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1_第十三章 江山帝王心
臘月二十一,玄燁在交泰殿封了印,一年里數(shù)得過來的幾日清閑。二十三過小年祭灶神,已經(jīng)下旨宴請皇室宗親,算算日子也不得閑,故而二十一這天上午才封了印。午膳來慈寧宮蹭了頓,下午就把德貴人從太皇太后跟前領(lǐng)走了。 因去不得園子里,玄燁帶著嵐琪在皇城內(nèi)逛一逛。紫禁城之大,宮嬪行止所限,若非皇帝領(lǐng)引,好些地方嵐琪一生也未必能去,這會兒就被一乘軟轎抬到外朝文華殿,嵐琪下轎時很驚愕,皇城之內(nèi)竟還有如此落魄殘敗之處。 皇帝領(lǐng)著她進門,各處狼藉荒廢的景象,看得嵐琪目瞪口呆,玄燁卻冷然說:“當年李自成率兵攻入紫禁城,將這一處文華殿悉數(shù)焚毀。待我愛新覺羅做了漢人的主,先帝便讓留著這片狼藉,說要讓后世后代警醒,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要我愛新覺羅家的子孫,來日也落得這個下場?!?/br> 嵐琪聽得心驚,看著滿目瘡痍,才明白玄燁為何總說,后宮里的家?,嵤略谒劾镂⒉蛔愕?,自己的心愿再大,也比不過江山社稷。真是該把女人們都領(lǐng)來這里瞧一瞧,看看斷壁殘垣,看看灰燼涂炭,還爭什么斗什么,真是如皇帝時常罵自己鬧脾氣時說的話,都是閑出來的毛病。 “可朕打算過兩年重建?!毙钷D(zhuǎn)眸見嵐琪神色凝重,不覺好笑,伸手在她臉上掐了一把,欣然笑道,“朕帶你來瞧瞧,可不是嚇唬你用的,朕是想,我大清皇城里,留著前朝冤孽做什么,不如推干凈重新建起來。武英殿尚在,怎能荒廢了文華殿,咱們滿人馬上得天下,可泱泱國土才有多少滿人?治漢人還是要用漢學,朕既要尚武,更要崇文,漢人推崇什么,朕也推崇什么,博學鴻儒開科取士,朕要贏盡天下漢人的心,讓他們好好和朕一起守著國土?!?/br> 嵐琪滿目崇敬之色,眼中熠熠生光,玄燁樂不可支,推她說:“又傻乎乎的了,朕說這些話你可用心聽了?” “聽了聽了?!睄圭髅Σ坏饝?。 “那往后記得把這些話告訴兒子,教導他好好念書習武,做朕的左右臂膀?!毙钸@樣說著,輕輕將嵐琪勾到身邊,“一個小阿哥怎么夠,這么大的江山,朕要有好多兒子才成。” 嵐琪心里熱熱的,可不敢在這嚴肅的地方放肆,輕聲說:“皇上不要鬧,等回了乾清宮再玩笑?!彼?,玄燁想她,她自己何嘗不想玄燁。 皇帝故意逗她的,又豈會真的在這里造次,拉著嵐琪離了文華殿,又坐了軟轎入內(nèi)庭,走過奉先殿,在齋宮前,一座新修葺的殿閣即將落地而起,礙著封印過年,工程也暫時停了。嵐琪曉得是太子出痘疹后,玄燁下旨修建,建成后此處即為太子東宮,往后太子就不住在乾清宮了。 “赫舍里皇后與朕結(jié)發(fā)情深,太子可憐生而無母,朕不愿將來有人輕賤了他,輕賤了太子就是輕賤了皇后,朕容不得。”玄燁望著已然結(jié)實的地基,情意深深地說,“朕待榮嬪、端嬪好,也是念著當年的情分。大婚后朕雖親政,可四大輔臣依舊妄圖左右朕,鰲拜囂張,班布爾善覬覦皇權(quán),吳三桂又在南方劃疆圈地,彼時朕年少無能,那些日子的辛苦艱難,只有赫舍里皇后陪在朕的身邊,卻從未幫著她的家族為難朕。這是她和昭妃最大的不同,赫舍里皇后把朕當丈夫,而不是皇帝。” 嵐琪聽得出神,見玄燁轉(zhuǎn)過來看著她,立刻醒過神,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要問什么,但聽玄燁說:“在你心里,朕是什么?