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萬福突然反應過來方才心思那絲異樣從何而來,他看向淡青色的竹簾,恨不得將簾后人看個清清楚楚,問:“你是誰?” 這人上來就問陸氏的事,言談間又提及太師府。再想想萬全素日里雖不像話,卻也不會好端端地輸?shù)魩浊摄y子。 但若是被人引著去的就不一樣了。 對方分明是有備而來,恐怕設這么一出局,全是為了此刻。 “你是故意引全兒去快活樓欠下巨債,你想對付柯家?”萬福咬牙,“你到底是誰?” 竹簾后,陸瞳垂眸看著眼前茶盞,諷刺地笑了笑。 萬福是柯承興最信任的小廝,聽萬嬤嬤同銀箏說,秦氏進門前,柯家曾換過一批下人,尤其是陸柔和柯承興院子里的。 萬福是唯一留下來的那位。 這位小廝年紀不小,除了忠心外,口風還很緊。或許正因如此,柯承興才會在陸柔死后仍將他留在身邊。 陸瞳慢慢地開口:“萬老爺,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令郎如今的安危系在伱一人身上?!彼曇羲坪M惑,“你只需回答問題,三千兩的欠契就能作廢。你若不回答……”她嘆息一聲,“萬老爺不妨低頭,看看桌屜里是什么?!?/br> 萬福下意識低頭,黑漆彭牙四方桌,有扁扁的桌屜。他抽出一看,里頭躺著一方雪白絹帕。萬福打開絹帕,隨即“啊呀”叫了一聲,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那方雪白的絹帕上,竟然躺著一只血淋淋的斷指! “全兒!” 萬福喉間逸出一絲悲鳴,眼淚頓時似斷珠滾落,捧著那截斷指痛哭起來。 正當他哭得悲憤難抑時,聽得簾中人的聲音傳來:“萬老爺先別哭,不妨再仔細瞧瞧?!?/br> 萬福倏然一滯,再凝神去看,忽然一喜,喊道:“不對……全兒小指上有顆黑痣,這手指上沒有,這不是全兒的小指!” 簾后人笑著開口:“萬老爺愛子之心,令人感動。先前不過是與萬老爺開個小玩笑罷了。這斷指,是快活樓另一位欠了賭債的公子所抵?!?/br> “萬老爺恐怕還不知快活樓的規(guī)矩,欠債一百兩,則斷一指。令郎欠下三千兩,削去手指腳趾,也還余一千兩未還?!?/br> “如今我與萬老爺在此商議,我的人還守著萬少爺,倘若咱們沒能談攏,一炷香后,我的人沒見我回去,便也只能照快活樓的規(guī)矩辦事了?!?/br> 簾后人問:“其實我也很好奇,不知萬老爺究竟是忠心柯大老爺多一點,還是更心疼兒子多一分?” 萬福面色灰敗。 倘若先前他還有一絲猶豫,想著與這人周旋,說些胡話來敷衍對方,眼下真是一點對峙之心也無了。那截斷指摧毀了他所有防線,令他瞬間潰不成軍。 倘若萬全真被剁了手指腳趾,可就真成了個廢人了! 他頹然看向簾后:“小姐究竟想知道什么?” 屋子里寂然一刻。 須臾,簾中人聲音再次響起:“我要你告訴我,柯大奶奶陸氏究竟是怎么死的?!?/br> 萬福聞言,心中一震,目光閃爍幾下,才斟酌著語氣道:“大奶奶生了病……” “我看萬老爺不想與我談了?!焙熀笕藬嗳黄鹕恚鸵x開。 “等等!”萬福忙叫住她,咬了咬牙,才道:“其實小的也不知道。當時……當時小的沒進去?!?/br> 簾后人動作頓了頓,重新坐了下來。 萬福松了口氣,復又嘆道:“那已經(jīng)是大前年的事了?!?/br> 永昌三十七年,新年不久,驚蟄后,萬福隨柯承興去鋪子上送年禮。 