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艾蓮偽裝
此人的特點是,無論他在中國作為艾蓮,還是在美國作為賽斯。沃勒;除非你把矛頭指向他的生活,否則他就不會主動提起。然而在國外生活的這些年,假如只以“泡在研究室輔助導(dǎo)師工作”來一筆帶過、粉飾太平,又未免太難使人信服了。人類的某種習(xí)慣是,當(dāng)他從國外回來,總要把外邊的生活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要興頭十足地在那些尚未領(lǐng)略過異國風(fēng)情的同胞面前大大的炫耀一番。所以,為了避免劉隊生疑,他還是即興編造了一些謊言,不過如果細細品味,仍能發(fā)現(xiàn)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自己的工作,往往總在提一些生活上的趣聞。 “美國人是不吃各種動物內(nèi)臟的,”他這樣說“我曾經(jīng)請一位朋友來家里做客,親自下廚給他做了一盤‘火爆雞胗’。那位美國朋友,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把那些雞胗全都吃掉了,然后感嘆這是老天賜予的食物。一周之后,我們再次相遇,他向我請教那次炒的究竟是什么東西,說是也要讓他的朋友做來嘗嘗。我便告訴他那是雞胗,是雞用來消化食物的器官。他聽了以后,居然蹲在一邊吐了出來是不是很可笑還有一次,我去海邊玩兒,撈到了很多螃蟹,每一只光是身體就有巴掌大小。我把這些螃蟹帶回賓館,請廚師幫我弄一下,然后回到自己房間沖了個澡。等到開飯的時候,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餐桌上并沒有螃蟹。我找到那位廚師詢問,他指著桌上一個大盤子說道,‘這就是您要的東西!’原來他把螃蟹肢解了,切成了細細的碎塊,倒上了魚子醬、番茄醬什么的,又用土豆和花椰菜作為輔料,弄在一支大鍋里,不停地翻翻炒炒,等到端上桌子,早就面目全非了” 既然話題被引向了飲食文化,接下來劉隊就問他午飯想吃些什么。艾蓮剛剛回到國內(nèi),可吃的東西實在太多:熱氣騰騰的火鍋、鮮活的醉蟹、馮家爆肚反正都是他在外面吃不到的。艾蓮選擇了火鍋,因為這時候的螃蟹并不肥美,而自己又剛下飛機,不想由于雜碎鬧了肚子。兩人商量定了,車子調(diào)了頭,不大工夫,停在一家過去經(jīng)常光顧的飯館門口。 二人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劉隊用不著客氣,拿起菜單,點過之后,再交給艾蓮。后者補充了幾樣涼菜,小姐記好就退下了。午飯的鐘點已過,餐館里顯得冷冷清清,這倒也挺符合他們的要求。兩人攀談一陣,熱騰騰的火鍋端了上來。 兩人邊吃邊聊,艾蓮注意到劉隊看著煮好的魚頭發(fā)呆,就問道:“劉叔叔,怎么不動筷子啊,原來你不是最喜歡吃這鍋子嗎?” “現(xiàn)在不太想,”劉隊嘆了口氣“前幾天看過了水煮人頭?!?/br> “是么?”艾蓮沒太理會“這可不像您,不是早就習(xí)慣了嗎?” “嗯,是夠多了呵,記得二十年前,去鄉(xiāng)村辦案子。到那兒的時候,老鄉(xiāng)們跟我們倆都奇怪,這牲口怎么都不喝井里的水啊?它們不喝,我們總不能不喝吧。三天以后,打井里撈出來我們要找的那具尸體。哼,當(dāng)時差不多把腸子都吐清了,”劉隊把煙架在煙缸上,食指用力地磕了磕,又說道“可后來呢,看得多了,唉,也就不覺得了。呵,也就是跟你吃飯能說說這事兒,換在家里,老婆又要為我這張嘴吵架了?!?/br> 艾蓮微微一笑“可不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嘛。