皇帝,還是丈夫?” “臣妾不敢比赫舍里皇后,而此刻您這樣問,臣妾說什么都有討好皇上的嫌疑,但這樣的話太皇太后早就問過臣妾?!睄圭鞒笸肆藘刹剑A烁I碜诱f,“在嵐琪心里,皇上是天是帝王,也是臣妾的丈夫和孩子的阿瑪,但臣妾不能只把您當丈夫,若只把您當丈夫,可就容不得別的娘娘、貴人近在您身邊了。想著您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心里就明白自己是誰,就曉得什么才是該得的。皇上,欲望是無底的深淵,到底了也就摔死了,臣妾可不想跳下去?!?/br> 玄燁欣然,朝她近了兩步,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笑意深濃地說:“到底是做額娘的人了,朕也放心將來把兒子交給你撫養(yǎng),一直擔心啊,教出來傻乎乎的兒子可怎么好。” 嵐琪伸手將玄燁朝后推:“皇上不正經(jīng),人家在掏心掏肺說話呢?!?/br> 玄燁大笑:“還掏心掏肺呢,你最沒心肝的人,出了月子多少天了,怎么不來乾清宮瞧瞧朕,非要朕去找你才成嗎?一心只撲在慈寧宮,從前還能說你孝敬皇祖母,如今呢,眼里只有兒子了吧,朕就該把他送去阿哥所,看你眼巴巴地去看誰?!?/br> 嵐琪看了他一眼,心里的醋壇子也打翻了,轉(zhuǎn)身朝外頭走去,嘀嘀咕咕道:“翊坤宮、咸福宮都忙不過來,還惦記人家去乾清……” 話沒說完,就被玄燁從后頭攔腰抱住,她已經(jīng)脫了束腹帶,勝在年輕底子好,短短幾十天腰腹上的皮rou就收緊了,被玄燁這一掐,渾身都要酥了似的。皇帝也有些驚訝,摸著纖腰豐臀,竟又和從前不一樣,嵐琪趕緊掙扎著跳開,輕聲責怪:“青天白日的,皇上就會欺負人。” 玄燁卻上來挽了她的手,徑直就往乾清宮走,笑悠悠霸道地說:“青天白日又如何?他們一雙雙眼睛還敢看不成?” 嵐琪嬌嬌軟軟地被領(lǐng)走,回了乾清宮自是溫詞軟語無限春色。之后兩日,德貴人連著在乾清宮侍奉,內(nèi)務府更是記下夜夜春宵,后宮人人都看在眼里,是酸是澀,如人飲水。 只等小年祭灶神,三院輔臣學士,以及部、院、卿、寺、堂上官、國子監(jiān)祭酒、六科都給事中等皆聚在坤寧宮,朝夕二祭,嚴肅莊重,玄燁忙碌一天也無暇來后宮。 此刻眾人在承乾宮陪佟貴妃看了戲,懶洋洋地散了歸來,要換衣裳準備夜里赴宴,才進門未落座,卻聽門前人來稟告:“覺禪答應來了,說要見德貴人?!?/br> 端嬪沒好氣:“什么時辰了,她來做什么?” “年節(jié)里有客來,不能不周到,嬪妾去見見她,娘娘且寬心,我不讓她來叨擾您?!睄圭髦蓝藡宀辉概c麻煩的人往來,便與環(huán)春出來,瞧見覺禪氏領(lǐng)著宮女立在門下,就讓環(huán)春請她進來坐。 在東配殿落座,見她行了禮,嵐琪客氣地說:“端嬪娘娘和布貴人都乏了,就不見你了。” 覺禪答應頷首道:“嬪妾是來見您的,端嬪娘娘和布貴人日后也好去請安?!?/br> “有事?”嵐琪也沒精神多客氣寒暄,想著覺禪氏素日悶在屋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除非不得已的應酬,不然宮里幾乎見不到她的身影。自己礙著那些事,也一直對她冷冷的,見了面都極少說話,她不像是會特意來祝賀節(jié)日。 但嵐琪問這句話,覺禪答應卻不急著回答,反是先吩咐宮女下去,她的宮女一走,環(huán)春幾人立在邊上就顯得尷尬,見主子不反對,也一同離開了。 