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宋嫂點頭:“三郎確實厚道,是個好人?!?/br> “就是長得糙了些?!睂O寡婦嘆氣。 “那倒是,”宋嫂附和,“要是再長得好些……咦,這不是三郎?” 此時已近戴記門口,正是清晨,夏日日頭出得早,晨日中,桌案前,正站著個陌生男人。 這男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因天熱,只穿件白布褂子,露出麥色的皮膚。但見露出的胳膊結實有力,再往上看,這人生得濃眉大眼,五官周正,輪廓略顯剛硬,不如那些少爺公子俊美,卻自有一股野性粗獷之色。 他揮舞手中斬骨長刀,汗珠順著前額滾落,順著脖頸沒入褂子領口,潮濕又晶亮,莫名讓人心里像是騰起團霧色的火。 宋嫂盯著這人,心中只覺夏日果然暑氣重,否則她明明穿著清涼的小衫,怎會覺得此刻臉龐心頭灼灼發(fā)熱? 孫寡婦癡癡瞧了那漢子半晌,直到對方的斬骨刀停下,朝這頭看來,孫寡婦才回過神。 艷陽無聲,遠處有早蟬低鳴,孫寡婦頓了頓,施施然撩起耳畔垂落的一絲長發(fā),將落發(fā)別到耳后,裊裊婷婷地朝那漢子走過去,一直走到對方跟前,她才抬起頭,沖對方笑盈盈問道:“這位俊小哥看著好面生,從前沒在這里見過你。你是戴大哥家中何人?” “我……”漢子似乎沒想到孫寡婦會對自己主動搭話,一時間有些發(fā)愣,直直地盯著對方的臉不說話,像是看呆了。 孫寡婦心中得意,眼看著這人的一張臉越來越紅,肖似煮熟的紅蝦,再逗下去恐怕都要落荒而逃了,她才忍笑道:“我瞧著你與戴大哥眉眼間有幾分肖似,你與他是親戚?是兄弟還是侄子?從前怎么沒聽他提起過你?” 漢子的臉色更紅了,憋了半晌,這人才吐出一句話:“……孫姑娘,我是戴三郎?!?/br> 俏麗孤孀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宋嫂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城東廟口。 “戴三郎?你是戴三郎?!” 屠夫爆改型男(≧▽≦)/ 第五十六章 纖纖 盛京五月五,落月橋下龍舟競渡,時人午日愛以蘭湯沐浴,所謂“午時水飲一嘴,較好補藥吃三年”。 阿城提著木桶出了門,準備到了午時打些井水來泡茶。銀箏坐在里鋪包棗粽,杜長卿靠著長椅,有氣無力地提醒坐在藥柜前的陸瞳:“陸大夫,咱們一月沒進賬了?!?/br> 陸瞳不言。 “纖纖”始終無人問津。 五兩銀子對尋常平人來說,價錢未免過高。加之藥茶本身不是治愈鼻窒一類頑疾,總教人心存幾分懷疑。 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員外一類,又對這類養(yǎng)顏輕身的藥茶不感興趣,縱是想照拂生意也沒得照拂,醫(yī)館里一時冷清了許多。 杜長卿耐心有限,眼見著每日銀子只出不進,難免心中著急。奈何陸瞳比他還要油鹽不進,杜長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幾句,著實束手無策。 正說著,長街盡頭遠遠地跑來一個人影,正是夏日正午,今日又是端陽,城里人都去落月橋下看龍舟了,西街冷清得很,陡然出現(xiàn)這么一個影子,倒顯稀奇。 那影子從烈日下的長街滾過,直奔仁心醫(yī)館而來,一口氣沖進鋪子,不等陸瞳說話,自己先高聲喊道:“藥茶!我要兩罐藥茶!” 杜長卿“嗖”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上前,對著這月唯一的客人綻開一朵熱情的笑:“請問需要什么藥茶?” 來人是個潑辣婦人,身形稍顯豐腴些,二話不說,只一指藏在石榴花叢中的白瓷罐:“就那個!” “纖纖?”杜長卿愣住了。 這藥茶在醫(yī)館里放了近一月無人問津,阿城摘來的石榴花都凋謝了,只剩光禿禿的枯枝擺在藥柜前,綴著白瓷罐上的粉色紙箋,瞧著好不可憐。 “這藥茶……”杜長卿想要解釋。 婦人打斷他的話:“喝了能瘦,我知道!” 銀箏見狀,笑著上前問:“大姐怎么知道這藥茶喝了能瘦的?可是有人告訴你的?” 那婦人道:“什么有人告訴我?我親眼看到的!城東廟口賣豬rou的戴三郎,原先胖得像頭豬,就是喝了你家藥茶,如今都成了美男子了,體面得很!” 