對了,那人怎么死的?不會直接被人煮了吧?” “是被人勒死的?!?/br> 勒死艾蓮一怔,右手不自主地伸到桌下,捏了捏左手套里暗藏的“凱斯拉”強化尼龍索。 這個動作似乎沒能逃過劉隊的眼睛,他的神色變得很微妙“你?” 艾蓮已不能中途改變動作,他干脆用指頭在手心撓了撓“有點兒癢癢,怎么了?” “不,我不是說這個!”劉隊的表情很古怪,似乎透著難以置信的內(nèi)心“你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們一起辦過案子,你、我、老雷、還有麥濤,我們辦完事就一起跑到小館子去吃羊雜湯??墒堑榷松蟻碇螅湞谝粋€罵了出來‘cao,香菜!’,老雷則對著碗里的醬豆腐直皺眉,你拿起筷子,靜悄悄地把芝麻醬都扒拉到一邊。我當(dāng)時就笑了,說,‘那太好了,你們都有忌口,我一個人全包了,’這事兒,你還記得嗎?” “那怎么了?到最后不是你也沒能得逞么?我們”艾蓮說不下去了,低頭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那碗已經(jīng)吃掉了大半的黃褐色的芝麻醬 “喂,艾蓮,這次期末考試,你沒問題吧,我可夠嗆!”麥濤興沖沖地跑進宿舍,一面扒拉著自己新燙的頭發(fā)“不過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重修就是了!瞧,聽你的建議去燙了頭發(fā),好看嗎?” 房間里亂七八糟的,椅子?xùn)|倒西歪,書本丟得桌子上、地面上倒處都是。朋友剛走后的那番場面:瓜子皮、煙頭兒遍地全是,偶爾還會有幾只不甘寂寞的小蟑螂來回穿梭。最里面那張床的下鋪,艾蓮靠著墻壁,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游離散亂的目光先是飄向麥濤,而后又低頭看看自己,一支香煙早已燃盡,煙灰弄得滿身全是,他忙不迭伸手撣了起來。 “喂,喂,看看,怎么樣???”麥濤把幾本書扔到另一張床上,剛想坐下,又發(fā)覺椅子挺臟,趕緊抽了張報紙墊上。 “不好意思,我剛才睡著了?!卑徝驼A苏Q郏@會兒算是清醒了“嗯,我看看,啊,不錯,挺好的?!?/br>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都聽習(xí)慣了。來嘗嘗這個,買著玩兒的,巧克力味兒的。”麥濤從口袋里拿出一包黑色的香煙。 “嗯?!卑徑舆^來,撕開包裝紙,遞給對方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很快地,屋子里彌漫了nongnong的巧克力香味。 “晚上我請客,去吃什么?” “隨便?!?/br> “你喜歡抽什么牌的煙?” “這個無所謂吧,習(xí)慣抽駱駝了。” “上次那個女孩兒,跟你說什么啦?” “???說要交個朋友唄?!?/br> “你把呼機號碼給她啦?那姑娘長得可不好看?!?/br> “嗯,還湊活吧?!?/br> “艾蓮”麥濤忽而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對勁兒么?” “為什么???”艾蓮莫名其妙。 “你喜歡哪種煙,或是討厭哪種煙么?沒有!你常常抽駱駝,是因為你習(xí)慣了。對女孩子呢?你也無所謂,別人會談?wù)撈鹱约合矚g什么樣女孩子,誰誰比誰誰長得更漂亮,可話一到你嘴里,永遠都是‘差不多、還行吧’。至于飲食,你也是這樣——沒有你不愛吃的東西,換句話就是沒有你不能吃的。不像我,聞到香菜味兒就會惡心!土豆碰也不去碰!艾蓮,咱們多年的兄弟了,你今天跟我說句實話,到底是故意裝成這樣子,還是你真就無所謂?!”