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至乾清門，滿朝文武哀痛不已，皇帝定輟朝五日，諸王以下文武官員、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婦以上，俱齊集舉哀，為大行皇后持服二十七日。

    離了乾清門，玄燁要先至寧壽宮告慰太后，才能往承乾宮來，然半途中太后就派人來告知，請皇帝節(jié)哀保重，不必記掛太后，一切以大行皇后后事為重。

    玄燁再步行至承乾宮時，六宮妃嬪、公主阿哥們已齊聚痛哭，他皺眉看了一眼，喚過榮妃道：“都散了，承乾宮里需要清靜?！?/br>
    榮妃含淚應(yīng)諾，玄燁又喚過梁公公吩咐：“去暢春園將太子接回?！笨墒窃捳f出口，眉頭一顫，又說，“罷了，他染了風(fēng)寒，皇后慈愛定不愿他抱病前來，讓太子要緊養(yǎng)病。”

    梁公公呆呆聽著，太子爺幾時染了風(fēng)寒，他怎么不知道？

    玄燁踏入殿門，但見皇后安然臥于床榻，與前幾日沉睡并無兩樣，可是前幾日，他還能盼著表妹醒過來，從今往后，她再也不會醒了。

    環(huán)顧殿內(nèi)，只有青蓮幾個近身的宮女已穿戴縞素伏地而哭，半開的窗前嵐琪站在那里，陽光從她身后落下，在她纖瘦的身上鍍了一層金光。

    “胤禛呢？”玄燁問。

    “四阿哥哭得太傷心流鼻血，被太醫(yī)帶去自己屋子治療，一會兒就過來。”嵐琪冷靜地說著，“佟嬪meimei昏了過去，已經(jīng)被送回儲秀宮，承乾宮里忙不過來，不然還是留她在的好，但興許一會兒醒了還會過來，還請皇上這幾日對佟嬪meimei多多包涵，讓她最后送一送親姐?！?/br>
    眼前的人那么平靜，玄燁記得昔日鈕祜祿皇后沒了，她直接在坤寧宮哭暈了過去，自然彼時懷了四阿哥也是緣故，但這一次她看起來，好像真的不怎么傷心。進(jìn)門時看到琴在門外，而梁公公一路過來跟他描述了皇后最后的時光，說德妃娘娘坐著彈琴，四阿哥在里頭念書，安逸又寧靜的時候，佟嬪娘娘突然失聲痛哭，底下的人才知道，皇后薨了。

    玄燁昨天就想問，屋子里彈琴的是不是嵐琪，可她記得她說過再也不彈琴，到底沒問出口。他有三個皇后，三人都英年早逝，而他除了陪伴發(fā)妻走完最后的人生，其他人最后的時光在身邊的，都是嵐琪。

    “你呢？”心中翻江倒海，好半天，玄燁只問出這兩個字。

    “臣妾要打起精神，為皇后娘娘cao持最體面的喪禮?！睄圭魑⑽菏?，淡定的神情中滿是堅毅勇敢，“皇上，這也是您的心愿吧。”

    玄燁心頭莫名一熱，頷首應(yīng)道：“朕全部交付于你?！?/br>
    說話間，小和子攙扶四阿哥前來，孩子已經(jīng)換了縞素，鼻頭上塞了止血的棉花，涂了敗火的膏藥，模樣十分狼狽。這會兒的四阿哥，不見平日的一本正經(jīng)，不見平日不服輸?shù)膫€性，全然不是書房里那個優(yōu)秀的皇阿哥，此時此刻，只是一個失去了深愛他的養(yǎng)母的孩子。

    可玄燁見兒子這般，眉頭緊蹙，不等他行禮起身，就沉聲責(zé)備：“你額娘自沉疴不起至今，每日梳妝打扮干凈端莊，幾時有過你這般狼狽？你這樣在她身前哭，她天上有知也要嫌棄你?！?/br>
    四阿哥淚眼迷蒙地仰望著父親，模糊的雙眼里根本看不到父親盛怒的面容，他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眼中的淚水，好像一輩子的悲傷都要化在今天，嵐琪站在一旁心痛如絞，可他們父子相對，她插不上手也不能插嘴。

    “皇阿瑪……”孩子泣不成聲，努力地說著話，“我給皇額娘念故事了，她最喜歡的孫猴子的故事。”

    玄燁冷然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呢？”

    胤禛哭著搖頭：“我說了，她不要聽?！钡⒖逃指吒邠P起頭說，“可是我記住了，皇阿瑪，我都記住了?！?/br>
    玄燁伸手將胤禛攏到身前，自己失去親娘時，年紀(jì)比胤禛還小，可已經(jīng)是帝王的他，不能在人前哭成這個模樣，兒子們大多已經(jīng)比他登基時要大了，他總覺得孩子們該懂事該堅強，可孩子終究是孩子，皇后臨終前那番話，讓他肝腸寸斷。

    “你要好好的，你皇額娘才能放心，哭有什么用？”玄燁親手抹掉兒子的眼淚，四阿哥在他眼前，除了孩提時的不懂事，還有胤祚沒了的時候，他去追著那要送出宮的棺木外，從未如此柔弱無助過。他知道，胤禛是重情重義的孩子。

    “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有人有空來照顧你哭泣。”玄燁再次冷下臉，把懷里的孩子推到嵐琪面前，吩咐胤禛，“跟著你額娘，看她如何為皇后cao持后事，做你能做的事，也算盡孝道?！?/br>
    嵐琪小心翼翼地伸手，她一直對于胤禛有著過于敏感的謹(jǐn)慎，是怕失去才會這般小心，如今孩子重新完全屬于她，可也只是眼中所見的而已，她明白這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會一輩子刻在他心里。

    讓她暖心的是，胤禛沒有拒絕，被母親握住手掌后，便跟著她走了幾步，嵐琪對玄燁說，她要帶四阿哥去收拾一下，玄燁點了點頭沒說話，望著母子倆一前一后離去的背影，回眸見再也不會醒來的人那安然祥和的面容，想起表妹最后問他的那句話，他撒了謊，可表妹明明知道，還是笑：“就算您騙我，我也當(dāng)真了。”

    失去發(fā)妻時，他以為那是親情以外人生所經(jīng)歷的最大痛苦，皇祖母以外，大概未來再也不會被什么痛苦打敗，鈕祜祿皇后過世時他的悲傷止于對生命的惋惜，可表妹離去，他的心痛難以言喻，但哭不出來也不想哭，旁人只當(dāng)他冷靜甚至無情，心中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另一個人也沒有哭，不是昔日六阿哥走后呆滯的無淚，也不是太皇太后駕崩后幾欲尋死的哀痛，她冷靜而精神地面對一切料理一切，承乾宮上下沒有一處混亂或不妥帖，嬌弱的身軀仿佛是此刻最強大的依靠，讓玄燁走進(jìn)殿內(nèi)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安心。

    可這份安心，很容易變成依賴，而玄燁心里，的確早就依賴上了那個人。

    那一日后，大行皇后的喪禮，有條不紊隆而重之地舉行。初十，大行皇后梓宮停靈承乾宮，三日后皇帝親送，奉移至朝陽門外享殿，之后數(shù)祭，皆攜諸皇子親臨。七月二十六著封大行皇后之父佟國維一等功，賜誥命，世襲罔替。至九月，命和碩簡親王雅布、多羅信郡王鄂札，赍冊寶，上大行皇后尊謚，謚號孝懿皇后。十月，孝懿皇后梓宮奉安地宮，圣駕親臨奠酒，親王以下、文武大臣皆隨駕行禮。

