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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后宮叫德妃.3_第七章 一曲壓群芳

    轉眼五月,皇帝設立漢軍火器營,滿洲八旗、蒙古八旗、漢軍八旗日益強大。玄燁親政以來,勵精圖治,先后智擒鰲拜、平定三藩,如今全力以赴收復臺灣,北邊又抵抗沙俄羅剎,國力日漸強盛,大清正一步步走向鼎盛。

    慈寧宮內,太皇太后早已不干涉朝政,偶爾才會聽皇帝說說朝廷之事,即便指點幾句,也絕不在大事上左右皇帝,只是時常感慨:“我只有你阿瑪一個兒子,他還英年早逝,原以為我是沒有子孫福氣的人,可如今你也好,福全、常寧也好,都給我生了那么多的子子孫孫,孩子多得我都認不全了。老天爺實在眷顧我,更叫我健康長壽看著你創(chuàng)下萬世基業(yè),當年入關時,我?guī)е惆?,每一天都擔心漢人會把我們再趕出去,一年年地,就這么過來了?!?/br>
    這日福全也在,他是最會哄祖母高興的人,三兩句的就把話帶開了,又與玄燁對視一眼,說起六月要去古北口外行獵,問皇祖母答不答應。

    蘇麻喇嬤嬤笑著:“這事兒怎么來問太皇太后了?皇上和王爺們想去,去便是了。”但說這話,就想起一事來,明白了似的對主子笑道,“難怪呢,皇貴妃娘娘六月臨盆?!?/br>
    太皇太后頷首:“是不妥當,皇貴妃臨盆在即,你們去至少十來天,多著急的事情?!?/br>
    福全卻道:“當初榮妃娘娘臨盆時,皇上也在外頭行獵呢,只要在太醫(yī)算的日子前回來就是了。實在是眼下若不去,天氣越來越熱,入了秋又另有別的事,就這幾天工夫了。”

    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福全不敢再多嘴,又看著玄燁說:“皇上實在想去?”

    玄燁眼含深意,對皇祖母道:“行獵是其一,自然另有別的事,皇兄只是哄皇祖母高興的,不想說罷了?!?/br>
    太皇太后嘆息:“既然是朝廷大事,你們便去吧,宮里頭有我在呢,蘇麻喇這次也會去承乾宮看著皇貴妃。她也不容易,這么些年好容易才有一個孩子,如今又是副后之尊,不能不在乎。你們早去早回?!?/br>
    如此一來,皇帝六月初要去古北口行獵的事便在宮內宮外傳開,眾人也都知道皇貴妃要在六月臨盆,皇帝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跑出去,難免傳閑話。但再算算日子,皇帝自五臺山歸來至今,幾乎隔天都在承乾宮陪著皇貴妃,這么多年從未見帝妃如此親近過,有時候連皇貴妃都私下對青蓮抱怨:“我越來越丑了,皇上看我不厭煩嗎?我看他都厭煩得很。”

    而四位娘娘中,皇貴妃最早臨盆,其次宜妃是八月,德妃在九月,溫貴妃則更要晚一些,而今溫貴妃腹中胎兒也已成形,不再如早先時不安穩(wěn)?;寿F妃雖然搖搖晃晃,太醫(yī)都有信心她能挨到足月分娩,宜妃、德妃一直都很康健,眾人便開始猜測四人生子生女。

    咸福宮里,鈕祜祿家的女眷進宮來探望貴妃,叮囑一些產育之道,溫貴妃從前不大愿意搭理家人,如今卻因為有了身孕,宮中無所依靠,才對家人十分眷戀。阿靈阿自然多多殷勤地派人來哄著貴妃,好緩和從前的尷尬。

    今日坐說閑話,講起宮外的事,幾大家族的家長里短都拿來當談資,待到了規(guī)定的時辰夫人們離去,溫貴妃便喚冬云:“去請覺禪貴人過來?!?/br>
    覺禪氏近來偶爾才會到正殿見溫貴妃,她有了身孕也不必惦記皇帝恩寵,自然不用天天纏著人家出謀劃策,今日突然把她叫來,覺禪氏還以為溫貴妃又奢求什么,等坐定了,卻聽貴妃說:“聽我嫂嫂講,明珠夫人經常去糾纏那個沈宛,想要把孫子帶回大宅里養(yǎng),都鬧了好久了,可是納蘭容若不答應,一直僵持著。”