麥濤緊緊瞪著艾蓮,好半天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艾蓮的神色也跟著緊張起來“我真的就無所謂。” “那就奇怪了。每個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偏好,可你無論對什么人,對什么事都似乎一視同仁。說句離譜的話,你看起來正常得有些變態(tài)?!?/br> 正常到了變態(tài)麥濤這句話也許沒有說錯 那天下午,密不透風(fēng)的宿舍房間里,兩個人在屋里竊竊私語。半小時之后,一份清單開列出來。在麥濤看來,這多半是出于好玩兒;而在艾蓮眼里,也不失為保守秘密的一種方法。 在那張標(biāo)志了哪些事情將是禁忌的清單上,有一條是這樣的:任何時候都不能再吃芝麻醬,理由是吃了會引起嘔吐。這樣的忌口,將會作為一件非常醒目的特點被人們記住,因而,也標(biāo)志著艾蓮在表面上,距離正常人又接近了一步 六年前的那次午飯,麥濤盯著雜碎湯十分夸張地叫道:“我cao,有香菜!”同時悄悄地瞥向艾蓮。后者則不動聲色地用小勺將芝麻醬舀出來。 不易察覺地偷笑,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美國的這些年年,因為接觸不到芝麻醬,他,就忘記了。 也許他沒有為了個人利益故意說出過一句謊話,然而,他卻常常不得不面對別人言不由衷。越來越多的謊言,造成了愈發(fā)強大的壓力,因為害怕有一天會被自己忘掉。 游戲的規(guī)則越是復(fù)雜,人們也就越容易出錯 “干嘛這樣愁眉苦臉的,”劉隊轉(zhuǎn)而開朗地笑了“這也沒什么的嘛,以前看你不蘸調(diào)料吃火鍋,我心里還總覺得變扭呢!人在國外生活得久了,家鄉(xiāng)的東西就變得特別有吸引力啦?!率枪枢l(xiāng)明’嘛!” 劉隊是不是故意放自己一馬?過敏體質(zhì)可能隨著環(huán)境而改變嗎?月亮是不是故鄉(xiāng)的更明亮,艾蓮不知道,只是覺得由于空氣更清新些,因為折射的原理,外國的月亮倒是比國內(nèi)顯得大些 鈴聲響起,下午的第二節(jié)課總算是過去了。麥濤清清嗓子,說了聲“下課”學(xué)生們就魚貫而出。剩下幾個愛問問題的,圍著他又耽擱了一段時間。 麥濤合上教案,揉搓著自己發(fā)僵的臉頰,然后信步走出教室。疲倦,越是忙碌就越是疲倦,事情好像總喜歡往一處湊。一小時前,他不得不對自己腦袋上纏著的繃帶做出解釋。而學(xué)生們似乎對這個話題的興奮程度遠遠大過期末考試。當(dāng)然了,他們也在對老師表達最真摯關(guān)心的同時,不忘了加上由此而希望得到的回報——期末考試的范圍能不能畫得再具體一點兒? 麥濤因為前天的案子理不出個頭緒,下了課心事重重地低頭疾行,不小心正撞在一個人身上。他正想道歉,卻看到一只嬌巧的小手在鼻尖晃了晃,耳朵里又聽到那女孩清脆的話語。 “老師!”那女孩兒笑著說“我等了好半天,你總算是出來了?!?/br> 果然是劉隊的女兒劉穎,麥濤近乎無奈地歪歪嘴“找我有事嗎?”他勉強擠出個笑臉,有氣無力地說。 “老師晚上有時間嗎?”她今天換了件無袖短衫,下面穿了短裙,兩條腿筆直勻稱,倒是挺好看。 “今天晚上不行,要出去的。” “那么現(xiàn)在呢?” 麥濤很想編造個理由搪塞過去,可那女孩抓住他的胳膊。 麥濤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路過的不管是學(xué)生還是老師,都含笑不語,只好答應(yīng)下來“好吧,好吧,你先松手,反正我也跑不?!?/br> 女孩兒見狀偷笑不止,領(lǐng)著——或者說牽著麥濤走出教學(xué)樓。 如果被劉隊撞見,還不拆了我的骨頭?麥濤硬著頭皮,叫苦不迭 然而麥濤的擔(dān)心,至少在今天是多余的。劉隊和艾蓮用餐已畢,空酒瓶撤下去換成了菊花茶。