柯家行商,原先在盛京也算頗有名氣,只是后來柯老爺去世后,府中瓷窯生意便一落千丈。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不如以往,但也還能撐得過去。 每年新年過后,商行都有春宴,宴請各家大商戶。 柯承興也要去應酬。 應酬的酒樓就在城南豐樂樓,柯承興酒量不好,席間有些醺醺,吃醉了便打發(fā)萬?;厝ソ嘘懯现簏c醒酒的烏梅桂花湯來。 萬福勸了幾次,沒勸動,只得回了柯家。 陸氏聽聞,倒是好脾氣地應了。大晚上的,急急忙忙煮了醒酒湯,又乘馬車去了豐樂樓接人。豐樂樓的人說柯承興吃得爛醉,先在樓上的暖閣里宿著。陸氏就帶著丫鬟上了樓。 因萬福是小廝,不便跟上去,遂將提前準備好的春禮先送給商行里的人。待周全了禮儀散席,估摸著柯承興也該酒醒了,就去了樓上的暖閣。 樓上暖閣里沒人,萬福找到了柯承興,柯承興醉得爛泥般,四周卻不見陸氏的影子。 萬福當時就有些著慌,四面去找,結(jié)果在最靠近盡頭的一間暖閣里找到了陸氏。 萬福回憶起那一日的畫面,聲音不覺抖了抖:“當時……當時大奶奶渾身是傷,額上還在流血。她的大丫鬟丹桂就在地上,已經(jīng)沒氣了?!?/br> 他嚇得就要大叫,那里頭卻踉蹌走出個人來,是個衣著富貴的公子,神色恍惚不定,只笑嘻嘻瞥他一眼。他有心想要追上去,不知為何卻有些害怕,一面又聽榻上的陸氏傳來氣游若絲的喊聲,便暫且拋了那頭先去管陸氏。 再沒多一會兒,柯承興也醒了。萬福心知出了大事,不敢耽誤,忙將此事告知柯承興??鲁信d聽聞此事后勃然大怒,就要去找豐樂樓掌柜尋始作俑者。萬福要看著陸氏,沒敢跟上。 屋子里靜得很,簾后人平靜問:“然后呢?” 萬福吞了口唾沫:“大爺尋了掌柜的,不多時又回來,神情很古怪,沒說什么,只讓我趕緊將夫人帶回去?!?/br> 他心中隱隱猜到了什么,也不敢多問,便將陸氏帶回柯家。然而陸氏回家時衣衫不整、傷痕累累的模樣,難免惹人懷疑。府中便有人悄聲議論。 再然后,那些議論的丫鬟小廝,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發(fā)賣了。 府中上下明令禁止再提此事,萬福也不敢多說。 “陸氏如何?”簾后人問。 萬福道:“大奶奶……大奶奶總是鬧?!?/br> 陸氏當日那般情態(tài),任誰都會猜度幾分。一開始瞧她被送回來時奄奄一息的模樣,眾人還猜測她是活不成了。沒想到過了些日子,竟慢慢地好了起來。 但好起來的陸氏,開始頻繁地和柯承興吵架。 她吵架時聲音很大,甚至稱得上歇斯底里,口口聲聲說太師公子玷污了她。外頭漸有風言風語傳出,為了免招麻煩,柯老夫人就令人對外宣稱,是陸柔不守婦道,勾引太師府公子不成倒打一耙。 “我們這樣的人家,如何敢與太師府對著干?要是被太師府知道大奶奶在外亂說,整個柯家都要跟著遭殃。”萬福下意識地為柯承興辯解。 簾后人聲音淡淡:“不只是這樣吧。柯大爺是個男人,為了避禍卻主動將綠帽往身上攬,看來是要命不要臉。” 萬福噎了一噎,一時沒回答。 簾后人繼續(xù)問:“然后呢?為了以免招惹口舌,柯大爺殺了陸氏以絕后患?” “不是的!”萬福忙道:“不是這樣?!?/br> “本來大爺只將大奶奶關在家里,不讓她出門,對外稱說大奶奶突染瘋疾??墒呛髞怼髞怼彼行┻t疑。 “后來怎樣?” 