因今日西街許多商販都去看龍舟了,開門的鋪子都少,隔壁葛裁縫正靠著門口吃茶,邊瞇著眼睛聽這頭閑話,聞言忍不住道:“瞎說!那戴三郎誰沒見過,腰比我家簸箕寬,和美男子能搭得上邊?” 婦人看一眼葛裁縫寬厚的身材,冷笑一聲:“可不是么,那人家現(xiàn)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連孫寡婦都要搶著與他說話哩。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城東廟口看看唄!” 她這說得十分篤定,倒把葛裁縫噎了一噎,一時間沒接得上話。 杜長卿還想說話,門外又有人的聲音傳來:“我作證,她沒瞎說!” 眾人轉頭一看,來人竟是宋嫂,手里提著個竹編籃子,跑得氣喘吁吁,人還未到,聲先響起:“我和孫meimei一起去的戴記,那戴三郎現(xiàn)在俊得很,看著比杜掌柜還要英武多了!” 杜長卿:“……” 宋嫂的絲鞋鋪就在這里,西街四鄰小販都認識,她又慣來不是個愛亂說的,一時間,眾人都將信將疑地盯著她,紛紛詢問:“不可能吧?那戴三郎什么樣大家都清楚,還能成美男子?” 宋嫂也不理會,一徑奔進仁心醫(yī)館,沖陸瞳道:“陸大夫,我娘家meimei托我給她家丫頭也買一罐?你這還有不?” “有的。”陸瞳從藥柜前拿出一罐遞給她,讓杜長卿稱了銀子。杜長卿剎那間做成兩筆生意,尚且暈暈沉沉,還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就聽見阿城的聲音從長街盡頭響起:“東家……東家!” 小伙計拖著個木桶從盡頭狂奔而來,活像身后有人在追殺,一口氣跑到仁心醫(yī)館里,杜長卿看著他手里空空的木桶,疑惑問道:“你不是打水去了?水呢?” 阿城抹了把額上的汗,顫巍巍道:“……好可怕?!?/br> “哪里可怕?” “小的剛走到街口長井處,忽然來了一群人問我,仁心醫(yī)館哪里走,我想著那就給他們領路吧,誰知領著領著……” 聞言,杜長卿更疑惑了:“領著領著怎么了?人領沒了?”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長街遠處,自遠而近一陣嘈雜的轟響,眾人抬頭一望,就見原本冷清的街道盡頭,陡然出現(xiàn)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這群人有男有女,個個身材壯碩豐潤,跑動起來時像是要將長街踩碎,隨著這震動聲起伏,一群人瘋了似地往醫(yī)館的方向跑,邊跑邊道:“纖纖,給我留兩罐纖纖!” “我先來的,我要!” “滾犢子,我先來的,掌柜的先給我!” 銀箏驚呆了。 陸瞳當機立斷,只說了一聲“關門”,一把將大門拉回來。 “砰”的一聲,像是有人撞在大門上發(fā)出巨響,緊接著,“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混亂的叫喊:“買藥,我們要買藥!” “開門啊!關門做什么?” “別躲了,快些出來做生意!別躲里面不出聲!” 無數(shù)人簇擁在醫(yī)館門口,用力拍打大門,從冷清到瘋狂,似乎只在瞬息之間。 銀箏有些意外,陸瞳神色冷靜。 唯有阿城無助地看向杜長卿。 杜長卿咽了口唾沫:“……果然……很可怕?!?/br> …… 仁心醫(yī)館門口的瘋狂,持續(xù)了許久。 陸瞳一直等到外頭的人稍微冷靜了些,才將門打開。 城東廟口賣豬rou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樣,仁心醫(yī)館的人都沒見過,但想來這人與從前的確判若兩人,否則不會有如此多人見過如今的戴三郎后,毫不猶豫地奔向此處來買“纖纖”。 買藥的人比杜長卿想得還要多許多,陸瞳前些日子制作的“纖纖”,不過頃刻便被售賣一空,只剩光禿禿的石榴枝兀自搖曳。 一位圓胖男子不甘心地在石榴枝中搜尋許久,終是沒找到多余的一罐,可憐巴巴地看向陸瞳:“陸大夫……” 陸瞳道:“不用擔心,這幾日我會再制售一批纖纖?!?/br> 那男子原本很沮喪,聞言眼睛一亮,忙高興地應了。他身后沒買到的客人見狀,紛紛囑咐陸瞳多做些,或是要先將銀子付過,好提前定下藥茶以免屆時搶不到鮮貨。 