    七月初秋，十月深秋，轉(zhuǎn)眼三月匆匆而過，孝懿皇后的喪禮似乎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大喪，赫舍里、鈕祜祿兩位皇后也好、太皇太后也罷，這一次的喪禮，有條不紊得讓人覺得好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大事，自然前朝后宮細(xì)瑣諸事間cao持之人，功不可沒。

    十月末四阿哥生辰那日，永和宮突然宣太醫(yī)，德妃不堪辛苦，終于病倒了。此時四阿哥已經(jīng)恢復(fù)書房的課業(yè)，之后幾天，每日晨起出門前必來永和宮探望，下學(xué)后也先至永和宮問安，母慈子孝，外人看著這對親母子的情分，不比昔日養(yǎng)母養(yǎng)子來得差，仿佛很自然地過渡了尷尬的日子。但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四阿哥至今住在承乾宮，沒有回永和宮。

    七八月里，還能說是為了養(yǎng)母持服，但往后的日子，除了祭奠安葬等等要緊日子，平時宮里的生活與以往無異，阿哥們也不能荒廢學(xué)業(yè)，但四阿哥除服之后，仍舊一個人住在承乾宮，那里如今一個妃嬪也沒有，除了太子之外，還沒有哪位阿哥獨自守一座殿閣。

    而提起太子，此番孝懿皇后大喪，從頭至尾不見太子的蹤影，每逢大祭，都是大阿哥以皇長子的身份誦讀祭文，連四阿哥也沒輪上，太子是說在暢春園無逸齋里養(yǎng)病，可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不能探視，誰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里怎么樣。

    七月以來，舉凡大事皇帝都委任大阿哥，大阿哥也算爭氣，事事穩(wěn)妥沒出一點岔子，眾人知道明珠府必然在背后協(xié)助指導(dǎo)，而索額圖明明在皇后逝世四天后，就成功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但皇帝卻以諸多理由把他留在那里繼續(xù)善后，據(jù)說十一月初方能回京。

    三四個月里，赫舍里一族的人完全使不上勁，太子安居暢春園念書，到底怎么樣誰也沒看到，大阿哥卻一日千里地成長，讓人刮目相看。

    孝懿皇后逝世的悲傷漸漸淡去，宮中照舊恢復(fù)以往的平靜，只是大事后眾人都有些疲倦，加之喪期內(nèi)不宜娛興慶祝，宮內(nèi)氛圍只是緩過一口氣般的疲倦，上上下下都沒什么精神。

    仿佛唯一有生氣的，就是關(guān)于幾位阿哥的流言蜚語，再有永和宮母子間奇怪的關(guān)系，好些人巴望著誰去捅開這層紙，好讓人看清楚德妃如今與四阿哥，究竟怎么回事。

    十一月初下了場大雪，自大行皇后持服之后，宮里又見蒼白一片。永和宮暖閣里，嵐琪正擁著錦被教胤祥認(rèn)字，十三阿哥嬌憨可愛十分黏人，嵐琪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心里也就更加惦記他的親娘，正準(zhǔn)備過些日子把孩子抱去給杏兒看看，甚至想讓杏兒搬來熱鬧的殿閣，鈴蘭那里雖然好，到底太僻靜。

    隱隱一陣?yán)滹L(fēng)灌進(jìn)來，該是外頭有人來，一陣小聲說話的動靜后，便見環(huán)春打了簾子進(jìn)來，伏到炕邊對她說：“索額圖大人回來了，太子也從暢春園回來了?！?/br>
    嵐琪頷首說：“年末了，太子應(yīng)該回來了?！庇謬@了嘆，“但是元旦一過，皇上大概就要去園子里了，大行皇后病前就想去了，可惜皇后病太重不宜挪動?！?/br>
    環(huán)春問：“咱們?nèi)ゲ蝗ィ俊?/br>
    嵐琪搖頭道：“且看皇上怎么安排?！?/br>
    環(huán)春笑著：“萬歲爺一定想帶您去的，萬歲爺去哪兒不帶上您呀？”

    懷里胤祥奶聲奶氣說：“皇阿瑪帶額娘去?！?/br>
    嵐琪歡喜地親親他，但心里卻想，孩子們不知不覺又都長大了，往后在他們面前說話要多小心些才好，便沒有應(yīng)環(huán)春什么話，等之后乳母來把十三阿哥抱走，才對她說：“太皇太后大喪、皇后大喪，這兩年皇上就沒怎么好好親近過后宮，誰心里的悲傷都有限，更何況他還要繼續(xù)負(fù)擔(dān)這個天下。他總要去散散心的，如今都是新人得寵伺候著，我跟過去做什么呢，難道他們做什么事，還要看我的臉色？”

    環(huán)春笑道：“這話旁人說也罷了，娘娘說不得，皇上寵誰也比不上您。”

    “你倒是輕狂了?！睄圭鬣凉炙?，“我都三十歲了，總比不上十幾二十歲的新鮮可人，他正當(dāng)盛年，能有一兩個好的伺候著，我也省心不是？”

    環(huán)春笑瞇瞇地說：“娘娘的心可真大，回過頭自己又要吃醋過不去，您跟奴婢還客氣什么呀？”

    嵐琪卻笑：“你年紀(jì)也不小了，還總拿這些話鬧我?！彼脸烈粐@，似在傷感孝懿皇后的一生，“大概是經(jīng)歷了太多生離死別，只是年末年尾的工夫，我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幾分昔日的氣性。雖然心里依舊不愿意他身旁有新歡新寵，可比不得早前那么反感了，現(xiàn)在每天睜開眼惦記的，是他身子好不好，是這宮里有沒有出什么要緊事，是孩子們有沒有哭鬧，果然美人是要養(yǎng)在云端上的，一旦沾染了煙火氣，就不一樣了。”

    環(huán)春也覺得，自家主子比起其他妃嬪娘娘們，她心里塞的事太多，她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六宮瑣事也好，阿哥公主們的起居也罷，對皇帝和太后的關(guān)心更是從不怠慢，每天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真是給她時間用來吃醋，她也寧愿抱著軟乎乎的小阿哥小公主歪著睡一覺，實在太辛苦。

    “太后娘娘說了，要您這兩個月別管宮里的事，好好養(yǎng)身體?！杯h(huán)春走去稍稍將窗打開一道縫換換氣，候著覺得有些冷了，趕緊又關(guān)上，回來給主子面前再挪一盆炭，叮囑著，“皇上一日三趟地派人來問您好不好，奴婢都嫌煩了，皇上那兒還不煩?！?/br>
    嵐琪懶懶地歪著說：“他煩什么呀，是底下公公們殷勤，備著他隨時隨地要問，我估摸著他不會時時刻刻都想知道，頂多想起來了，隨口那么一問?！?/br>
    環(huán)春擺手笑：“娘娘可不能這樣說，奴婢問過他們，說萬歲爺真是一日三趟地問呢?！?/br>
    嵐琪矯情地輕哼：“他心里有我，我知道?！?/br>
    此時外頭似乎又有人來，環(huán)春迎出去聽話，須臾臉上神情怪怪地進(jìn)來說：“長春宮剛?cè)帀蹖m報喜，說大阿哥府里的侍妾有了身孕，好像要向太后討個恩旨，給那侍妾一個格格的名分?！?/br>
    嵐琪知道，阿哥府里的側(cè)福晉也是地位尊貴的存在，大多出自名門，太子的側(cè)福晉就是太皇太后親自選的，所以大阿哥府里那得了寵幸的丫頭，頂多給一個格格的名分，側(cè)福晉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那侍妾能生下皇長孫，子憑母貴指不定前程能更好，但這樣一來，照惠妃的喜好，旁人生下了皇長孫，大福晉往后的日子，更加難過了。