    覺禪氏沒想到溫貴妃是說這個,又聽說容若固執(zhí)地保護著沈宛母子,不禁笑道:“夫人還是不了解這個兒子,他決定的事,哪個能左右,若能左右,以夫人的手腕,早沒有沈宛什么事了。夫人恐怕也是投鼠忌器,怕真的傷了沈宛,惹得他們母子決裂。”

    溫貴妃懶得費心想納蘭家的事,只是笑道:“皇上六月初要去古北口行獵。”

    覺禪氏應道:“嬪妾知道?!?/br>
    溫貴妃熱情而自信地笑著:“我不是答應過你,讓你見見沈宛嗎?那會兒就說,等哪次皇上去行獵,就有機會了?!?/br>
    “娘娘您?”覺禪氏一陣激動,她一直覺得,溫貴妃當初不過是哄自己高興,這件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絕不好辦,她哪能真的費心來安排,覺禪氏是最聰明的人,根本不奢望能真的見到沈宛。

    溫貴妃慢悠悠道:“只是我沒有把握你一定能見到,畢竟我讓你隨駕去行獵很容易,納蘭容若能不能帶沈宛同去,我就不曉得了?;蛘咦屛壹疑┥┦裁吹娜嗽偃ヌ羲粢幌滤齻兤畔标P系,要是納蘭容若不放心把她放在家里,帶去古北口幾天不見得不成。自然這一切都是我瞎想的,撞上了是咱運氣好,不然你就辛苦陪皇上去行獵,權當散散心吧?!?/br>
    聽見溫貴妃是這樣的安排,覺禪氏似乎有些失望,垂首道:“嬪妾久不侍駕,怎有資格隨駕去行獵,娘娘不怕您把嬪妾推出去,讓其他人說三道四,反讓您尷尬?”

    “皇貴妃就要生了,我也好,德妃、宜妃也好,都經不起車馬顛簸一個都不會去,我聽說榮妃已經安排下,這次佟嬪、敬嬪、僖嬪,還有萬常在幾個會隨駕,那么多人都去,我讓你也去,怎么就不成了?你又不是什么罪人,好端端生了八阿哥的,只不過在我這兒住著為人低調罷了,怎么就不能去?”

    溫貴妃滿不在乎,一面喊了冬云過來,讓她把自己的意思傳給榮妃,好歹她有貴妃之尊,也不需要和榮妃提“商量”二字,吩咐一聲便是了。

    榮妃那邊聽到溫貴妃的傳話,讓她也做好覺禪氏同行的準備,彼時正好惠妃領著八阿哥過來串門子,聽見這些,等人走了便冷笑:“她是覺得自己大著肚子,要把身邊這個漂亮的推出來勾引皇上?!?/br>
    “你說得太難聽了?!睒s妃嗔怪,“這次隨行的人也不少,這些日子皇上除了陪著皇貴妃,佟嬪幾人正當寵,都是新人們的事,敬嬪僖嬪幾位隨駕也不過是礙著面子,她也是老資格了,一樣對待就是了?!?/br>
    “她生得那么好看,皇上見了就不動心?在宮里礙著這個那個的,上頭又有太皇太后不喜歡她妖艷,皇上自然要忍忍,可去了外頭干柴烈火佳人美眷,這再寵上了,宮里頭一個個都等著生,豈不是又成氣候?”惠妃嘖嘖道,“當初我一心一意想栽培她,為的就是討皇上喜歡,卻讓鈕祜祿氏撿了現成的便宜?!?/br>
    榮妃搖頭:“咱們現在就是旁觀者的命,你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別費心想這些事?!?/br>
    說話時,后院的萬常在過來請安,問此次隨駕行獵的事,榮妃交代了她幾聲,萬琉哈氏便下去了,惠妃一直在邊上看著不說話,這會兒才道:“一直沒留心,沒想到jiejie這里竟藏了個小美人?”