銀箏連哄帶騙的,總算是將這群人打發(fā)走了,又在西街一眾四鄰羨慕的目光中,提前將鋪子門關上。 天色已近傍晚,里鋪的燈籠提前亮起,杜長卿小心翼翼將鐵匣端出來,捧一把今日賺得的銀子,任銀粒從指間流下,仍有些懷疑自己身在夢里。 銀箏走過來,無言片刻,道:“已經(jīng)數(shù)過三遍了,杜掌柜,今日一共賣了五十罐纖纖,這里是二百五十兩銀子,刨去前段日子您給姑娘一百兩的藥材錢,今日賺了一百五十兩?!?/br> “一百五十兩……”杜長卿坐在椅子上,喃喃念了兩句,忽而轉身一把抓住陸瞳的裙角,仰頭望著她,如望著廟里供的財神爺,“陸大夫,你真是仁心醫(yī)館的大救星,我杜長卿的活菩薩!” 陸瞳伸手,將他攥著的裙角扯出來,道:“可惜今日沒多余的藥茶了?!?/br> “沒關系?。 倍砰L卿一拍大腿,將鐵匣子往陸瞳跟前一推:“這里的銀子你拿去,咱們再多做點,不夠的話我還有!咱們能做多少做多少,趁著這些日子,好好大賺他一筆!” 他一掃前些日子的郁氣沉沉,眼角眉梢都是歡喜。 阿城盯著他:“東家,你不是說沒錢了嗎?” 杜長卿啐他一口:“你懂什么,我要不這么說,銀子都被敗光了怎么辦?一家里總要有一個持家的吧!” 這話阿城沒法接。 銀箏看不過:“可今早你還勸姑娘換別的賣……” “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眼光不好,陸姑娘當然不會跟我一般計較?!倍砰L卿能屈能伸,又嘆道:“那些人把個戴三郎吹得天花亂墜,我都想去見見了,說什么能及得上我英武,瞎編什么鬼話?就一月時間,能瘦成個美男子?” “姑娘說藥茶喝了能瘦,當然能瘦?!?/br> 杜長卿擺了擺手:“不過我原以為這盛京只有女子才愛美,沒想到男子也一樣?!?/br> 陸瞳道:“也未必是愛美,畢竟人言可畏。”她把干枯的石榴枝從花盆里拔出來,“不管男子女子,總不喜歡背后被人指點?!?/br> “說得有理。”杜長卿點頭,看著陸瞳想了想,忽然問:“陸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過這藥茶?” 陸瞳抬眼。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么如此篤定這藥茶效用頗好?也沒見你跟誰試藥啊。” 陸瞳把干枯的石榴枝收攏在一起,道:“做過?!痹偬ь^,對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 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當初我隨師父學醫(yī),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guī)煾?,想要我?guī)煾笧樗兄埔环届`藥,可以纖瘦身形。” 陸瞳在椅子上坐下來,手里仍攥著那把石榴枝。 “這夫人與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鳴,生兒育女。據(jù)她所言,她年少時,身材窈窕,姿容出色。只是常年cao持家用,難以顧及自身,所以等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年長色衰,身姿臃腫,不堪入目了。” 屋中三人沒開口,安靜地聽著她說話。 “她的丈夫有心要納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麗,裊裊娜娜,與她是截然不同的輕盈。” “她對丈夫又恨又愛,恨的是他負心薄幸,罔顧發(fā)妻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棄,又愛他對自己終究存著一分舊意,因他納的那房小妾,無論是容貌衣著,還是一顰一笑,都肖似十八歲的她自己。” “所以她找到我?guī)煾?,希望我?guī)煾改転樗兄埔环届`藥,服用后腰肢裊娜如弱柳,好借此挽回丈夫的心?!?/br> “我?guī)煾副銓⑦@任務交與我,要我來為她做這方靈藥?!?/br> 屋中燈火幽暗,小院的風隔著氈簾吹來,將火苗吹得搖搖欲墜。 陸瞳的目光漸漸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