    “一個侍妾而已，等她真的生了皇長孫，再道喜不遲。”嵐琪吩咐環(huán)春，又想起宮里那個大腹便便的人，再叮囑，“讓人去看看袁答應(yīng)，她再一個月就要生了?！?/br>
    三五日后，因太子從暢春園回來，皇帝帶著太子在上書房與眾阿哥講學(xué)，并在那天選定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師傅，他們倆正月元旦之后，也要入書房，一眨眼阿哥們都長大了。

    同樣的，公主們也長大了，純禧公主都快二十歲了，至今待字閨中未出嫁，宗室里頗有微詞，但皇帝的女兒當(dāng)然是皇帝說了算，朝臣們反而知道，皇帝是在等待最好的和親機會。

    這天的講學(xué)到下午才結(jié)束，嵐琪本沒讓環(huán)春她們打聽書房里的狀況，可傍晚前頭卻送來許多東西，隨行的小公公殷勤地給德妃娘娘磕頭道喜，說四阿哥今日得了頭名，這些是皇上的賞賜，四阿哥讓他們都送來永和宮，讓德妃娘娘選一些喜歡的留下。

    眾人都為嵐琪高興，嵐琪雖然也歡喜，可心里不知有什么梗著，隨意選了幾件，就讓他們把東西送去承乾宮，再過會兒四阿哥自己就回來了，在暖閣給母親請安。

    嵐琪問了幾句今天的事，小家伙意氣風(fēng)發(fā)滔滔不絕，他不再為了孝懿皇后傷心欲絕，嵐琪本十分放心，可這孩子近來越發(fā)用功讀書，她隔著兩座宮殿也管不著，只時常聽小和子說，四阿哥又熬半宿念書寫字，想他今天能得頭名，也不是隨隨便便得來的。

    孩子用功上進(jìn)是再好不過的事，孝懿皇后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可嵐琪已是被后宮世故浸潤得透透的人，在她心里冒出的念頭，卻是樹大招風(fēng)。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睄圭鞫ㄏ滦膩恚缃駴]有了孝懿皇后，她必須勇敢地保護(hù)起自己的兒子，不能總是怕他對自己反感，不能謹(jǐn)慎得過了頭，此刻認(rèn)真地告誡他，“你做哥哥的，也不想五阿哥七阿哥他們超過你對不對？同樣而言，大阿哥太子還有三阿哥他們會怎么想？胤禛，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胤禛望見炕桌上一串烏木念珠，尋常的珠串他不會認(rèn)得，這串烏木念珠，每三顆之間隔一粒鮮紅的珊瑚石，在書房見過后有印象，就知道該是母親在那一堆賞賜的東西里留下喜歡的。

    他抬手指向那串珠子說：“這是我熬了三個晚上得來的，皇阿瑪說今日要問功課，我就想好要得頭名，來日去祭皇額娘，也好告訴她。額娘，我熬了三個晚上，我自己用功得來的褒賞，為什么不成？”

    他茫然地望著母親，清清楚楚記得養(yǎng)母臨終最后幾句話，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可他一定要爭氣。

    嵐琪見他如此，就明白話說得急了，不該在他最驕傲得意的時候說這些話，不該在他辛辛苦苦為自己掙來頭名的時候一盆冷水潑下去，可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今天不說，將來又要等什么機會才說，總不見得等四阿哥鋒芒畢露被那些老狐貍盯上了才說，現(xiàn)下他失去了皇后，是那些人正松口氣的時候。

    “胤祚的死，你忘記了嗎？”嵐琪沉下心，說出最狠的話，勾起孩子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字一字鄭重地說，“那些毒本該是誰吃的？書房里的事，真的是想爭頭名，就能爭的嗎？”

    “六弟？”四阿哥怔怔出聲，顯然被嚇到了。

    十年來，皇貴妃雖然對養(yǎng)子盡心盡力地教導(dǎo)呵護(hù)，可一切還是以她的溺愛為前提，四阿哥看似平日一本正經(jīng)，愛讀書求上進(jìn)，在書房里嚴(yán)于律己，可他的心智，卻要差那么一點

    點。皇貴妃對他面面俱到的照顧，讓他少了很多對周遭人和事的認(rèn)識。相比之下，阿哥所里長大的七阿哥，惠妃宮里養(yǎng)大的八阿哥，比起他們的哥哥要更“成熟”更世故。

    母子倆說不上不歡而散，但四阿哥離開時緊緊繃著臉，回到承乾宮，青蓮、小和子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話，晚膳后一個人坐在皇后昔日的寢殿里發(fā)呆，看得底下伺候的人都發(fā)怵。

    自然這些事會傳到德妃娘娘跟前，青蓮親自來了一趟，憂心忡忡地說：“娘娘還是把四阿哥接回來吧，四阿哥一個人在承乾宮，奴婢怕有照顧不周的時候，萬一有什么閃失就不好了?！?/br>
    嵐琪心中發(fā)沉，她的確害怕自此與兒子生分，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吵架怒吼甚至大打出手都未必能撕裂感情，往往卻因為一句冷靜的或者不經(jīng)意的話斷了情分，事后回想起來，誰也不知道誰錯在了哪里，于是背道而馳越走越遠(yuǎn)。

    “娘娘？”青蓮見德妃發(fā)呆，輕輕提醒一句，邊上環(huán)春卻朝她擺擺手，青蓮就不敢再問了。

    但嵐琪已轉(zhuǎn)回神思，略想一想后道：“皇上的意思，是讓四阿哥在承乾宮住滿二十七個月為皇后守孝，他自己也愿意，既然是皇上和四阿哥自己的意思，我不便干預(yù)。隔著兩道門而已，不會有什么事，你安心照顧四阿哥起居，人食五谷他萬一有什么頭疼腦熱的病也很正常，我不會責(zé)怪你?！?/br>
    青蓮方才見環(huán)春的臉色，就知道這事兒不那么簡單，趕緊屈膝答應(yīng)便要告辭，環(huán)春送她出來，兩人并肩走，輕聲說：“大概母子倆心里都有事，他們生的一個脾氣，自己不弄明白，旁人說什么都不頂用，jiejie只管照顧好四阿哥，和從前一樣就好，別太緊張了?！?/br>
    青蓮卻嘆息：“我原以為能和從前一樣，可不知道心里害怕什么，這些日子更是奇怪，夜里稍稍聽見動靜就醒過來，怕會有人來傷害四阿哥?！?/br>
    環(huán)春笑道：“這樣子自己身體垮了，還怎么照顧四阿哥，jiejie既然一心要完成皇后娘娘的遺愿照顧好四阿哥，自己先要硬朗才是?！?/br>
    兩人說著話出門，環(huán)春索性跟了走一遭，親眼看到四阿哥坐在皇后的寢殿里發(fā)呆，心里也好生發(fā)悶，回來又不敢對主子說，她就不明白了，下午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這樣了。