殿門輕悠悠合上,嵐琪將目光轉(zhuǎn)回到覺禪氏的身上,直接問:“有要緊的事與我相關(guān)?” “嬪妾也不曉得該不該說這些話,雖然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想,不論如何,讓您心里有個提防也好?!庇X禪氏面色平和,緩緩地說,“那拉常在曾和嬪妾抱怨,臘八那天您坐著軟轎和她爭道,彼時她是肚子不舒服,被貴妃娘娘派人送回去的,可她說您的轎子不僅攔了她的去路,身邊的小太監(jiān),還罵她趕著去投胎?!?/br> 一字一句勾起嵐琪臘八那天的回憶,玄燁派人接她去午門城樓看風光,路上的確聽見小太監(jiān)罵罵咧咧的,彼時問了只說是宮女太監(jiān)。她坐在暖轎里也沒看外頭,怎么會想到是那拉氏,而那些小太監(jiān)再如何拜高踩低,如今那拉氏懷著身孕,也不敢不敬,興許他們也不曉得是那拉常在坐在轎子里。 眼下不是為誰開脫,嵐琪倒是惦記著那天小太監(jiān)罵人的話,“趕著投胎”這一句她也聽見了,那拉氏并沒添油加醋,她懷著孩子本來就敏感嬌弱,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一句晦氣話,更何況萬黼阿哥一直都不好。 “德貴人?”覺禪答應見嵐琪發(fā)呆,輕輕出聲。 嵐琪緩過神,抬眸見覺禪氏的臉,好些日子沒留心瞧,這會兒仔細看,竟恍然覺得陌生。當初尋死覓活形同枯槁的人,雖然依舊纖瘦,但勝在嫵媚多姿,眼波流轉(zhuǎn)如一汪秋水,紅唇膩鼻膚若凝脂,人說的天生麗質(zhì),當如是。 常聽端嬪和布貴人嘀咕,說惠嬪對覺禪答應別有用心。嵐琪心下嘆一嘆,這樣的美人,皇帝看上眼了也不奇怪,他本來就不屬于自己一個人,雖然心里也渴望獨占玄燁,但生了那樣的心思,后宮也就待不下去了。只是這會兒看著覺禪氏如此姿色,一面心里酸溜溜吃醋不愿玄燁喜歡她,一面又想從前那些事,不曉得這女人到底怎么想。 不過就幾句話的工夫,她心里就翻騰出這么多念頭,等冷靜下來,便驚覺現(xiàn)在的自己和從前的不同。情愛之上,無寬容大度可言,蘇麻喇嬤嬤曾說,人一旦動了心,就再由不得自己,她也終于開始,不由自主地容不得別人了。 “您沒事吧?”覺禪氏見德貴人瞧了自己一眼后,又繼續(xù)發(fā)呆,再出聲發(fā)問,才見德貴人終于似緩過神般,應了句:“沒事?!?/br> 覺禪氏略感無措,不知道自己來說這些話,是不是觸怒了別人,心里又掂量幾下,定下心神問:“嬪妾是不是多嘴了?” “沒有,謝謝你來告訴我?!睄圭骺蜌獾匦Φ溃爸皇俏也幻靼?,你為什么要特地來告訴我,算起來這宮里的人,我就沒對誰說過重話、不好聽的話,倒是對你紅過臉,你卻還有這樣的好心?!?/br> 覺禪氏抿著嘴,半晌才說:“可是也只有德貴人您說那些話,是真正想讓嬪妾好好活下去的,旁的人,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 “誰不為己?你不必高看我,當日那些話想必你也沒忘記,我還是那幾句,也算是你我之間的默契。”嵐琪不冷不熱地說,依舊和覺禪氏保持著距離不愿親近,“你好好活下去,大家都太平。” 覺禪氏眼底有些失意,但又聽德貴人說:“今日的好意,我記在心里了,除了那不相干的事,往后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地方,鐘粹宮門一直開著呢。平日里倒也不必往來,你是住在翊坤宮的,總要顧忌些主位娘娘?!?/br> “多謝您提點,嬪妾謹記?!庇X禪氏這才似乎有些高興,起身福了福說,“沒有別的事,嬪妾就先告退,今日晚宴因郭貴人不列席,嬪妾要在翊坤宮照顧貴人,晚上就不向您問安了?!?