芝麻醬的故事,終于了案件的探討。盡管劉隊口口聲聲地說“你剛剛回來,要好好休息,我們不說案子”可他畢竟是個刑警,三句話離不了本行。與其他的職業(yè)不同,乒乓球運動員閑暇的時間決不會再打乒乓球取樂,而刑警的私生活,除去偶爾回家陪著老婆孩子吃飯的那點兒短得不像話的時間之外,滿腦子里充斥著的還是案件。他會翻動堆積如山的卷宗,不停地被一個個電話呼來喚去,要不然就是坐在辦公室,一邊抽煙一邊思考。這是長年累月形成的生活所不可獲缺的組成部分,還將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你老到干不動的那一天為止。 除去水煮人頭這個細節(jié)之外,艾蓮對最近發(fā)生的案子并沒顯示出太大興趣。既然他還沒有去過現(xiàn)場,只是聽了劉隊的敘述,也就不愿意發(fā)表什么評論。有一件事,他倒是十分關(guān)注,那個兇手,為什么會把被害人的血液盛在杯子里。而杯子的邊緣又有一個不屬于被害人的唇音,難道是他打算把那些血喝掉嗎?葉琳氏癥(注:葉琳氏癥,一種十分罕見的基因突變病癥,至今無法治愈?;颊呷狈υ煅δ?,不得不依靠食取動物的內(nèi)臟來獲取生存所必需的養(yǎng)分。其中的一些人甚至?xí)カC食人類而成為可怕的罪犯。在現(xiàn)實中,他們是數(shù)量微乎其微的最接近吸血鬼的生物。令人驚訝的是,這種疾病似乎是在成年以后才突然形成的,而且不會遺傳——因為罹患此癥的病人喪失了生育能力,所以,世界上并不存在得了葉琳氏癥的小孩子。)他倒是有個耳聞,可那種病人也并不會直接去喝人類的血液。這是模仿嗎? 因為艾蓮不愿意隨便發(fā)表看法,這個話題也戛然而止。劉隊想等他休息幾天之后,再帶他去看看現(xiàn)場。同時,他也注意到,至少在某個層面上,艾蓮和麥濤的觀點完全一致:兇手不會就此罷休,當(dāng)他再次有所行動的時候,現(xiàn)場會更加恐怖。 這天下午快到四點鐘的時候,劉隊結(jié)了帳,突然說:“對了,你住哪兒,賓館?要是方便的話,不妨去我家吧,我老伴總是念叨你?!?/br> “改天我再去拜訪吧,您忘了嗎?雖然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美國人,可原來的房子也沒被沒收啊,算是我的海外房產(chǎn)吧,托一個朋友幫忙照看。上次回來到現(xiàn)在才兩年時間,鑰匙應(yīng)該還沒換,先去看看再說?!?/br> “嗯,那也好,我送你過去?!?/br> “不用啦,您忙您的,”艾蓮笑了笑,右手抓起行李,左手推開車門“我想看看現(xiàn)在的北京?!?/br> 說完后,他告辭了劉隊,下車漫步街頭,一路好奇地打量路邊新修的高樓,像個孩子似的,對故土日新月異的變革感到興奮和新奇。 然而他的心底,卻對劉隊充滿了歉意,他不愿意到他家去住其實另有原因:他不能叫別人再看出自己的秘密,特別是現(xiàn)在從事的職業(yè)——殺手,任何人都不該知道。 為了保護一些東西,他不得不打碎另一些。也許正像他襲擊黑幫老大巴拉德分部時說過的:“那家伙,像一條狗!”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比別人更像一條狗:對生活敏銳的嗅覺和時刻體現(xiàn)出來的那份小心謹慎;幫助警察辦案時超乎尋常的觀察力;以及他面對獵物果斷出擊的態(tài)度和殘酷血腥的手段;這些都使他比其他人更像一條狗,或許,算得上是頭出色的獵犬。 1999年,這個夏天,在中國,艾蓮,也即賽斯。沃勒,不得不打碎曾經(jīng)美好的回憶,體驗著前所未有的絕望。而這一切的根源,都出于這宗恐怖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