    之后兩天，四阿哥依舊早晨來一趟，傍晚來一趟，但德妃很快以天寒且她已病愈為由，讓四阿哥早晨不必過去請安，再往后，漸漸的傍晚都不大去了，起先是連著幾日德妃或外出不在永和宮，或其他妃嬪過來相聚閑聊，之后似乎還是德妃的意思，讓孩子不要天天去，說在永和宮也待不久，身子還沒烤暖就要回去念書，進(jìn)進(jìn)出出一冷一熱的，容易生病。

    到十一月下旬時，四阿哥幾乎就不去永和宮了，而眼巴巴望著母子倆數(shù)月的宮里人，抓著機會就開始傳揚，說德妃與四阿哥母子不和。

    大行皇后彌留之際，玄燁在承乾宮親耳聽宜妃那句揶揄的話，讓他知道類似的事有多傷人，從前他很不在意，覺得不過是幾句話而已，如今卻舍不得嵐琪被人這樣詬病，怒派梁公公徹查是誰在造謠，慎刑司里緊跟著就收拾了幾個宮女太監(jiān)，這陣風(fēng)算是暫時壓了下去。

    玄燁幾次來永和宮，嵐琪一如既往溫和從容，瞧著一點兒都沒事的樣子，可他終究不大放心，心想若質(zhì)問四阿哥，那小子很敏感，不露在人前，但骨子里十分驕傲，弄不好母子關(guān)系不解決，父子關(guān)系也僵了，冷靜地想了幾天，還是忍不住來永和宮問嵐琪。

    嵐琪聽得玄燁一番話，不在意地?fù)u搖頭說：“皇后娘娘最后那段日子里，臣妾就想明白之后我們母子一定會有這么一段，十年來臣妾只是偶爾對四阿哥做出關(guān)心的事，做額娘的不了解兒子，兒子也不懂額娘的心思，皇后娘娘薨后咱們突然就很親昵，宮里人不是都奇怪嗎？其實臣妾自己也不安，有矛盾才能溝通，才能知道彼此想什么，太皇太后對臣妾說過，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是最大的悲哀，我想母子之間，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br>
    玄燁算是松口氣，他怕嵐琪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些事，而是在自己面前硬撐著不在乎，這會兒連臉上神情都松下來，懶懶地歪了身子，要嵐琪給他揉揉腰背。

    嵐琪不耐煩地說：“宮里要給您揉腰背的人隊伍都排到午門去了，非要特地跑來煩臣妾做這力氣活，幾個小祖宗每天纏著要抱抱，臣妾的胳膊也抬不起來呢?！?/br>
    玄燁聽說立刻翻過身，要捏捏她的手臂，卻又被人推著躺下去，嬌嗔道：“誰稀罕?！?/br>
    “那你也抱抱朕？”玄燁轉(zhuǎn)過臉促狹地笑著。嵐琪在他胳膊上使勁一搓，發(fā)脾氣似的說：“就會欺負(fù)人?！?/br>
    玄燁大笑，責(zé)備道：“胡鬧，你不怕把朕的胳膊擰了，那是殺頭的罪。”身后人卻得意地說：“人家才不傻，手里有的是分寸?！?/br>
    其實皇帝并非特意要煩嵐琪做這力氣活，嵐琪手里的功夫也絕比不上太醫(yī)院里的推拿師，可他就是喜歡這雙手在自己身上揉搓，那力道不輕不重，不說能舒緩多少筋骨酸痛，就是她在身邊，三兩下自己就放松犯困，往往能踏實地睡上小半個時辰，十分解乏。

    日子轉(zhuǎn)眼就入了臘月，又是一年清靜的臘月，嵐琪倒樂得清靜些好休養(yǎng)，但還是難免一些送往迎來，永和宮里忙不過來時，布貴人就會來幫忙照顧阿哥公主。

    端靜公主大了不喜歡黏著母親，并沒有來，布貴人哄了小家伙們午睡，在一旁看嵐琪應(yīng)付內(nèi)務(wù)府的人，好半天停當(dāng)了，她泡了茶送來與嵐琪一道用，見她滿面疲倦，笑道：“剛才看著你應(yīng)付那些狡猾的老東西，我都記不起來你從前的樣子了，好像你生來就是如此能干精明?！?/br>
    嵐琪笑道：“倒是jiejie不曾變過。”

    布貴人摸摸自己的發(fā)鬢，開朗地玩笑說：“連容貌都沒見老，是不是？”

    嵐琪笑著點頭，布貴人卻嗔怪：“孩子們都長大了，我都三十多了?！碧崞疬@個，便輕聲說，“前日皇上破天荒來了鐘粹宮，把我們都嚇壞了，萬歲爺在屋子里和端嬪jiejie說了好一陣的話，我和戴貴人都猜，該是為了純禧公主，這眼瞧著奔二十的大姑娘，總留著也不是個事兒。這不知要往哪里嫁去，這兩天端嬪jiejie臉上都沉甸甸的?！?/br>
    “養(yǎng)了十幾年的閨女，能舍得嗎？”嵐琪嘆息，“雖說哪怕留到四十歲也愿意，可耽誤孩子的婚姻大事和前程，心里更過意不去，做娘的總是兩難?！?/br>
    布貴人則滿足地笑道：“能把端靜帶在身邊看著她長大成人，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不怕她出嫁的那一日，我心里都想好了。”

    嵐琪贊她：“還是jiejie寬心?！?/br>
    但布貴人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嵐琪，好半天看得嵐琪都奇怪了，才突然問：“你呢？到底和四阿哥怎么樣了，我知道你心里對什么事都有分寸有把握，可我看著心懸得很，男孩子不比女孩子，大了他們更會藏心思，你一向?qū)⒆觽兒荏w諒很寬容，怎么不哄哄四阿哥，好端端的還不讓他來給你請安。”

    嵐琪這才露出幾分嚴(yán)肅，不是怪jiejie多事，而道：“jiejie也覺得，我該去哄著他？我可沒有不許他來給我請安，只是天冷不要他一清早少睡半個時辰就為了看我一眼，晚上也是怕他一冷一熱生了病，我還不夠體諒他？”

    布貴人見她要生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嵐琪放下茶碗，顯然是生氣了，自然不是沖布貴人來的，冷靜了半晌后才說：“布jiejie，你也不是處處哄著端靜，姑娘不聽話的時候，你和端嬪jiejie也會教訓(xùn)吧？”

    布貴人點點頭，又聽嵐琪繼續(xù)嚴(yán)肅地說：“我是他額娘，不是他媳婦，更不是他的奴婢，我從前是顧及皇后的感情，也自認(rèn)對孩子愧疚，才小心謹(jǐn)慎地對待母子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他是我的兒子，我為什么要那么謹(jǐn)慎那么小心，甚至在他面前有些卑微？該教的道理我就該堂堂正正地教，做什么老要瞻前顧后怕他討厭我，就是因為這樣想的，我對他說話稍稍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他心里大概就覺得不對了，你們都來問我怎么和兒子這樣了，事實上是他對我有意見。”

    布貴人見嵐琪這樣說，知道她也憋屈久了，索性想讓她放開懷抱好好說，嵐琪也是說得起勁了，心里一陣痛快，飲下半碗茶繼續(xù)道：“溫憲不聽話，我都動手打過她，十三、十四這么點兒我也照舊會紅著臉訓(xùn)斥，只有對他，我像供著佛爺似的，還算什么母子？若是要這樣注定不能長久，還不如現(xiàn)下就淡了情分，他自強自立去，我也落得清靜?！?/br>
    “你別說這樣的話?！辈假F人稍稍有些著急。

