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死亡，不及他的私罪重要。沒人會(huì)為一個(gè)潛在的罪人尋找真相，甚至于死者的家人，恐怕還要為他所連累。

    裴云暎淡道：“這案子不歸殿前司管，段小宴，你少摻合?！?/br>
    段小宴訕訕應(yīng)了。

    他們交談這番話，并未避著陸瞳，或許也因?yàn)榻徽剝?nèi)容沒甚么機(jī)密的，萬恩寺今日香客眾多，這些表面消息，遲早都會(huì)傳得人盡皆知。

    陸瞳并不打算在這里久待，今日寺中死人，青蓮法會(huì)未必會(huì)照常舉行，此時(shí)那些差役還未封鎖寺門。

    應(yīng)當(dāng)盡早下山才是……

    陸瞳剛想到這里，突然聽得前面人群中傳來陣陣驚呼，伴隨著人驚慌失措的喊叫：“死人啦！”

    她抬眼一看，前面人群正飛快散開，仿佛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分散人群漸漸空出被擋住的視線，就見在無懷園不遠(yuǎn)處的小亭中，正有個(gè)身形微胖的年輕公子半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陸瞳眉心微蹙，猶豫不過片刻，便快步上前。

    身后銀箏一驚：“姑娘？”

    “沒事?！标懲溃骸鞍盐裔t(yī)箱拿過來?！?/br>
    她幾步走到?jīng)鐾だ铮鸵娔悄贻p人面色通紅，如一條瀕死的魚，正拼命扒著自己嗓子，喘得不成形狀，幾乎要厥過去般。

    銀箏已從屋里取了醫(yī)箱匆匆趕來，陸瞳打開醫(yī)箱，從長布中取出金針，對準(zhǔn)這公子的百會(huì)、風(fēng)池、大椎、定喘等一干xue位針刺。

    銀箏道：“姑娘，他是……”

    “宿痰伏肺，遇誘因引觸，以致痰阻氣道，氣道攣急，肺失肅降，肺氣上逆所致的痰鳴氣喘?！标懲醋〉厣先说氖郑蛔屗^續(xù)亂抓將金針碰到，只對銀箏道：“無礙，針刺即可?！?/br>
    剛說完這句話，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婦人焦灼長喚：“麟兒——”

    不等陸瞳開口，就見一渾身金飾、身材豐腴的麗服婦人匆匆行來，三兩下?lián)荛_銀箏與陸瞳，撲到那公子身邊，先一迭聲“心肝兒”“麟哥兒”地亂喚，又怒視著陸瞳：“你是何人？竟敢對我兒如此無理！”

    陸瞳見她手不小心碰到了金針，不由眉頭一皺，上前道：“他喘疾發(fā)作……”

    話音未落，這婦人身邊不知從哪閃出一高大護(hù)衛(wèi)，將陸瞳重重往后一推：“想干什么？”

    這護(hù)衛(wèi)人高馬大，動(dòng)作又極為粗魯，陸瞳被他這么一推，一連后退幾步，險(xiǎn)些摔倒在地。

    卻在這時(shí)，身后有人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背貼至他的胸前，仿佛被人擁入懷中。陸瞳聞到對方襟前傳來清淡的蘭麝香氣，幽清冷冽。

    緊接著，扶著她的手臂一觸即松，裴云暎站在她身后，距離不遠(yuǎn)不近得恰到好處，神情很淡，仿佛剛剛的親密只是錯(cuò)覺。

    陸瞳還未來得及對裴云暎道謝，那一頭，那年輕公子的母親——麗服婦人又惡氣騰騰地指向她，怒聲呵斥：“混賬，你對我兒做了什么？”

    第四十九章 出頭

    涼亭四處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婦人衣飾華麗，氣勢洶洶，瞧著頗有身份背景。

    她身前的護(hù)衛(wèi)婆子人數(shù)眾多，最前頭的那個(gè)高大護(hù)衛(wèi)十分眼熟。陸瞳想了起來，昨日她與銀箏上山，在寺門前被一華蓋馬車擠到一邊，搶占先路，當(dāng)時(shí)那馬車夫囂張跋扈，在前頭對她們大聲呵斥，與眼前的護(hù)衛(wèi)竟是一人。

    眼前婦人，想必就是馬車的主人了。

    陸瞳望著這氣勢洶洶的一干主仆，平靜開口：“令郎原有肺喘宿疾，不知吸入何物，致肺宣降失調(diào)，是以呼吸氣促，氣郁上焦，若不及時(shí)溫養(yǎng)后天，恐有性命之憂?！?/br>
    銀箏也跟著道：“沒錯(cuò)，剛才若不是我家姑娘及時(shí)救治，您家公子可快喘不過氣兒了?！?/br>
    那婦人聞言，氣得臉色鐵青：“滿口胡言亂語！”