    榮妃也道:“剛來時沒什么,病了幾次眼眉倒是開了,瞧著是有幾分姿色,皇上偶爾也會翻她的牌子,但是年紀小膽子小,皇上也不是很喜歡。”

    惠妃唏噓:“jiejie可要好好調教著,現在年輕的孩子,個個都鬼機靈的,咱們越往后越要當心了?!?/br>
    “機靈的不少,還是有老實溫柔的。”榮妃敷衍著,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這一日晚上,皇帝去了永和宮,最近一個月都來不了兩三回,胤祚難得見到父親,自然糾纏著不肯撒手,玄燁也愿意哄他,吃了飯父子倆就待在一起,玄燁把著手教他寫字,胤祚很有耐性,嵐琪得閑歇了一會兒,見時辰不早,便來催促兒子該睡了??勺叩截缝裎蓍T前,卻聽里頭李公公在說:“老太妃那兒知道了,會授意明珠夫人,就等明天皇上讓納蘭大人帶人去行獵?!?/br>
    玄燁則說:“讓老太妃授意還不成,最好叮囑她把這件事做成了,她畢竟是皇親,總這樣鬧笑話不成,等她把孩子抱走了,朕自然會和容若再說說,左不過讓他把沈宛領回去就好了。”

    李公公又道:“皇上可要及時對納蘭大人說啊,奴才瞧著,納蘭大人說不定知道夫人偷偷把孩子抱走,回頭又給搶出來了,那鬧得就更難看了?!?/br>
    玄燁果然不高興,生氣地說:“納蘭容若就這個毛病,朕怎么也瞧不好。”

    嵐琪悄然退下,示意環(huán)春不要說話,一路上想著皇帝說的那幾句,她也聽說納蘭容若私宅里的那個女人生了兒子,明珠夫人想要帶回孫子卻被他們倆阻攔,鬧了有一段日子了,竟然連玄燁都暗中出手。

    且不說明珠夫人是皇親,她這樣鬧的確讓宗室里有些難堪,明珠如今又是重臣,好端端的家里出這起子事,皇帝出手干預,多半還是為了他們父子能安心為朝廷辦事??汕骞匐y斷家務事,真真不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竟下得去手,讓明珠夫人去偷孩子。

    這樣一來,嵐琪臉上自然不大好看,之后玄燁過來問她怎么了,嵐琪也不想提,直說肚子不大舒服。玄燁自然是百般照顧,嵐琪被他柔情似水地愛護著,漸漸也覺得別人家的事她cao心什么,更加不想提了。

    六月初,圣駕浩浩蕩蕩領八旗子弟至古北口外狩獵,康熙二十年時,皇帝為行軍練兵,在此開辟了占地百萬公頃的狩獵場,名為木蘭圍場。

    此處南拱京師,北控漠北,山川險峻,里程適中,與喀喇沁、敖漢、翁牛特等部行圍狩獵實行懷柔政策綏服蒙古各部之外,更欲展現八旗雄獅的威風,以行獵為借口,實以行軍練兵,以此震懾遏制沙俄侵略北疆。

    是以那日玄燁向太皇太后提起此事時,所說的另一個目的,且舊年沙俄羅剎又在雅克薩蠢蠢欲動,玄燁不得不在這適當的時機,抖擻軍威,震懾外藩。

    圣駕蒞臨木蘭圍場,妃嬪女眷們在侍衛(wèi)的守護下聚集在一處設立營帳,滿蒙女子大多會騎馬行獵,來了這里就不必太拘泥宮廷禮節(jié),只要一切不逾越禮教,玄燁并不拘束妃嬪們騎馬。

    只是當初嵐琪隨行狩獵與眾女眷賽馬時,馬匹被人調換險些喪命馬蹄下的事,玄燁至今還記得,故而再三叮囑女眷用馬必須幾經查驗,也不許女眷入圍行獵,只能在營帳附近騎馬娛興。

    隨駕而來的敬嬪、僖嬪等人,在宮中皆不大如意,難得此番上頭幾位得寵的娘娘都不來,隨行后宮之中僅以她們?yōu)樽?,自然把持著照顧皇帝的責任,不讓幾個小常在答應親近,因此來了兩天后,其他女人見沒有機會親近皇帝,便都自顧自找樂子去。

    佟嬪因性子弱爭不過敬嬪那幾人,而儲秀宮因和咸福宮相鄰,上回巫蠱之事溫貴妃比起親jiejie對她還頗多照顧,與覺禪氏有些許往來。來了此處后,便與覺禪氏在一處帳子里,彼此也算是個照應,覺禪氏同樣不愿顯山露水的,兩人總算合得來。