    “不是我狠心。”嵐琪長長一嘆，“哪怕他真的不認(rèn)我了，我也會一輩子護(hù)著他不讓人欺負(fù)他，可我不想做母子做得那么辛苦，我做娘的對兒子說句話，還要處處小心，那是什么滋味？十幾年了，我受夠了?！?/br>
    布貴人還是勸：“十多歲的毛頭小子，你也別把他想得太聰明，你委屈我知道，可孩子也有轉(zhuǎn)不過彎的時候，你也耐心一些，現(xiàn)下誰也不管你們，就這么僵著，能好得了嗎？你都委屈十幾年了，再委屈一次好好和四阿哥說說，也不難?！?/br>
    嵐琪臉上軟下幾分，手指摩挲著茶杯上的花紋，輕聲嘀咕：“我知道，我不過是沖jiejie發(fā)發(fā)脾氣，心里總是明白，就因為我是做娘的，受委屈也是應(yīng)該的。”

    布貴人哭笑不得，捧著心口說：“剛才你說得那么激動，把我嚇壞了。”

    “還能怎么著，他到底是我兒子。”嵐琪一改方才面對內(nèi)務(wù)府那群老jian巨猾的奴才時精明能干的氣勢，這會兒軟軟地伏在桌上嘀咕，反像是受了委屈的閨女似的，“我早就想好了，他再不理我，我就去找他，他是我兒子，只有不要爹娘的孩子，沒有不要孩子的父母?！?/br>
    布貴人松口氣說：“你們注定是母子了，脾氣也都一樣，好在你還明白自己是做娘的?！?/br>
    姐妹倆說說體己話，嵐琪心里暢快多了，但之后幾天青蓮每日來稟告四阿哥的事，那孩子仍舊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到底在煩惱什么，書房里也沒什么異樣的動靜，嵐琪心里很擔(dān)憂，一時又找不著好的機會去和兒子說說，越擔(dān)心越著急。

    臘月初七時，袁答應(yīng)生下小公主，母女平安，宮里總算添了件喜事，臘八這天太后又在寧壽宮賞臘八粥，雖非鋪張慶賀，宮里總算熱鬧了些，皇帝的意思是還侍奉太后這位長輩在宮里，不能太過悲傷逝者，而忘了對太后的孝道，如此宮里人更放得開些，只是誰都明白其中的分寸。

    阿哥們這天也都早一個時辰下學(xué)，一道往寧壽宮給太后磕頭領(lǐng)賞，兄弟們吃了粥各自要回去，四阿哥帶著小和子幾人步行回承乾宮，經(jīng)過永和宮門前，他稍稍停了停腳步，小和子笑嘻嘻上來說：“主子，咱們進(jìn)去嗎？”

    胤禛搖搖頭：“方才皇祖母不是說了，好些伯母嬸嬸在永和宮，我去做什么，怪麻煩的?！彼f罷往承乾宮去，小和子無奈地一路跟著，絮絮叨叨半天勸說他去請個安，結(jié)果被小主子不耐煩地罵了，捂著嘴再不敢開口。

    進(jìn)承乾宮的門，驟然的冷清讓胤禛心里一顫，養(yǎng)母去世后，承乾宮里的人手清減了許多，加之這邊他還算在為養(yǎng)母守孝，太監(jiān)宮女連說話都很小聲，更別說什么歡聲笑語了。

    “四阿哥，你回來了？”

    正往門里去，忽然聽見清亮溫柔的女孩子聲音，那么熟悉的一聲“四阿哥”，胤禛循聲望過去，廊下站著亭亭玉立的毓溪，她臉上燦爛甜美的笑容，頓時掃去承乾宮許多陰霾。

    “四阿哥，毓溪小姐可真好看?！毙『妥淤\兮兮地湊上來，被主子在腦門上賞了一巴掌，胤禛瞪了他一眼便往毓溪那里去，小姑娘周正地屈膝行了禮，他則問：“你一早來了？”

    毓溪點頭：“來了半天，已經(jīng)在寧壽宮吃過粥。”

    胤禛微笑：“我也才吃了粥來的。”似乎不知說什么話好，問道，“你這就要走了？”

    毓溪笑著晃了晃腦袋：“特地等四阿哥回來，我阿瑪從江南得了幾幅字畫，我送進(jìn)宮來請德妃娘娘賞玩，娘娘說四阿哥喜歡這些，讓我拿來先給你挑選，若是喜歡就都留下，有不喜歡的，娘娘再收著?！?/br>
    胤禛哦了一聲，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毓溪立定沒動，喊了他道：“去四阿哥的屋子，不大方便，字畫擱在正殿里頭了，那里寬敞也鋪得開?！?/br>
    小姑娘粉面微紅，赧然垂下眼簾，因不見四阿哥應(yīng)答，自己便轉(zhuǎn)身往正殿去，倒是胤禛愣了愣，被小和子推了一下才跟過來，但見正殿里鋪了新的地毯，地毯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卷畫軸，毓溪跳進(jìn)去就跪坐在地毯上，朝四阿哥招手說：“再晚些，天暗了看不清楚，點蠟燭看怕燒著了。”

    胤禛忙從門前挪開，光線更明亮地照進(jìn)來，落在毓溪的臉上，秀美白皙的臉頰似綻放光芒，她笑著回過頭要說話，卻見四阿哥的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身上，小姑娘怦然心動，羞澀地垂下臉，輕聲說：“四阿哥，你喜歡嗎？”

    “喜歡。”胤禛脫口而出。

    毓溪怔然舉目望著他，雙頰緋紅眼波流轉(zhuǎn)，怯怯囁嚅：“喜歡這幅畫嗎？”

    胤禛倉促地收回目光，將視線轉(zhuǎn)在她手里的畫上，點了點頭說：“喜歡，這幅就留下好了，我近來也學(xué)著畫畫了，閑來臨摹也好?！?/br>
    “是。”毓溪小心翼翼地將畫軸卷起來，偷偷又看了一眼胤禛，轉(zhuǎn)過臉輕聲說，“皇后娘娘薨后，我就病了，一直沒能進(jìn)宮對四阿哥說聲節(jié)哀，今天看到四阿哥精神不錯，也放心了?！?/br>
    胤禛問道：“你病了？好了嗎？”

    毓溪笑：“自然好了才能進(jìn)宮，四阿哥看我氣色可好？”

    胤禛淡淡笑著，點頭說：“臉上紅撲撲的，很有精神?！鳖D了頓輕聲道，“你越來越好看了。”

    毓溪緊張地將手里的畫軸卷起放開又卷起放開，半天吐出幾個字：“你說的我才信?！?/br>
    殿門外，小和子扒拉著門偷看，冷不丁被青蓮踹了一腳屁股揪著耳朵拎走，他卻笑嘻嘻地捂著耳朵說：“姑姑您看，主子好久沒笑了，毓溪小姐果然有法子?！?/br>
    青蓮嗔怪道：“將來成了福晉，成了你的主子，你再敢這樣扒著門看，一定把你眼珠子挖出來?！?/br>
    小和子憨憨笑，十分憧憬地說：“不知幾時才能喊一聲福晉，太子還沒娶媳婦呢。”