    “我兒好端端的，哪有什么宿疾？你這賤民，竟然在此胡說八道，詆毀我兒名聲。勝權(quán)！”她想也不想地吩咐身側(cè)護(hù)衛(wèi)：“這女人在此大放厥詞，還將我兒做弄成如此模樣，將她拿下送官，打她幾十個(gè)板子，看她還敢不敢亂說！”

    那護(hù)衛(wèi)聞言，二話不說，就要來拉扯陸瞳，然而還沒等他碰到陸瞳，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

    握住他手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卻似含無窮力量，只聽“咯吱咯吱”骨節(jié)交錯(cuò)的脆響，讓這高大護(hù)衛(wèi)也忍不住面露痛苦之意。

    年輕人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太府寺卿何時(shí)有了這么大派頭？”

    一句話，讓那婦人的神情起了些變化。

    陸瞳看向裴云暎，裴云暎松開手，護(hù)衛(wèi)陡然得了自由，猶似不甘，正要咬牙再上前。

    只聽“唰”的一聲。

    雪亮長刀出鞘，半截露在外頭，殺氣騰騰，半截藏在漆黑刀鞘中，淬著冷光，一如他面上冷淡的笑容。

    裴云暎站在陸瞳身側(cè)，一手按著出鞘腰刀，笑意淡去：“誰要?jiǎng)邮?？?/br>
    蕭逐風(fēng)和段小宴見狀，亦上前擋在裴云暎身前。段小宴道：“大膽，竟敢對世子不敬！”

    “世子？”婦人微怔。

    段小宴解下腰牌，走到婦人面前，好教她看個(gè)清楚：“夫人莫非是想將我們世子也一并綁走嗎？”

    那婦人先是有些不服氣般，猶似懷疑段小宴在騙人，待看清腰牌上的字后，神情頓時(shí)有些僵硬，她再看向裴云暎，目光隱隱含了幾分畏懼，只道：“原是裴殿帥?！?/br>
    陸瞳聞言，心下一動(dòng)。

    對方先叫的“裴殿帥”而不是“世子”，聽上去，裴云暎昭寧公世子的身份還不及他殿前司指揮使的名頭來得響亮。

    再看這婦人的神色……莫非這位裴大人在位期間，曾做過什么讓人畏懼之事不成？

    婦人笑道：“我家老爺先前曾同我說起過裴殿帥年少有為，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彼焐辖┯驳嘏c裴云暎打招呼，目光卻有些焦灼地看著被仆從扶起來的兒子。

    裴云暎笑了笑，將腰刀收起，看向她淡道：“不敢。”

    竟是不接對方示好。

    婦人又看了看陸瞳，許是在猜疑陸瞳與裴云暎的關(guān)系，猶豫一下，咬牙道：“方才是我心急，言語間誤會(huì)了這位姑娘，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br>
    陸瞳垂下眼：“無妨?！?/br>
    正說著，那被仆從們攙著的公子又開始大口大口喘起氣來，神情極為痛苦。婦人見狀，面色一變，也顧不得陸瞳與裴云暎二人了，直將那小公子攬?jiān)趹阎?，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麟兒！”

    她催促身邊婢子：“去請大夫了沒有？”

    那婢子搖頭，亦是焦急：“寺里大夫下山去了，還未回來?！庇仲繝枆旱土寺曇簦骸吧贍斀袢瞻l(fā)病得突然，瞧著竟比往日更重，這可怎么辦才好？”

    陸瞳見他們驚惶下，將她方才刺進(jìn)病者身上的金針都給擠落下來，神情微頓。

    裴云?？戳怂谎?，忽然望向婦人開口：“看樣子，令郎眼下很不好。何不請位大夫來看？”

    婦人聞言，終是連個(gè)勉強(qiáng)的笑也擠不出來了，只泣道：“這山上哪里有大夫……”

    裴云暎輕笑一聲：“眼前不就站著一位？”

    此話一出，婦人與陸瞳都是一怔。

    裴云暎唇角含笑，慢慢地說：“這位陸姑娘，是仁心醫(yī)館的坐館大夫，前段時(shí)日盛京盛行的‘春水生’，正是出于她手。董夫人，”他熟稔地叫對方，“剛才陸大夫救了董少爺一次，只要她想，也可以救第二次?！?/br>
    陸瞳一怔，下意識看向裴云暎。

    他如何知道“春水生”是她所做？

    那頭，董夫人聞言，便將目光投向陸瞳，神情仍有些猶疑。

    方才陸瞳救董麟時(shí)她沒瞧見，不知這人究竟有幾何本事，可她這樣年輕，又是個(gè)姑娘……

    懷中董麟眉頭緊皺，痛苦地呻吟著，氣息奄奄。

    董夫人神色變了幾變，如今沒有別的大夫，要等人上山來是來不及了，既有裴云暎作保，這女子總不能是個(gè)騙子，眼下也只能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了。