/br> 嵐琪頷首不語,其實她也不過是個貴人,覺禪氏太謙卑客氣。而見她離去時,窈窕背影瑰麗多姿,未及生養(yǎng)的女人已然生得如此體態(tài),想她自己才到玄燁身旁時,還只是個干干瘦瘦的小丫頭。 夜里去赴宴,乾清宮燈火通明,又見其他妃嬪女眷,相比之下,端嬪才覺得嵐琪今晚打扮很鮮亮,打趣問她怎么突然有性子打扮,嵐琪嘴上敷衍說過節(jié)要喜慶些,心里則想著:女為悅己者容。 今日擺宴用的都是上等佳釀,兇猛得很,嵐琪只覺甜甜糯糯好喝,心中情緒糾葛,不知不覺多飲了幾杯,并不知酒勁兒之大,待端嬪察覺她滿臉通紅眼神渙散時,已經(jīng)醉了。 可嵐琪生來頭一回醉酒,自己也不知究竟怎么才算醉了,等她軟綿綿地被帶走時,還問端嬪為什么要送她走。只等退出乾清宮,外頭清冷的風一吹,渾身一緊才覺腦殼脹裂般疼痛,身子軟軟往下墜,根本站不住,嚇得環(huán)春幾個手忙腳亂。 李公公陪在上首早看在眼里,不用等皇帝示意,就已經(jīng)吩咐手下小太監(jiān)來支應,一乘軟轎準備在殿閣外,可才把人塞進去抬不遠,昏睡過去不省人事的嵐琪竟然直接從里頭座椅上滾下來,若非邊上小太監(jiān)機靈,眼明手快地擋住,她大概就要從里頭直接滾到地上去了。 環(huán)春幾人從未見她如此狼狽過,在乾清宮的人面前都很不好意思,最后只能環(huán)春陪著一起坐轎子,把她攙扶住了才送回鐘粹宮。 酒醉的嵐琪不吐不鬧,總還算好伺候。環(huán)春和玉葵守在床邊,玉葵問是不是主子有不高興的事才喝悶酒,環(huán)春卻分明記得她出門前還春風滿面的,哪兒能有什么不高興的,兩人只能傻傻地守著。 好半天前頭宴席才散了,端嬪和布貴人匆匆趕回來,端嬪進門就先來看她,皺著眉頭苦笑:“臨走皇上還讓李公公來給我傳話,讓好好照顧她,她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喝醉了?” 環(huán)春也奇怪:“出門前可高興了,您也瞧見了?!?/br> 說話時,前頭承乾宮有動靜,眾人便知道是御駕過來了。 貴妃回宮后,本以為玄燁要去慈寧宮,還想著洗漱一番才準備接駕,衣裳還沒換,外頭就說皇帝到了,驚訝地迎出來,問怎么不去慈寧宮,玄燁說太皇太后留了幾個重孫女在身邊住幾日,他不便過去。 因玄燁也吃了酒,貴妃讓青蓮去做醒酒湯,玄燁沒說什么,似乎也喝了不少,只管歪在炕上瞇眼假寐。佟貴妃便先去換衣裳,一身的酒rou脂粉氣,怎能侍駕??傻人词蓛艋貋?,卻見玄燁沒在炕上,竟是坐在古琴前,漂亮的大手看似緩緩拂過琴弦,但并沒觸碰,自然也不會有什么聲音。 貴妃心頭略酸,當日她讓青蓮扔了古琴,但隔天玄燁就扔下她去了溫妃那里,心里不好受,就又拿琴出來,亂彈一氣后掙斷了兩根琴弦,如今在人前她右手總戴著長長的護甲,只為了遮蓋指尖的傷痕。 “醒酒湯快好了,臣妾去端來?!辟F妃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出去,才將到門口時,卻聽外頭小太監(jiān)在說話,似乎是在向李公公稟告,說什么“德貴人睡得很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端嬪娘娘說不必請?zhí)t(yī),免得鬧出動靜惹什么麻煩,今天鐘粹宮夠熱鬧的了”。 貴妃立定在門里,心一點點往下沉,只聽李公公說:“你們再去盯著些,萬一皇上問起來,別都不知道。德貴人身子弱,就當是給大公主看傷的,別人不會說什么,讓太醫(yī)院留心點。” “你去吧?!