    “你又多嘴了，等我回了德妃娘娘，打斷你的腿?！鼻嗌徥箘艛Q小和子的耳朵，呵斥他，“一心一意照顧主子，不要去想旁人的事，太子和阿哥們的事，該你說的嗎？”

    小和子怕挨打，連連答應(yīng)，可還是被青蓮責(zé)罰不許吃晚飯，倒是之后去永和宮回話，德妃娘娘聽說四阿哥和毓溪小姐在一起好好看書寫字，高興地賞了他一碟芝麻糖，自然有更好的點心讓帶回來給阿哥和小姐吃。

    且說胤禛和毓溪在正殿賞罷了字畫，胤禛就讓人把筆墨書冊都拿去那里，毓溪坐在一旁磨墨，胤禛心無旁騖地背書誦讀，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承乾宮內(nèi)華燈初上，青蓮端著小和子從永和宮帶回來的點心進(jìn)來，溫和地說：“小姐餓不餓？我們四阿哥近來都不進(jìn)晚膳，只怕您餓了吧?！?/br>
    毓溪笑而不語，胤禛見那幾件點心很精致，略有些食欲，又怕毓溪饑餓，便道：“我們拿了在廊下坐著吃，屋子里悶半天了，想透透氣。”

    青蓮很高興，趕緊去布置，等他們出來，燒得紅旺的火爐兩邊各擺了一盆，凳子上鋪了獸皮毯子，中間一張小桌，桌上有精致的銅爐，不疾不徐的火焰溫著一壺奶茶。

    兩人坐下略進(jìn)了幾塊點心，胤禛親自給毓溪遞過一碗熱乎乎的奶茶，觸及指間覺得很涼，不禁道：“你冷？”

    毓溪捧過奶茶捂著手說：“冬天一向手涼，除非在被窩里捂著，大夫說身子弱沒血氣，一直吃藥調(diào)理的?！?/br>
    “你年紀(jì)那么小，就總吃藥怎么好？”四阿哥似乎很抵觸吃藥這樣的事，大概是長年累月看著養(yǎng)母吃藥，可她終究還是仙去，心里才覺得醫(yī)藥不可靠。

    毓溪喝了兩口熱奶茶，身子暖暖的，臉上又飄起紅暈，可是見四阿哥皺著眉，有些緊張，想起進(jìn)宮前無意中聽額娘和

    阿瑪說的話，心中打鼓，猶豫再三還是鼓起勇氣問：“四阿哥，你現(xiàn)在叫德妃娘娘額娘了嗎？”

    最早最早，是毓溪頭一個問他的，彼時四阿哥想也沒想就回答出來，今天卻愣住了，好半天自顧自地喝掉一整碗奶茶，才回答：“我總覺得，不大一樣了?！?/br>
    毓溪是聽阿瑪額娘私下里擔(dān)憂，說宮里傳聞德妃娘娘與四阿哥母子不和睦，她也一直懸在心里，今日見了德妃娘娘依舊那樣溫柔親昵，倒是四阿哥看著怪怪的。

    “我在宮外頭就聽說……”毓溪很緊張，松了手中的茶碗，垂手在桌下繞著手指，慢吞吞道，“四阿哥和德妃娘娘，不和睦嗎？你為什么還一個人住在承乾宮？”

    胤禛板著臉看她：“額娘叫你來說這些的？”

    毓溪慌忙搖頭，急紅了臉：“沒有的事，我聽阿瑪對額娘擔(dān)心，我也……”她雙眸晶瑩，似要落淚般，但忍住了，只稍稍有些哽咽，“我也擔(dān)心你，皇后娘娘薨了后，我總是哭才病不肯好?！?/br>
    胤禛垂下眼簾：“皇額娘很喜歡你，你來陪她的那幾天，她很高興。”

    “德妃娘娘呢？”毓溪似乎是說出口了反而不怕了，清清楚楚地問，“你和德妃娘娘真的鬧別扭了？”

    “我怎么好對額娘鬧別扭？”胤禛道，但神情低落，似自言自語說，“但皇額娘走后，額娘對我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她很溫柔總是笑，可是現(xiàn)在總會說些嚴(yán)肅的事，我不喜歡聽?！?/br>
    “長輩們總比我們……”

    “我知道?！必范G打斷了毓溪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前些日子才知道，皇阿瑪問功課那天，那些題三哥和八弟他們都會，他們也用功學(xué)、用心背了，可是那天太子哥哥表現(xiàn)不佳，他們后來輪上，就都故意裝傻，只有我太得意，非要爭個長短。我現(xiàn)在才明白，額娘說的那些話全中了，心里很不甘心很后悔。”

    “對自己的額娘，有什么不能說的？”毓溪輕聲道，但不敢正視胤禛的眼睛，低頭盯著面前那碗還冒著熱氣的奶茶說，“四阿哥別看我在宮里規(guī)規(guī)矩矩很禮貌，我在家也是有祖母有姨奶奶們寵的。仗著她們寵愛，偶爾會和額娘鬧脾氣，甚至跟阿瑪頂嘴，額娘氣急了幾天不理我，阿瑪氣急了甚至要打我，但過幾天我認(rèn)個錯撒個嬌，就什么事都沒了，我家姨奶奶說，牙齒和舌頭還打架呢。”

    胤禛淡淡一笑：“我從前也對皇額娘發(fā)脾氣頂嘴，有時候好幾天不說話，但很快就好了?！?/br>
    毓溪笑道：“可是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四阿哥是不是想，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了，不能撒嬌了？”

    胤禛心情漸漸好，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點頭說：“我想去認(rèn)錯，想跟額娘好好說，我往后會好好聽她的話?？删褪怯X得別扭，若是從前，在皇額娘榻上一滾，就什么事都沒了。”

    毓溪也放松下來，笑得花兒一樣，輕聲說：“以前不是跟六阿哥一道隨娘娘睡過？那就再來一回，躺著和娘娘好好說說，我不告訴人家。”

    胤禛笑出聲，難為情地說：“胡鬧。”

    兩人心情都見好，銅爐里的火也更旺了，卻突然聽門前脆亮的童聲喊著四哥，又不耐煩地吆喝：“走快點兒。小宸兒，你太慢了?！?/br>
    青蓮帶著更多的人打燈籠來，院子里照得通亮，但見溫憲公主領(lǐng)著裹得圓滾滾的meimei來，溫宸走路一晃一晃，穿得又厚實，乍一眼看，真像個棉球滾過來似的。

    胤禛上前抱起小meimei，溫宸甜甜地親了哥哥，瞧見跟上來的毓溪，笑瞇瞇地喊著：“漂亮jiejie?！?/br>
    小魔王帶著meimei一來，胤禛和毓溪好好說話的氣氛被打破，只能陪著兩個小搗蛋在暖閣里鬧騰，可是溫憲天不怕地不怕，嫉妒心又重，見不得大家多偏疼小meimei，這一鬧便鬧出點事。

    等她大哭小叫地被抱回永和宮，嵐琪看著環(huán)春幾個按著被燙傷的女兒上藥，才聽毓溪和胤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說溫憲見毓溪喂熱奶給小宸兒吃，她就非要湊過去，擠來擠去把桌上的手爐掀翻，里頭炭火星子濺出來，撲在她手背上了。