萬福踟躕許久,終是開口:“后來又過了幾個月,查出大奶奶有了身孕。” “砰”的一聲。 茶盞傾倒在桌上,滾熱茶水翻了一地,打濕女子霜白的袖口。 陸瞳緩緩抬眸:“你說什么?” 第三十四章 交易 萬福覺得有些冷。 雅室的香爐里點了明檀香,香氣馥郁清雅。簾后人聲音平靜,卻又古怪粗糲,拂過人身,讓人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萬福定了定神,繼續(xù)道:“郎中確定大奶奶有了身孕那一日,大爺和老夫人都慌了神?!?/br> “當天夜里,有一輛馬車來到府上,來人見了大爺,和大爺說了些話。時候不長,只有一炷香左右。” 簾后人問:“來的可是太師府的人?” “小的沒進屋,不知對方什么身份。”萬福頓了頓,又怕簾后人不滿意,忙補上一句,“不過來人走時,大爺送到門口,估摸身份應當不低?!?/br> “第二日,大爺又和大奶奶吵架,小的在門外聽見大爺責罵大奶奶,說大奶奶先前買通了府里下人往外面送信。他倆吵得很兇,我本來想去勸,大爺連我一塊罵出去,我便只好去找老夫人來。誰知……” 萬福眼底閃過一絲驚悸。 他想起那一日自己帶著柯老夫人匆匆來到院子里的情景,已近夏日,滿院紅蕖燦然艷麗,一片碧綠漣漪中,有人的雪白衣袂起伏漂浮,如一方素白縞色,凄艷又悚然。 陸氏投了池。 人撈上來的時候已沒氣了,柯大爺?shù)谝贿?,神情如紙般蒼白,嘴里不知在喃喃什么。 柯老夫人嫌不吉利,又怕外人多舌,很快將陸柔收殮入葬了。這之后,府中便不敢再提起陸柔的名字。 簾后人道:“柯承興殺了陸氏?!?/br> “沒有、沒有!”萬?;倘缓暗溃骸按鬆敽芴鄞竽棠?!” 對方諷刺一笑,提醒:“但柯家在陸氏死后,立刻與太師府搭上了關系?!?/br> 萬福說不出話來。 這是事實。 陸柔死后不久,就是太師府老夫人生辰,不知為何,那年太師府獨獨點了柯家的窯瓷杯盞碗碟??录腋G瓷在盛京算不上獨一無二,無論如何,太師府也不該瞧上柯家。 一夜間,柯家被商行奉為上賓,鋪子里的生意比老爺在世時還要更上了一層樓。 一切就是從陸氏死后發(fā)生的…… 萬福從不往這頭想,不是因為他想不到,而是因為他不敢想。 若陸氏真是被柯承興所殺…… 簾后人又問:“陸氏的兄弟又是怎么回事?” 萬福本就心亂如麻,聞言一愣,對方竟連陸謙的事也知曉? 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不愿再繼續(xù)說下去,卻見簾后人的影子晃了晃,有什么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萬老爺,欠契在此。你我的這場交易,還有半柱香時間?!?/br> 萬福下意識看向香爐前,明檀香燃了一半,還剩半截。分明是寧心靜氣的香氣,卻叫他越發(fā)惶惶。 只是萬全如今還在對方手中…… 萬福心一橫,咬牙道:“陸家二爺?shù)氖?,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奶奶入葬后不久,陸二少爺就找到了陸家,小的聽聞他去同大爺和夫人鬧了一場,之后就不歡而散。” “……再然后,小的聽說陸二少爺犯了事,審刑院的詳斷官范大人治了他死罪。再后來,就沒怎么聽聞他的消息了。” 簾后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