞳溫聲回答:“沒關系?!?/br> 她清楚吳有才并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后,不知是什么原因,這段時日里,杏林堂沒再繼續(xù)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y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wěn),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shù)十個魚攤,遍布魚腥血氣,最后一處魚攤走完,陸瞳眼前出現(xiàn)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干凈?;h笆圍成的院子里散養(yǎng)著三兩只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后的陸瞳二人,忙忙地沖進屋里,喊道:“娘!” 陸瞳與銀箏跟在他身后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里四面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只藥罐,里面深褐色湯藥已經(jīng)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瞳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jīng)油盡燈枯了。 “陸大夫,我娘……” 陸瞳放下醫(yī)箱:“別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瞳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里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色一喜。 陸瞳打開醫(y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瞳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只手攥得死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瞳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后,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后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了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兇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身后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瞳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了身后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于也落了地,這才松了口氣,一面邊幫著陸瞳收拾桌上的醫(y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yī)術精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br>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扎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情。 陸瞳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y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墻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縫的桌子,兩只跛腿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銹跡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長卿看見了,準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墻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嘆。 讀書人…… 陸瞳盯著角落里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瞳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瞳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jīng)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