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段小宴從門外走了進來。 少年年紀不大,模樣生得討喜又親切,穿一身紫藤色長袍,活像殿帥府里一朵纖妍藤花,步履輕快地走進了屋內(nèi)。 屋子里,有人正批閱公文。 年輕人一身緋色圓領公服,袖腕繡著細致暗花。日光透過花窗落在他臉上,將他俊美的側(cè)臉渡上一層朦朧光暈。 聽見動靜,他亦沒有抬頭,只問:“何事?” 段小宴道:“逐風哥說他要晚幾日回城?!?/br> 裴云暎批閱公文的動作一頓,蹙眉問:“蕭二搞什么鬼?” “說是城外有一處農(nóng)戶種的梅子樹差幾日快熟了,滋味極好,他要在城外等梅子熟了再走?!倍涡⊙缯f到此處,也甚是不解,“奇怪,從前沒聽說過逐風哥喜歡吃梅子???” 裴云暎聞言,先是怔住,隨即想到了什么,失笑道:“算了,隨他去?!?/br> “太師府那頭也來了帖子。”段小宴道:“要請你去……” “不去,就說我公務繁冗?!?/br> 段小宴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這樣?!彼行└锌岸ㄊ巧匣靥珟煾倚〗闱浦辛四愕拿烂?,才來打探來著。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這男的也一樣啊,自打我來了殿帥府,幫你拒過的帖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br> 段小宴望了望裴云暎那張俊美得過分的臉,這才搖了搖頭:“干咱們這差事的,時不時就會英雄救美。你這英雄長得扎眼,身手又厲害,要換做是我,被救一次也想傾心相許了。說起來,這些年救下來的姑娘里,好像就上回咱們遇到的那個姑娘連謝也沒道就走了。面對你這樣的美色都能坐懷不亂,那姑娘還真是成大事之人?!?/br> 裴云暎嘴角含笑,望著他淡淡開口:“我看你悠閑得很,恰好眼下也該宿衛(wèi)輪班……” “打??!”段小宴忙道,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罐子拍在桌上,“云暎哥,我可是來給你送茶的,怎能如此恩將仇報?” 裴云暎拿起面前茶罐瞟了一眼:“楊花散時春水生?” “你不知道嗎?近來盛京可時興這春水生。說煎服可緩解鼻窒鼻淵,奇效可觀,且茶水幽碧,極為風雅。我托人買了兩罐,送你一罐,怕去得晚了,仁心醫(yī)館就沒得賣了?!?/br> 聽到“仁心醫(yī)館”四個字,裴云暎神色微動。 片刻后,他將罐子扔回段小宴懷中:“還是你自己留著吧,我不喝?!?/br> “雖不算什么名貴茶葉,也不必如此挑剔吧,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倍涡⊙缙沧?,“又沒下毒?!?/br> 裴云暎嗤地一笑:“那可未必。” …… 仁心醫(yī)館這汪春水,既吹到了相隔甚遠的殿前司,自然也吹到了毗鄰不遠的杏林堂。 只是杏林堂里,蕩來的便不是春水留下的瀲滟橫波,反似刺骨寒風凜冽。 白守義寶藍直裰上起了幾個褶兒,沒顧得上捋平,往日和善的眉眼顯得有些發(fā)沉。 他讓文佑去市井中散布春水生的流言,刻意夸大藥茶功效,以圖買回藥茶的人發(fā)現(xiàn)藥茶名不副實,好鬧上仁心醫(yī)館。未曾想幾日過去了,無一人上門鬧事,春水生卻越賣越好。 那藥茶,竟真有緩解鼻窒之效。 鼻窒鼻淵,向來難解,每年春日,都會有大量病者前來杏林堂抓藥。這藥一喝就是兩三月,杏林堂也能進項不少。 如今因春水生的出現(xiàn),沒人再來杏林堂抓鼻窒的藥,杏林堂這月進項足足少了近一半。倘若先前對杜長卿只是輕蔑厭惡,如今的白守義,對仁心醫(yī)館可謂是怨氣沖天。 “近日來杏林堂抓藥的人少了?!卑资亓x理著腰間絲絳,不知說與誰聽,“來瞧鼻窒的病人也減了六成?!?/br> 周濟心中“咯噔”一下。 杏林堂就他一個坐館大夫,原先周濟仗著醫(yī)術(shù)高明,將醫(yī)館里其他大夫都排擠離開,因病人認他這活招牌,白守義也就睜一只眼閉眼。可如今出了問題,白守義的遷怒也就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眼見著白守義心氣不順,周濟只好硬著頭皮道:“掌柜的,那藥茶我嘗了幾日,確有緩解鼻窒之效?;蛟S杜長卿這回請的坐館大夫,并非虛有其表?!?