辟F妃示意青蓮出去拿醒酒湯,自己又折回玄燁身邊,他還在古琴前坐著,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看著似醉又像清醒的,貴妃平素最會嬌言軟語地承歡,今日竟是不曉得怎么做才好。 玄燁抬頭看她,似乎也沒聽見剛才說什么要去拿醒酒湯的事,反而問:“今晚瞧見你也沒少喝酒,你身子弱,太醫(yī)叮囑要靜養(yǎng)的,往后還是不許再喝酒了,朕會叮囑青蓮她們看好你。” 幾乎和外頭李公公一模一樣的話,貴妃一時發(fā)蒙,不曉得玄燁這話到底是真心對自己說,還是心里惦記著后頭那個烏雅氏,好在他說的是青蓮不是環(huán)春,好在他還看得清眼前的人是自己,不是德貴人。 “這琴是額娘用過的?”玄燁忽然問。 佟貴妃心頭一顫,怎么提起這些來,但也不得不應:“阿瑪說是姑母用過的,可惜臣妾記事起姑母已經(jīng)不在了,阿瑪說是,臣妾就記著了?!?/br> 玄燁略見凄然地一笑,終于伸手拂過琴弦,醇醇的音調(diào)飄入夜空,他嘴邊似不經(jīng)意地說:“我從來沒聽過額娘彈琴?!?/br> 靜瀾夜色,琴聲悠悠,從醉夢中醒轉(zhuǎn),入耳的韻律和以往不同,聲聲慢慢里透著惆悵,嵐琪睜開眼,屋內(nèi) 燭光搖曳,不明不暗,她張嘴想喊人拿水來喝,又念夜深不愿折騰她們,自己忍耐下了。 翻個身,琴聲戛然而止,心中想著:今夜是誰在撫琴? 承乾宮里,玄燁從琴前起身,笑著說:“許久不碰,生疏得很,還是你彈得好,夜深了,不然一定要你彈一曲?!?/br> “臣妾不喜歡彈琴?!辟≠F妃端坐一旁,方才一聲聲聽著玄燁撫琴,就篤定要對他說這句話,“皇上,往后您再來承乾宮,咱們做些別的樂子吧。臣妾不喜歡彈琴,是阿瑪說您喜歡才讓臣妾學,讓臣妾彈給您聽,雖然每次討得您喜歡,可每一下每一聲都不是出自肺腑,臣妾一點兒也不快活。” 她起身離座,在玄燁面前穩(wěn)穩(wěn)屈膝,聲音哽咽著:“皇上不要生氣,往后臣妾再也不想彈琴,您若一定要問緣故,臣妾也說不上來,就是……再也不想彈琴了?!?/br> 玄燁淡然笑道:“你每次彈琴,就想著,是舅舅讓你這樣做,你這樣做只是為了討好朕,你只有討好朕,朕才會對你好,所以才越來越難受?!?/br> 佟貴妃抬起頭,雙眸已然淚水晶瑩,一點頭便有淚珠子滾落,她才要伸手去擦眼淚,玄燁的手就伸過來,親自將她攙扶起來,穩(wěn)穩(wěn)地扶著肩膀說:“琴你還是要彈才好,琴聲傳出去,旁人就知道朕在你這里,就知道咱們還好好的。你若不彈琴了,舅舅他們就該著急了,更麻煩的就還在后頭。你的心意朕明白,朕對你好,不是因為你彈琴,所以這琴,也還要彈才好?!?/br> “皇上……” “今晚的酒太烈,都醉了。”玄燁意味綿長地一笑,輕輕推她一起往榻上去,“早些睡吧,不要胡思亂想,明早起來就好了?!?/br> 佟貴妃被推到床榻邊,皇帝朗聲喚人進來,這邊侍奉貴妃脫衣裳,那邊侍奉皇帝更衣,等兩人并肩臥在床上,玄燁已然疲倦,慵懶地合了眼睛,耳聽得貴妃似乎喊了聲表哥,他輕輕嗯了一聲,再沒出聲。 貴妃翻過身,眼淚沾濕枕頭,她倔強地閉上眼睛,身子微微顫抖著,可玄燁的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纖弱的身體立時僵滯,身后的人沒說話,她也不敢再哭泣,這樣靜謐無聲地,迷迷糊糊進入夢里。 翌日天未亮,狂風四作,天亮后下了雪,狂風卷著雪粒子鉆入皇城每一個角落,各宮各院都將門窗堵得嚴嚴實實的,不叫好容易燒炭暖起來的屋子再被風吹冷了。 