    嵐琪就知道是女兒自己淘氣，而且只是手背上稍稍兩點傷口，毓溪在，她也不好責(zé)備，只溫和地說著：“沒事了，你們早些歇著去，毓溪今晚在寧壽宮住，讓綠珠送你過去，再晚些太后也要休息了。”

    毓溪福身答應(yīng)，臨走前朝四阿哥使了眼色，胤禛卻尷尬地回避，她略著急，索性開口道：“德妃娘娘，四阿哥有話跟你說，臣女先告退了?！闭f罷轉(zhuǎn)身跑開，留下嵐琪與胤禛面面相覷，小男子漢臉色漸漸漲紅，憋了半天說：“額娘，這里太吵了?！?/br>
    看著兒子滿臉孩子氣，方才他們金童玉女般進(jìn)來時，嵐琪恍惚覺得是有了兒媳婦了，這下一開口說話，又活脫脫是個小孩子。

    “去十三、十四屋子里坐會兒，我哄了溫憲就來?！睄圭魑⑽⑿?，把兒子推到門前，也不管他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先回來對付大哭大鬧的小魔王，溫憲是個要人哄的脾氣，更何況這會兒是被燙傷了，更加有道理哭鬧，到目前為止似乎只有玄燁能鎮(zhèn)得住她，嵐琪也時常束手無策。

    比起meimei那兒吵得人腦殼疼，弟弟屋子里特別安靜，進(jìn)門時正看到倆小兄弟伏在炕桌上，十三阿哥自己吃一口飯，再給弟弟喂一口，兄弟倆差了一歲多，可十四長得十分壯實，就快趕上小哥哥了。

    “是（四）哥?！必废榭吹剿陌⒏鐏?，歡喜地放了手里的勺子，爬到炕沿伸手要四哥抱抱，他口齒還不清楚，四和十分不清楚，總是“是哥是哥”地喊胤禛，性子很黏人，黏嵐琪黏乳母，看到哥哥jiejie都要抱抱，一見四阿哥就更樂。

    小家伙胖乎乎的臉上還沾著飯米粒，胤禛給他拿下來，邊上乳母遞來帕子，他小心地給弟弟擦拭干凈，可再抬頭看十四，那孩子自己爬到桌邊，拿起小哥哥放下的勺子自己開始扒拉飯吃，乳母在一旁說：“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日夜顛倒，今天又睡晚了，這會兒才吃飯。十四阿哥不肯吃自己的飯，一定要吃十三阿哥的?！?/br>
    其實就是一碗白米飯，他們倒是好對付，白米飯也吃得津津有味，十三阿哥看見弟弟拿他的勺子把米飯撥得到處都是，只樂呵呵地笑著一點不生氣，這要換做小宸兒動一動溫憲的東西，jiejie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吃飽了嗎？和弟弟一起去吃?！必范G放下胤祥，拍拍他讓他坐回去，胤祥抱著哥哥不肯撒手，他只能帶著弟弟一同坐回來，可胤禵正撥得高興，看到米飯散了一桌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大概是吃飽了已經(jīng)無心食物，只想著玩兒。

    “浪費糧食了，你十三哥還沒吃?！必范G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十四阿哥迷茫地看著他，不足兩歲的孩子，簡單的話能會意，但大部分聽不懂，可是他們有一樣的天性，就是會看臉色，曉得大人臉上是喜是怒，知道拿捏著應(yīng)對。

    便見十四阿哥晃悠悠舀起一勺米飯，可米飯順著他的手一路灑落，遞到哥哥面前時幾乎全灑了，勺子上只留下零星幾粒米，他咿咿呀呀地發(fā)出聲，像是在說“吃”。

    乳母見四阿哥似乎不大高興，湊過來順手把灑落的米飯收拾掉，一面說著：“十四阿哥是請您吃呢，十四阿哥可不大愿意把食物分給別人，今天倒是新鮮了。”

    卻見十三阿哥湊過去，一口吃掉了弟弟舉著的米飯，顯然吃的人不對，十四阿哥愣了愣，收回手又費勁地舀了一勺，實則他還不會用勺子，也就是看著哥哥弄自己胡亂學(xué)的，勺子還是反手抓的，再一勺米飯，就全被甩了出去。

    小家伙著急，發(fā)脾氣扔掉了手里的勺子，十三阿哥則嚇了一跳，嬌滴滴跟哥哥說：“弟弟又發(fā)急了。”

    胤禛搖搖頭，撿起勺子，把十三弟放下，親手喂他吃，胤祥很乖吃得很香，這下被乳母抱在一旁哄的十四阿哥又眼饞了，過來要一起吃，胤禛便指一指邊上說：“好好坐。”

    乳母把小阿哥放下，胤禵爬到小哥哥身邊靠著，總是偷偷看一眼大哥哥，又眼巴巴地看著小哥哥大口吃飯，他嗚嗚咽咽地想要，胤禛再指一指方才的地方說：“坐過來?！?/br>
    邊上乳母幾人都笑瞇瞇地看著，還頭一回見有人給十四阿哥做規(guī)矩，稀罕的不是做規(guī)矩，而是做規(guī)矩十四阿哥肯聽，小家伙笨拙地爬到哥哥指的地方坐好，張大嘴巴啊著要吃，胤禛喂了一小勺給他，他用力夸張地咀嚼，沖著胤祥笑瞇瞇地炫耀，一臉滿足樣。

    等嵐琪收拾了溫憲，過來要和四阿哥說話時，就聽見里頭笑聲不絕，胤禛則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說著這個不要那個不行，等環(huán)春進(jìn)去看了眼出來，笑著說：“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趴在四阿哥身上鬧呢，又啃又咬得樂極了?！?/br>
    “讓他們玩兒，兩個小家伙睡了大半天，鬧一鬧累了好早些睡?！睄圭鞑辉谝?，便回自己的屋子去，方才被溫憲蹭得身上都是眼淚，衣裳也皺了，想著一會兒要和兒子說話，便洗漱替換。

    她才收拾好自己，胤禛就來了，卻見兒子身上也被弟弟弄得一塌糊涂，領(lǐng)子上還沾了飯粒，尷尬地站在那兒，環(huán)春笑著說：“四阿哥等等，奴婢給您取干凈衣裳去?！?/br>
    嵐琪卻笑道：“拿兩件大氅來，我送胤禛回承乾宮，在那兒換了衣裳讓他早些睡。”

    四阿哥沒有反抗，被環(huán)春裹嚴(yán)實后，跟著額娘出去，嵐琪身上攏著大氅，下臺階時不方便，胤禛主動上手?jǐn)v扶說：“額娘小心。”

    嵐琪心里又暖又甜，順著牽起兒子的手，母子倆一前一后慢慢走著，前頭燈籠引路，后頭五六個宮女太監(jiān)隨行，可母子倆卻另有一番境界似的，誰也插不進(jìn)去，快到承乾宮門前，嵐琪終于開口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要理額娘了，大半個月不來永和宮，我心想，是不是額娘做錯了什么讓你生氣了。”

    胤禛著急地趕上來，站在母親身邊說：“沒有的事?！?/br>
    “真的？”嵐琪軟軟地笑著，跟兒子撒嬌似的，“額娘看到你就安心，你那些弟弟meimei都是磨人精，我每天被他們折磨得精疲力竭，一想到我還有四阿哥這么懂事的大兒子，心里就踏實了，可是我的大兒子卻不理我了，說出去怕人笑話，連個能安慰的人都沒有。”