/br> “并非虛有其表?”白守義皮笑rou不笑地瞧著他,“既然如此,當初那女人來杏林堂寄賣藥茶時,你怎么不留下,反倒隨手丟棄,叫杜長卿撿了便宜?” “我……”周濟面上謙恭,心中卻大罵,寄賣新藥向來都是熟家供給,他一個坐館大夫怎么做得了主,往日寄賣新藥都是白守義自己點的藥商。只是今日白守義想尋借口發(fā)難,他也只能咬牙忍著。 白守義這人看著和和氣氣,實則小肚雞腸又刻薄。如今藥茶在仁心醫(yī)館,銀子便往仁心醫(yī)館流,白守義少了銀子,他這個坐館大夫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周濟正想著,聽見白守義又在裝模作樣地嘆氣:“可惜春水生沒落在杏林堂里,否則如今賺銀子的,就是咱們杏林堂了?!?/br> 春水生落在杏林堂里? 周濟心中一動。 他兀自站在原地,一雙山羊眼閃了閃,突然開口:“掌柜的,小的有一個主意。” 白守義瞥他一眼:“什么主意?” 周濟道:“坐館行醫(yī)需對癥下藥,做藥茶藥丸卻不同,只要找出所用材料加以炮制,就可復刻同樣功效之物?!?/br> 聞言,白守義眼睛一亮:“你是說……” “那女子既然年紀尚輕,必然沒有行醫(yī)經(jīng)驗,估摸只是勝在方子討巧,本身炮制技巧并不高深。小的坐館多年,想來要復制這味藥茶,并不困難?!?/br> 周濟說得自信,他的醫(yī)術(shù)在盛京醫(yī)行里也是排得上名號,一個年輕女子能做得出來的藥茶,他豈能做不出來,是以言語間多有狂妄。 白守義默了一會兒,慢慢地笑起來。 他一笑,眉眼舒展,和氣又慈善,又假惺惺道:“這樣的話,未免有些不厚道。畢竟這抄學的事說出去也不光彩?!?/br> “怎么會呢?”周濟佯作驚訝,“既是醫(yī)方,合該互通共享,以緩病人疾厄。這是天大的恩德,是掌柜的您菩薩心腸?!?/br> 一番話說得白守義笑意更深,他親昵地拍了拍周濟的肩,嘆息一聲:“難為你想得長遠,倒是我心胸窄了。既然如此,就辛苦你cao勞些了?!?/br> 周濟只笑:“都是小的應該做的?!?/br> 白守義點頭,斂了笑意,又吩咐外頭掃灑的小伙計進來。 他道:“去仁心醫(yī)館買幾罐春水生來,要快。” 第二十一章 假貨橫行 杏林堂里的這點官司,仁心醫(yī)館里的眾人并不知曉。 春水生的名氣越發(fā)大了,無論是士人雅客,或是平人百姓,只要用過此藥茶的,都昧不出良心說出不好二字。 來買藥茶的人眾多,做藥茶的卻只有陸瞳一個,未免辛苦。有時候仁心醫(yī)館還未開張,清晨就有買藥茶的人在門口守著。 這一日清晨,又有一小廝打扮的后生到了西街,嘴里咕咕叨叨著:“老爺要買春風生?不對,是春花生?到底是春什么生來著?” 那勞什子鼻窒藥茶近來盛行得很,士人中很是推崇。自家老爺慣受鼻淵之苦,聽聞有此藥茶,特意吩咐他來買。奈何小廝記性不好,記得頭記得尾,偏不記得中間的字。 待到了西街,商鋪熱鬧,客送人迎,小廝險些看花了眼,待再一抬頭,就見離前不遠處有一間大醫(yī)館,極為氣派寬敞,上頭寫著三個字“杏林堂”。 小廝有心想問一問,遂上前問那藥柜前的中年男子:“勞駕,這西街是不是有一處賣鼻窒藥茶的醫(yī)館?” 中年男子轉(zhuǎn)過臉來,笑問:“客人說的可是春陽生?” “春陽生?”小廝茫然,是叫這個名兒嗎?好像差不離,就問:“是治鼻窒的嗎?” “正是!”男子熱絡地將一罐藥茶放到他手中,和氣開口,“可緩鼻窒鼻淵,頗有良效。三兩銀子一罐,小兄弟要不帶一罐回去試試?” 三兩銀子一罐,小廝奇道:“不是四兩銀子一罐嗎?你們這何時調(diào)價了?” 男子笑而不語。 “罷了。”小廝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遞出去,“先買五罐好了?!彼闹邪迪?,醫(yī)館調(diào)價是好事,回頭多了的銀子他自留了去,天知地知他知醫(yī)館知,總歸老爺知不著。 小廝買了銀子,喜滋滋地去了。白守義瞧著他的背影,把玩著腰間絲絳,笑吟吟自語:“日在上,水下在,我在你上,自是壓你一頭。春陽生……” 他嘆道:“真是個好名字?!?/br> …… 這頭杏林堂漸漸忙了起來,西街巷仁心醫(yī)館門前,卻沒有往日熱鬧了。 