    只是佟嬪畢竟年紀小,同年入宮的幾位常在貴人都很活潑,來回幾趟邀請她,終于動心出帳子去玩耍。覺禪氏拗不過她們邀請,也跟著出來,可一路都低著頭,仿佛怕遇見誰似的。

    實則離宮前覺禪氏就從溫貴妃處得知此番行獵納蘭容若帶的女眷是私宅里的沈宛,竟是那么巧,少夫人有了身孕不能隨行,皇帝本就讓幾位親近的大臣帶女眷孩子一同來湊熱鬧的,納蘭容若就把沈宛帶上了。溫貴妃彼時對她說:“事兒都順著咱們想的來了,你可好好把握機會,女人們在一起,總有機會見到的。”

    可是一路來木蘭圍場,覺禪氏卻改了主意,她處處低調故意時時躲在人后,不僅不想見到沈宛,連納蘭容若都不想見,心里反反復復問自己是為什么,就是不得解。

    此刻幾位貴人常在簇擁著佟嬪到了帳子外頭,正讓侍衛(wèi)送馬匹來供她們挑選,遠處空地上已有一些馬匹在奔跑,幾位小答應熱情地過來問覺禪氏:“貴人jiejie,您會騎馬嗎?”

    “好些年不騎馬了,算不會了吧?!庇X禪氏客氣地應著,姐妹們嘰嘰喳喳一通說。忽然傳來驚叫聲,眾人循聲望過去,只見遠處一匹馬在跳躍,牽馬的人被馬蹄子撂倒了,馬匹上是個嬌小的女人,幾個侍衛(wèi)紛紛涌過去,卻另見一人一馬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直奔向出事的地方。

    別的人都在嚷嚷著危險,覺禪氏的心卻仿佛停止了跳動,她只消一眼就認得出策馬而去的人是誰。而人到了那邊控制住馬匹,直接毫不客氣地把馬上的女人抱入自己的懷里,那親昵溫和的模樣,毫無疑問,這個陌生且尚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就是沈宛了。

    “是納蘭大人吧。”果然邊上另有女眷認出沖過去救人的男子,而隨之響起的聲音便說,“瞧這架勢,這個女人是納蘭大人的妻妾嗎?”

    另有人說:“聽講少夫人產育沒有隨行,這個女人眼生不是家里的妾室,難道就是那個養(yǎng)在私宅的漢人女子?”立時有人嘖嘖:“怪不得不會騎馬,江南女子只會繡花吧。”

    納蘭容若的馬越來越近,馬背上的一對人也越來越清楚,覺禪氏的眼睛定定地出神,可明明漸漸清晰的一切,突然又變得模糊起來,再后來只聽得身邊人喊著:“覺禪貴人你怎么了?”她眼前一黑就跌倒下去。

    可這下并沒有暈厥,當摔倒在地上身體的疼痛將她刺激清醒時,她多希望自己能真正暈厥過去,多希望自己能不要看見沈宛的樣子。這一刻她才明白,她怕自己徹徹底底輸給沈宛。

    香荷與其他宮女奮力將腿腳發(fā)軟的覺禪貴人攙扶起來,說要送她回帳子里去歇息。那一邊納蘭容若策馬帶著受驚的沈宛到了近處,也瞧見這邊的動靜,但此處皆是后宮女眷,容若不便近身,派了旁人來探問是怎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將沈宛抱下馬,嗔怪道:“我若沒經過這里,你可就要出事了,不會騎馬不要逞強,將來等我得空教你,你若喜歡,我再給你買一匹上好的馬養(yǎng)著,這里的馬都野得很,你駕馭不了?!?/br>
    沈宛嫣然一笑,似乎并沒有被嚇到,反而歡喜地說:“在這里若不騎馬,還有什么樂趣。你既是帶我來散散心的,就不要拘束我,給我挑一匹溫順的馬才是正經?!?/br>
    說話間御前侍衛(wèi)曹寅的妻子李氏笑著迎過來,容若與曹寅是莫逆之交,兩家少夫人時常往來,但在京時礙于情面,李氏和沈宛并沒見過面。倒是走這一遭,容若托她多多照顧沈宛,李氏亦是漢人,一路彼此照顧,與沈宛還算投緣,此刻正笑著:“弟妹就是好強,把我給嚇得不輕,咱們安安生生找別的樂子去,好些娘娘福晉都是自小騎馬的,咱們比不過?!?/br>
    沈宛笑說她騎馬也不是為了和誰比較,只是覺得有趣,正說話時,派去打探方才什么事的人回來向容若稟告:“回大人的話,方才是覺禪貴人暈倒了,此刻已經送回帳子里去。”