    胤禛急得臉紅，一直說：“額娘胡說，沒有的事?！?/br>
    母子倆進(jìn)了承乾宮的門，青蓮見德妃娘娘一道來，很是驚訝，聽說要給四阿哥洗漱換衣裳，便去張羅熱水，男孩子到底不好意思，不肯讓額娘動手。等小和子幾個伺候好了再進(jìn)來，正見母親給他鋪好了被褥。

    “早些睡，今天你和毓溪看了半天的書，不要再溫習(xí)功課，你還有一輩子的書要念，眼睛熬壞了可不成?！睄圭鬟^來拉起兒子，把他往床上推，四阿哥卻站著，低著腦袋說：“額娘，是我錯了?！?/br>
    “好好的，怎么了？”嵐琪笑著，卻掩飾不住心底的不安。

    胤禛拉著額娘一道坐下，慢慢說起書房里的事，不知不覺靠在了母親的身上，嵐琪怕他只穿著寢衣會冷，用被子裹著，兒子從厚實柔軟的被子里探出腦袋問她：“他們?yōu)槭裁匆@樣，他們的額娘，也對他們說了這樣的話是嗎？難道當(dāng)初太子的食物里有毒，也是因為我們兄弟里有人容不得他？可我們是親兄弟?！?/br>
    “等你書念得多，通曉過去千百年的歷史，你就明白皇帝的兒子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了。額娘書讀得不多，怕解釋不好反而耽誤了你，要你慢慢去領(lǐng)會。額娘那么笨都能明白，你早晚能懂?！?/br>
    嵐琪覺得裹著被子露出腦袋的胤禛十分可愛，但努力正經(jīng)說：“學(xué)識才氣不是用來顯擺的，是要用在正經(jīng)事上的智慧，爭強好勝本不是錯，可在輸給你的人眼中，你就是錯了。輸?shù)娜瞬粫斫廒A家為此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他們只會覺得自己運氣不好，只會認(rèn)為上天不公平，久而久之積怨成恨，好些事就說不定了。你說你們是兄弟，為什么會這樣子，你想過沒有，難道皇阿瑪不懂嗎？那他為什么還要讓你們比試？”

    胤禛不懂，皺著眉搖頭，嵐琪無奈地笑著說：“好些話額娘說得太直，你能接受嗎？”

    “反正接受不了也有您在。”四阿哥毫不猶豫地說，“額娘告訴我，我想聽。”

    嵐琪將心一沉，笑容散了，嚴(yán)肅地說：“你再如何優(yōu)秀，也不能越過太子。他是儲君，是未來的帝王，你們現(xiàn)在是兄弟，將來就是君臣，君為臣綱，從現(xiàn)在起你就要事事屈居在他之下。不論你多努力不論你多優(yōu)秀能干，都要收斂光芒，絕不要讓人覺得四阿哥比太子優(yōu)秀，絕不要讓人提起太子的時候，把你也算上?！?/br>
    胤禛僵了神情，好半天突然說：“皇額娘臨終前問我，想不想做皇……”

    后半個字沒說出來，四阿哥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嵐琪認(rèn)真地告訴他：“這話藏在心里就好，額娘什么都沒聽到?！彼Ａ送?，問兒子，“你皇額娘去世，額娘沒有哭，你可知道為什么？”

    胤禛晃了晃腦袋，嵐琪卻第一次捧起兒子的臉頰，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小家伙臉蛋倏然就紅了，她卻悠悠笑著：“皇額娘沒了，額娘往后要更強大地保護(hù)你，那個時候你悲傷得什么規(guī)矩禮儀都忘了，額娘若再哭，誰來給你做依靠？額娘不聰明也沒什么大本事，可我的孩子們需要我時，我隨時都會在你們身邊?！?/br>
    胤禛垂下眼簾，極小聲地嘀咕：“說好了的，不能反悔?！?/br>
    嵐琪微微笑，知道他心里是在乎皇后的逝去，拍拍他的腦袋說：“你長大后，大概就不會需要額娘了，你瞧瞧現(xiàn)在，稍稍有些不高興就十天半個月地不理我。”

    小家伙急了，睜大眼睛看著母親，嵐琪卻促狹地笑起來，揉揉他的臉頰說：“你生氣的樣子，和你阿瑪一模一樣，額娘可不敢惹你阿瑪生氣，只好欺負(fù)你了。”

    胤禛愣了愣，旋即就笑了，裹著被子躺下去說：“額娘也愛胡鬧，毓溪也是。”

    嵐琪心頭一動，酸溜溜地說：“這會兒跟額娘說話，就已經(jīng)離不開毓溪，將來心里更加只有媳婦了是不是？”

    胤禛背過身不理她，母親卻纏上來問：“毓溪好不好看？”

    小家伙不耐煩地應(yīng)了聲：“好看?！?/br>
    做娘的糾纏不休：“那額娘呢？”

    胤禛很嫌棄了，轉(zhuǎn)過身說：“皇額娘比額娘好看?！?/br>
    嵐琪一愣，很不服氣地揉搓他的臉頰，小家伙嚷嚷著再揉下去有瘀青，明天不好上書房了，母親卻孩子似的跟他鬧著，好半天才突然溫柔下來靜靜地說：“十多年，額娘和你親近的次數(shù)數(shù)得過來，可眨眼你就要長大，所以就這些日子哪怕幾天，權(quán)當(dāng)哄哄我可好？”

    被窩里探出腦袋，本已經(jīng)滿面嫌棄的孩子此刻笑得那么溫暖，他點點頭應(yīng)：“只要額娘高興，不要再說我不理您的話?！?/br>
    嵐琪憨然笑著，雙手撐著自己的臉頰，看不膩似的看著兒子：“額娘不說了?！?/br>
    胤禛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避開目光嘀咕：“額娘再這樣說，皇阿瑪可要生氣了，額娘跟我撒嬌，還不如跟皇阿瑪撒嬌，皇阿瑪可是什么都依著您的?！?/br>
    見母親目露“兇光”，胤禛往后縮了縮，可偏偏碰上個難纏的娘親，之后一陣笑鬧，聽得屋外頭環(huán)春和青蓮又驚又喜，但很快又安靜下來聽不見聲，環(huán)春不放心地朝里看了眼，見主子坐在床頭，背過身朝外，一手輕輕在四阿哥身上拍著，大概是哄他入睡。

    青蓮笑道：“娘娘真有意思，四阿哥這么大的孩子了，還這樣哄?！?/br>
    環(huán)春卻感慨：“娘娘心里一直有缺憾，現(xiàn)在能放下包袱，真正和四阿哥做母子，是好事呢?！?/br>
    屋子里，胤禛已困倦思睡，對于母親親昵的舉動，他沒有一絲反感，畢竟還是孩子且又一向習(xí)慣了皇貴妃的溺愛呵護(hù)，更因是個懂事的孩子，他能想象生母對照顧自己的渴望?，F(xiàn)下把嚴(yán)肅的話都說清楚，母子倆都能坦然面對彼此的存在，嵐琪不用再在兒子面前事事小心翼翼，她才真正覺得孩子重新屬于自己了。

    胡鬧糾纏，是想彌補自己十多年和孩子間缺失的情感，一旦靜下來，現(xiàn)實的殘酷立刻就能讓她清醒，此刻輕輕撫摸兒子的臉頰，口中呢喃：“你們不長大該多好，永遠(yuǎn)做無憂無慮的阿哥和公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