    她心一橫，轉(zhuǎn)而看向陸瞳，真心實(shí)意地懇求道：“求陸大夫救救我兒，只要陸大夫能救我兒一命，我董家必然必然奉上重金酬謝！”說著，就要拜身下去。

    一雙手?jǐn)v住她手臂，阻止了董夫人下拜的動(dòng)作。

    陸瞳平靜道：“夫人不必客氣，為人醫(yī)者，救人是本分?！?/br>
    董夫人看著她，強(qiáng)忍著對裴云暎的畏懼，又仰著脖子冷道：“但若你只是招搖撞騙，誤害我兒，延誤了我兒治病時(shí)機(jī)……”

    話中威脅之意盡顯。

    陸瞳沒說話，沉默著應(yīng)了，將方才掉落的金針撿好，一轉(zhuǎn)頭，對上裴云暎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揚(yáng)眉，微微俯身，低聲問她：“陸大夫能治好他嗎？”

    青年個(gè)子很高，陸瞳籠在他身影中，是一個(gè)極親密的姿勢，她不動(dòng)聲色與他拉開一點(diǎn)距離，道：“勉力一試?！?/br>
    他點(diǎn)頭，又認(rèn)真道：“那陸大夫可要好好治，否則出了問題，連我也要被連累?！痹掚m這么說，這人眉梢眼角卻全是笑意，語調(diào)輕松不見擔(dān)憂，顯然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陸瞳便不再多言，走到那少年跟前，讓仆從將他扶好，擦凈金針，重新替他針刺起來。

    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已全被董家仆從驅(qū)走，只留了蕭逐風(fēng)和段小宴幾人。

    董夫人望著陸瞳動(dòng)作，面色緊張至極，暗暗捏一把汗。相較而下，銀箏倒是要輕松許多。

    段小宴見狀，悄悄挪到銀箏跟前，自來熟地開口：“jiejie，陸大夫醫(yī)術(shù)真有如此高明？”

    銀箏方才見這少年給董夫人看腰牌的一幕，猜測他身份也非常人，遂道：“自然。我家姑娘什么都會(huì)。”忽而又嘆口氣，“可惜就是太年輕了，旁人常不信她。就如那位董夫人，”她說著說著，語氣也帶了些怨氣，“姑娘好心救他兒子一命，他非但不感謝，還要將姑娘綁起來，世上怎么會(huì)有這樣恩將仇報(bào)的人？”

    段小宴“撲哧”一聲笑了。

    銀箏轉(zhuǎn)頭看他：“你笑什么？”

    “jiejie，”段小宴忍笑，“你也不想想，董家老爺是盛京太府寺卿，他家兒子卻宿有癆病，這事要是傳出去，哪個(gè)好人家的姑娘還敢嫁給他？瞞都還來不及。陸大夫剛剛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兒說出董少爺病情，董夫人當(dāng)然氣恨，只有把陸大夫綁了，再給她安個(gè)行騙之名，董少爺?shù)陌A病才能被證實(shí)是假話啊。”

    銀箏聽得目瞪口呆：“哪有這樣的！再說，瞞得了一時(shí)瞞不了一世，好人家的姑娘又是造了什么孽，合該被人騙著嫁來？”

    “噓，小聲點(diǎn)！”段小宴忙道：“jiejie別急，就算看在我們大人面子上，董夫人眼下也不敢再綁陸大夫了。再說，陸大夫要真治好了董少爺，董家感激還來不及。他們家對小兒子從來疼寵有加，董少爺?shù)木让魅耍M能怠慢？”

    “誰要他們感激？”銀箏生氣，“這等人品，該叫我們姑娘遠(yuǎn)著才是！”

    段小宴輕咳一聲，不敢再說話了。

    那頭，陸瞳正悉心替董少爺針刺著。

    董少爺身材有些偏胖，素日里大概鮮少動(dòng)彈，脈沉弦尺弱，肺腎兩虛。

    陸瞳只對準(zhǔn)他各處xue道一一針刺，平補(bǔ)平瀉，不時(shí)又吩咐銀箏去取溫灸，眼見著董少爺面色漸漸緩和，喘息聲也不如方才急促，似慢慢平息下來。

    董夫人見狀，嘴里直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幾乎要喜極而泣。

    陸瞳額上漸漸滲出些細(xì)汗，銀箏見狀，忙走過去遞上帕子，陸瞳頭也不抬，只接過帕子隨意擦了一把。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短襦長裙，抬手時(shí)，露出一截皓白玉腕，玉腕上空空蕩蕩，什么鐲子玉環(huán)都未戴，干凈又柔軟。

    裴云暎本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瞥過，隨即目光凝住，唇邊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漸漸凌厲起來。

    那只手腕間，隱隱約約顯著一道紅痕，傷痕新鮮深厲，蜿蜒著向上蔓延。

    那是一道新鮮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