    容若倏然蹙眉,沈宛亦是聞言便看他一眼,旋即笑著挽起李氏的手徑自走開:“我腿上擦傷了,嫂嫂那里可有膏藥?!?/br>
    只等沈宛從面前閃過身子,容若才回過神,叮囑一句不要她再騎馬,便回去做他的差事,此處多是女眷,他本就不該來的。

    且說覺禪氏回到帳子里,佟嬪好意要為她請?zhí)t(yī),覺禪氏極力婉拒,不多久佟嬪又被其他人邀出去,總算給覺禪氏半刻清靜的時候。而她剛才被香荷攙扶著回來,轉身的一瞬見到沈宛與容若說話的模樣,離得遠尚不能看仔細眼眉容貌,可便是這般遠觀,也讓她心內震了震。

    都說江南女子真絕色,只是看了沈宛那一眼,覺禪氏便覺得《洛神賦》中所云“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真有其事。相形之下,她也好,周遭那些鶯鶯燕燕的年輕女眷也罷,一個個都是庸脂俗粉,一個個都媚俗不堪,她只是那樣一笑,便美得不可方物。

    難怪容若會一見傾心,難怪為了她容若能做出這么多悖逆禮教人倫的“荒唐事”。

    “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太醫(yī)說的水土不服,可都來兩三天了,您這會兒才水土不服嗎?”香荷關切地問著,蹲在地上使勁兒抬頭看主子低垂的面頰,忽而驚訝起來,“主子,您怎么哭了?”

    覺禪氏恍然醒過神,抬手抹掉不知幾時落下的眼淚,敷衍著說:“我不大舒服?!?/br>
    “那您歇會兒吧?!毕愫刹桓易穯?,她家主子向來有傷春悲秋的毛病,她猜想大概又是為了什么感懷吧,麻利地伺候她歇下后,便退了出去。

    可覺禪氏哪里睡得著,滿腦袋都是方才的一幕幕,曾幾何時她也與容若騎馬踏青,猶記得他偷偷帶自己頭一回騎馬時,被長輩責備的事。往昔歷歷在目,只是如今能與他一同騎馬的女人不是自己了。

    然而清靜的時刻很短暫,女人們騎馬盡興后,說是來探望覺禪氏,卻聚在這里自顧自嘰嘰喳喳說閑話,覺禪氏背過她們不想聽,可還是一字一句地鉆進耳朵,特別是提起“那個漢人女人”時,更是聽得格外真切。

    有人說:“咱們旗人不能與漢人通婚,那個漢人女子被納蘭大人養(yǎng)在外宅,應該是沒有名分的吧。”

    另一個則說:“聽說是皇上默許的,所以明珠大人也不能怎么樣,前陣子不是鬧的笑話,說明珠夫人去看孫子,被撂在門外嗎?”

    便有人唏噓:“這個女人真厲害,果然說她妓女出身是真的,那種地方的女人,每天哄著那么多男人,哪個不厲害?”

    “不是說賣藝不賣身?”

    “誰曉得賣不賣,娼門出來的東西,能有幾個干凈的?”

    這些譏諷挖苦的話,如魔音繞耳,刺激得覺禪氏幾乎崩潰,一向隱忍的她竟霍然坐起來,對眾人道:“我實在是不大舒服,姐妹們若要閑話,可否換個去處?”

    佟嬪見她如此,忙招呼眾人離開,女人們雖奇怪,也不好拂了佟嬪的面子,只等熙熙攘攘地散了,覺禪氏才如虛脫了一般跌下去。

    帳子外頭,僖嬪帶人路過此處,見這光景,喚過近身宮女耳語幾句,宮女為難地說:“娘娘,這樣不大好吧。”

    僖嬪卻冷笑:“她好不好我可管不著,反正敬嬪那么過分,我不能光吃虧啊。”

    如是,待到傍晚時分,香荷得人來傳話,說皇帝讓覺禪貴人去帳中侍奉,話傳進來香荷十分歡喜。可覺禪氏根本沒這份心,在宮里都避之不及,哪里還能跑到這里來侍駕,便讓香荷去回絕,但香荷說來的人早走開了,見拗不過主子,只能自己到前頭去回話。

    然而香荷去了好久不見回來,再等有別的宮女跑回來,卻是火急火燎說:“貴人快去瞧瞧,香荷被敬嬪娘娘拉去帳子里了,正挨打呢。”