除了胡員外偶爾還來買點藥茶照顧生意外,鮮少有新客臨門。眼見門前桌子上春水生的罐子漸漸又堆成了一座小塔,杜長卿有些坐不住。 他半個身子趴在桌上,看著正往罐子里撿拾藥茶的陸瞳,問道:“陸大夫,你說你這藥茶是不是做的時候出了點差錯。先前咱們賣的那批,確實著有成效,后頭新做的幾批,或許效用不如先前。否則怎么喝著喝著,還將客人給喝沒了呢?”他試探地開口,“我絕對沒有懷疑你學藝不精的意思啊,只是,是否有一種可能,您制藥的工藝,還不夠純熟呢?” 他這懷疑的語氣令銀箏即刻發(fā)火,立刻反唇相譏:“東家這話說得奇怪,我家姑娘炮制的藥茶若真效用不佳,那胡員外何以還要繼續(xù)買?縱是為了照拂醫(yī)館生意,來得也太勤了些?!?/br> 杜長卿語塞。這倒是事實,胡員外會看在他老爹的面上隔兩月來買些藥材,但卻不會像如今這般對藥茶格外上心。這幾次見胡員外,也沒瞧見他用巾帕捂著鼻子,鼻窒之患,應當有所緩解。 既然藥茶功效沒問題,為何來買茶的人卻越來越少? 正苦苦思索著,阿城從外頭跑進來,氣喘吁吁道:“東家、東家不好了!” 杜長卿不耐煩道:“又怎么了?” 阿城看了一眼認真分揀藥材的陸瞳,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剛剛?cè)ノ鹘洲D(zhuǎn)了一圈,聽說最近杏林堂新出了一種藥茶,只需要三兩銀子,可緩解鼻窒鼻淵……”頂著東家越來越難看的眼神,小伙計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叫‘春陽生’?!?/br> 銀箏一愣。 既是鼻窒藥茶,又是春陽生,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抄學?還比他們減一兩銀子,分明就是故意沖著仁心醫(yī)館來的。 杜長卿登時破口大罵起來:“無恥!我就說這幾日醫(yī)館生意怎么如此蕭條,原來都被杏林堂截了胡。他白守義還是一如既往不要臉,用這種下三濫手段!” 杏林堂鋪子大又寬敞,名聲也響,但凡生人進了西街,一問之下必然先去杏林堂。客人都被杏林堂搶了去,更沒人會主動來仁心醫(yī)館了。 杜長卿氣勢洶洶地就要往門外沖,似要找杏林堂討個說法,陸瞳道:“杜掌柜?!?/br> 杜長卿惡狠狠地看著她。 “你不會還要攔著我吧?”杜長卿一指門外,氣得手都在發(fā)抖,“這是仁心醫(yī)館新制的藥茶,他白守義抄學不說,還取個這樣的名字,是想故意惡心誰?咱們辛辛苦苦打出了名聲,全為了他杏林堂做嫁衣?我能甘心?反正藥茶生意被搶,醫(yī)館還是開不下去,我到杏林堂門口臊一臊他,也算不虧!” “然后呢?”陸瞳平靜看著他,“買藥茶的人聽了一通臊,還是會買更便宜的藥茶。杏林堂進項不減,杜掌柜又能得到什么?” 杜長卿一滯。 銀箏和阿城有些不安。 陸瞳放下手中藥茶,取過帕子細細擦拭手中藥屑,淡淡開口:“新藥不同坐館行醫(yī),只要找出方子,用同樣材料,同樣炮制手法,就能制出同效之物。不說杏林堂,再過幾日,別的醫(yī)館也會售賣相同藥茶,除了‘春陽生’,還有‘春風生’‘春花生’,杜掌柜難道要挨家挨戶去臊一臊?” 杜長卿被噎得半晌無言,沒好氣道:“那你說怎么辦?總不能白白咽下這口氣?;蛘?,”他遲疑地盯著陸瞳,“我們也學他們降下價錢,三兩銀子一罐?” “杏林堂在盛京醫(yī)行聲譽頗響,名聲遠勝仁心醫(yī)館。同樣三兩銀子,平人只會先選杏林堂買入。低價售賣,不是長久之計?!?/br> 杜長卿更沮喪了,恨恨道:“天要絕我!莫非老天爺真要我杜長卿一輩子做個廢物,不得長進?” 陸瞳望著他:“杜掌柜,我說過,旁人未必會制得出我這藥茶。” 杜長卿一愣。 當初在來儀客棧茶攤前,杜長卿的確預見過今日之景。當時他問陸瞳,萬一別的醫(yī)館學會了藥茶制作,仁心醫(yī)館有何勝算。 而那時的陸瞳回答,“且不論我的藥茶別人能否學會,杜公子怎么不想想,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言語間胸有成竹,不見忐忑。 如今事已至此,陸瞳面上仍不見半分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