    覺禪氏還不至于冷血無情,這些年都是香荷在照顧她,乍聽這樣的事,立刻穿了衣裳趕來敬嬪的帳子。

    來了才知道,似乎皇帝根本沒有召喚覺禪貴人侍寢的旨意,更因為今晚本該敬嬪侍駕,不知為何惹怒了皇帝被攆出來,恰遇上香荷在外頭與小太監(jiān)說她家主子身體不好不能侍駕的話。敬嬪惱羞成怒,認定是覺禪氏壞了她的好事,不由分說就把香荷拖走了。

    此刻覺禪氏跪在敬嬪面前,座上的女人憤恨道:“想你在宮里還挺安分的,原來是懼怕上頭幾位,合著瞧我好欺負,到外頭來這套狐媚功夫了?皇上幾時召你侍寢了,你故意派個宮女過去露臉,是什么意思?”

    “嬪妾并沒有,是剛才……”

    “你沒有,好啊,那就是你的宮女下作了?!本磱宕驍嗔擞X禪氏的解釋,惡狠狠地指了手下的人說,“既然覺禪貴人不會調教宮女,我來教,給我狠狠地打,看這小賤人還敢不敢背著主子耍這些下作的手段。”

    邊上幾人得令,各自手里馬鞭噼噼啪啪往香荷身上抽,香荷痛苦得號哭打滾,覺禪氏實在看不下去,撲上來護著香荷說:“都是嬪妾的錯,求娘娘饒過她,回京前嬪妾再不出帳子半步,娘娘您饒過她。”

    而此刻敬嬪的帳子外頭,僖嬪卻正領著幾位女眷過來,方才是在她那里坐坐,這會兒突然說要來敬嬪這里討京城帶來的茶吃,還勞師動眾地把人都帶過來,她心里明白是來看敬嬪鬧笑話的,可其他人卻被里頭喊打喊殺的動靜嚇著了。不等進去,就看到兩個人連滾帶爬地被推出來,有人看清了驚訝道:“這不是覺禪貴人嗎?”

    女眷里頭,機緣巧合跟著曹夫人李氏過來的沈宛聞言一驚,一直低調地跟在人后的她探出半個身子,只見地上狼狽地跌著主仆二人,那宮女模樣的姑娘被打得遍體鱗傷,所謂的覺禪貴人,只是發(fā)髻有些松散,正努力想要攙扶宮女起來,可邊上卻無一人出手相助。

    僖嬪哎喲著:“這是鬧的哪一出。”便大大方方地帶人進去看敬嬪的笑話,女眷們跟著往敬嬪的帳子里走。沈宛跟在后頭,將至門前,突然拉了李氏說:“嫂嫂,我不進去了,實在不習慣,容若知道了也不高興?!?/br>
    李氏亦輕聲道:“也罷,她們都是嘴碎的,怪我剛才叫你來帳子里陪我,反被這邊纏進來了?!闭f著便吩咐貼身的丫頭,“好好送沈姑娘回去,別帶迷路了。”

    一聲沈姑娘,驚得地上的人猛然抬頭,李氏已經隱入帳子里,那丫頭要給沈宛引路,沈宛卻不走,正如覺禪氏直視著她,她也定定地看著跌在地上的覺禪氏,沈宛一直都知道這個女人,這個鎖在容若心里,卻身在紫禁城里的女人。

    “我們……幫忙攙扶一把吧?!鄙蛲鹫泻衾钍仙磉叺难绢^,那丫頭也算心善,幫著過來攙扶虛弱的香荷,大家彼此都不認識,那丫頭還唏噓:“怎么打成這樣了,可要好好上藥,天熱了馬虎不得?!?/br>
    主仆倆慢慢站起來,可不等站穩(wěn),覺禪氏腳下趔趄險些跌倒,沈宛伸手攙扶了一把,口中道:“您小心些?!?/br>
    覺禪氏卻似本能地推開了沈宛的手,立時又后悔,生怕眼前的人誤會什么似的,可微微張開雙唇,饒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反是沈宛主動,也不多說話,和那丫頭攙扶著香荷預備走,但她們都不認得覺禪氏的帳子在哪里,最終還是覺禪氏慢慢帶路,四人才得以走回來。

    覺禪氏身邊其他的宮女接了主仆倆入帳子,香荷被打得很慘,都忙著給她清洗上藥,那丫頭也熱情地湊了過去,倒把沈宛留在了這邊。覺禪氏已經無力地坐在榻上,有宮女來問需要什么,也被她擺手打發(fā)了。

    沈宛見她如此,便欠身告辭,轉身才走了兩步,就聽身后的人說:“回去,不要告訴他這件事,他知道了,不過是平添煩惱,何必?”

    “妾身可否問,您說的他,是指誰?”讓覺禪氏始料不及,沈宛竟如此反問,她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人,而沈宛已轉回身,卻平靜地看著她說,“妾身在京中認識的人極少,您既然是不愿讓誰知道,那妾身一定能做到,實在是沒什么認識往來的人,能說剛才的事?!?/br>
    “納蘭容若?!庇X禪氏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她多久沒有在心聲以外喊這個名字了,可喊出口,竟是撕心裂肺地痛,眼前的沈宛是什么意思,是在諷刺她、挖苦她?

    “容若,是妾身的夫君?!鄙蛲鸬ǖ乜粗X禪氏。帳子里已經點了蠟燭,橘紅的光線映在她面上,可見瑩潤光澤的肌膚,一雙眼睛秋波盈盈,體態(tài)窈窕身姿纖柔,光是這樣站著簡單說著話,也仿佛有光芒四射,叫人不愿挪開眼睛。

    卻不知是覺禪氏從心里高看她一眼,才見得這番光景,還是沈宛真正有傾國傾城的絕色。

    帳子里靜了須臾,兩人都沒再說話,時間一久,沈宛便主動說:“時辰不早,貴人若無吩咐,妾身告辭?!?/br>
    沈宛欠身,再站直時,終于聽覺禪氏說:“你瞧見我如此狼狽,是不是心中暗喜?若不然,又何以是這種態(tài)度,便是對一個陌路人,也不至于這樣?!庇X禪氏眼中道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兩者之間只一線之隔,可羨慕是旁觀者的情感,嫉妒便是當事者的欲望了。

    “妾身愚鈍,聽不明白您話中所指?!鄙蛲饛娜荽蠓降亓⒍ㄔ谠?,面上始終是那不濃不淡的笑容,她在風月場里閱人無數,還有什么是值得她大驚小怪的。

    “你又怎會不知,容若他……”

    沈宛打斷了覺禪氏的話,娓娓而言:“妾身聽容若提起過,有一個女人為了他而努力地活在高墻相隔的世界里,每每聽他提起一些事,妾身都疑惑,那個女人既然一切都為容若所想,為何又總讓他惦記?在妾身看來,沒有什么所謂的,要為了另一個人好好活著而活著,這樣的話說來拗口,想來也不可理喻。以妾身之資,只能想到,至少兩者其中一人,始終糾纏不放,并以一切都是為了他為借口,滿足的,不過是一己私欲?!?/br>
    覺禪氏眼神凝滯,也不曉得到底聽沒聽仔細沈宛的話,纖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到后來不得不伸手撐在榻上穩(wěn)住身體,更不自覺地避開了沈宛的目光,她輸了嗎?徹底輸了嗎?可是,可是沈宛這些話,不正是因為容若心里還有自己,不正是因為容若沒放下和自己的感情,不然她又怎會想到這些話。

    恍惚間,覺禪氏記得類似的話她曾經也聽過,是誰對她說的?

    而沈宛又道:“妾身不在旗,與容若是有實無名的夫妻,這樣,那一個女人心里又會怎么想?但一紙婚書一個名分,根本微不足道,至于容若心里是否還想了別的什么人,對妾身而言更不重要,要緊的是往后一輩子,誰陪在他身邊,而那一個人,真就不該再糾纏了?!?/br>
    幾句話簡單明了,沈宛聽見李氏的丫頭在找她,再不等覺禪貴人說什么,徑自轉身便離開,覺禪氏好久都沒有緩過神,等她清醒時,沈宛早不見了蹤影,其他宮女再折回來時,只看到自家主子哭倒在地上。

    眾人當她是被敬嬪委屈的,卻不曉得她上次哭得這樣傷心欲絕,是被皇帝召見侍寢,是再也不能為容若守著清白身子的時候。而這一次,卻是因為沈宛生生扯斷了她與容若最后的一絲牽絆,她知道她在容若心里的位置,已經越來越渺小。

    同是這一夜,紫禁城里,因皇帝與諸多妃嬪離宮,皇宮的夜晚變得更加安寧,各宮各院都早早安歇,永和宮里德妃亦如是。因知再過幾個月肚子更大要睡不好,嵐琪眼下每日起居飲食都有定律,只為全力養(yǎng)好身體,不愿重演舊年的悲劇。

    今晚歇得也早,想象著玄燁在草原策馬奔騰的英姿而眠,睡夢中似也與他相見,可突然被一陣催促聲吵醒,睜開眼時只聽環(huán)春在說:“主子,皇貴妃娘娘好像要生了,承乾宮里鬧翻天了?!?/br>
    嵐琪心頭一驚,頓時清醒了。因為皇貴妃臨盆在即,是她叮囑環(huán)春和其他人無論何時都要來稟告,自然不怪環(huán)春半夜驚醒她,自己坐起來覺得身子沒什么不妥當,肚子里的孩子也安安穩(wěn)穩(wěn)后,才換了衣裳往承乾宮來。

    之前曾說蘇麻喇嬤嬤會來陪皇貴妃分娩,可嬤嬤前幾日有些傷風,今夜一定不能過來,且距離太醫(yī)計算皇貴妃臨盆的日子差了十幾天?;寿F妃到底是沒撐住,幸好太醫(yī)穩(wěn)婆一切的人手都早早安排好,宮里生了那么多孩子還不至于會亂,就是可憐皇貴妃,毫無準備地就要生了。

    榮妃不多久也到了,深夜時分,不到緊要關頭不敢驚動慈寧宮和寧壽宮,更勸嵐琪:“你自己挺著肚子呢,回去歇著,你又幫不上什么忙?!?/br>
    卻見青蓮急急忙忙從里頭奔出來,見了嵐琪懇求道:“德妃娘娘,娘娘她要見您?!?/br>
    實則,這便是嵐琪非要來的目的,而榮妃多想一下也明白了,女人分娩時時刻刻都有生命危險,皇貴妃自己知道,若熬不過這一關,她最心愛的四阿哥,總要有個托付,眼下無疑是托付給孩子的生母最好。

    “你自己也要小心,別太費心神了,你再有什么事,我怎么跟皇上交代?”榮妃攙扶嵐琪送到門前,再三叮囑,“小心你自己肚子里那個,說完了話趕緊出來?!?/br>
    寢殿內,床榻上的皇貴妃已經被陣痛折磨得滿頭虛汗,毫無經驗的她完全不曉得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從來也沒吃過這么大的苦頭,除了疼痛難受,根本不懂接下去會怎么樣?;实墼轮佳堎》蛉诉M宮陪伴,可突然早了那么十幾天,哪怕現在連夜去宮外請夫人來,也要一些時候才能到。

    嵐琪匆匆進來,皇貴妃見到她時,剛緩過一陣疼痛,大口喘息著看著同樣大腹便便的女人,苦笑說:“你真厲害啊,這么痛苦的事,你怎么還敢生?我可再也不想生孩子了?!?/br>
    “娘娘別多說話,慢慢呼吸,就幾個時辰,熬過去就好了,將來看著孩子活蹦亂跳,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今天的疼?!睄圭鳂O力安撫她,可皇貴妃卻又被一陣劇痛襲擊,疼痛中隱隱聽見外頭有人在說:“四阿哥您不能進去,四阿哥聽話?!?/br>
    嵐琪也聽見了,正猶豫時,聽見皇貴妃說:“你去告訴胤禛,我沒事的,別讓他進來。”

    “是。”

    “烏雅嵐琪。”皇貴妃突然連名帶姓地喊她,嵐琪怔然聽著,“太醫(yī)說女人生子都是在生死一線的,我若熬不過去,胤禛就是你的了。”

    嵐琪抿嘴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而皇貴妃吃力地大口喘氣,又說:“如果我真熬不過去,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胤禛,不要讓他受委屈,不要讓他被兄弟欺負,我的兒子,必須是最優(yōu)秀的,他一定會是最優(yōu)秀的皇子?!?/br>
    這番話說得仿佛皇貴妃才是四阿哥的生母,而嵐琪只不過是個將來接手的養(yǎng)母,也許平日里嵐琪會為此難受,可現在眼前這個人正在生死邊緣,她是因為太愛那個孩子,才會說這番話,嵐琪不僅不會在意,更為皇貴妃對孩子真摯的愛意而感動,連連點頭說:“嬪妾聽您的,可是娘娘,四阿哥那么愛您,您舍得留下他一個人?生孩子又不是上斷頭臺,沒那么嚇人的,嬪妾在外頭帶著四阿哥,等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