嵐琪從醉夢里醒來時,早過了平日她去慈寧宮的時辰,傻乎乎地愣在床上,腦袋里一片空白,直覺得渾身發(fā)燙干燥,嘴唇也皺皺地起了一層皮,她稍稍一動,帳子就被掀起來,瞧見環(huán)春心里便踏實了,聲音嘶啞地喊要水喝。 綠珠、玉葵都來伺候,洗洗漱漱收拾停當,喝了水進了粥,宿醉不醒的嵐琪緩過一口氣,只是身子還軟綿綿,就聽環(huán)春笑話她:“主子醉酒還是很老實的,安安靜靜睡覺,不哭不鬧也不吐,就是睡得太踏實了,差些就從轎子里滾下去,奴婢也受用一回,和您坐了軟轎回來呢?!?/br> 嵐琪軟乎乎地笑著說:“回頭去慈寧宮一定要挨罵了,那會兒還跟著太皇太后吃補藥時,太醫(yī)叮囑過不能飲酒。”她挪動一下身子,懶洋洋地舒展筋骨,回味著昨夜瓊漿玉露的美妙,“那酒實在好喝,又甜又香,我哪兒知道會醉呢?!?/br> 此刻卻有人來稟告要緊的事,說萬黼阿哥不好,太醫(yī)院已派了好幾個太醫(yī)去阿哥所會診,嵐琪聽得心慌,趕緊洗漱穿戴,預備著要過去。 果然端嬪就先過來了,問嵐琪:“你身上好不好?咱們?nèi)デ魄瓢桑f黼我也抱過,心里舍不得。我曾奢望也能抱養(yǎng)他,只是皇上一直沒上心,連端靜都送來了,把那孩子一個人留在阿哥所?!?/br> 嵐琪自然應從,兩人擁著氅衣戴著雪帽往阿哥所來,來得不算早,宜嬪領(lǐng)著覺禪答應已先到了,坐在外頭等太醫(yī)的結(jié)果,見她們倆來,都是嘆:“好好的日子,出這種事?!?/br> 嵐琪侍立在端嬪的身旁,不多久幾個太醫(yī)從里頭出來,個個都垂頭喪氣地說:“臣無能,阿哥怕是就這幾天了,娘娘們稍坐,臣等還要去向皇上復命?!?/br> “各位太醫(yī),皇上那兒不必去了?!钡娎羁偣苈淞艘簧淼难耐忸^進來,邊上有眼色的小太監(jiān)上去撣雪,他厭棄地推開,先來向宜嬪、端嬪幾人行禮,說,“萬歲爺早晨起來有些頭疼,怕是風邪所欺,要在承乾宮靜養(yǎng)兩日,這邊的事一時顧不上了,剛才奴才稟告時,皇上說,若是真留不住,讓幾位娘娘做主,瞧瞧那拉常在那里可有什么心愿?!?/br> 嵐琪瞧見端嬪臉色暗沉,眼中亦流露出悲傷惆悵,猜想是想念她的小公主。當時玄燁一定疏忽了什么,等她緊趕慢趕趕來時,小公主已經(jīng)沒了,此刻難免勾起她的傷痛,而且聽她剛才在鐘粹宮時說的話,多半有些怨皇帝把這個兒子扔在這里不管。 宜嬪嘆一聲,便與端嬪商議幾句,嵐琪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是宜嬪領(lǐng)著覺禪答應來,相反如今做主宮里事的榮嬪和惠嬪卻不見動靜,只等兩人商議出了結(jié)果,便派人去把那拉常在接來。 嵐琪跟著端嬪進去看了萬黼,三歲多的孩子,小小的人痛苦地閉著雙眼,臉上眉毛擰曲,時不時會哼出聲,她看了兩眼沒敢再多看,總希望自己能記著貴妃生辰那天他還活蹦亂跳的樣子。雖然阿哥是隱疾所致,但心里總覺得,溫妃當初若沒算計那一場,未必勾出隱疾,她終歸脫不了干系。 那拉常在挺著肚子被送來時,未進門已聽見哭聲,宜嬪喝住她說:“阿哥還好好的,你哭什么,叫你來是想讓你哄哄孩子,你再哭可別進去了?!?/br> 那拉常在抽抽搭搭的,半天才顫顫巍巍地進來,一眼瞧見嵐琪跟著端嬪,狠毒地瞪著嵐琪。端嬪看見也十分莫名,兩人到外頭,還是聽見那拉常在哭哭啼啼,這里還有李總管和太醫(yī)在,宜嬪看不過去,讓人把她架出來了,才要規(guī)勸,外頭嘈雜人聲,只聽通報說:“貴妃娘娘駕到。” 眾人趕緊迎在門前,佟貴妃一身貂絨雪衣雪帽進來,雍容華貴,一邊解了氅衣一邊對李總管說:“本宮瞧見皇上不放心,還是替他來看看好?!币娔抢弦苍诟?,便說,“萬歲爺有些頭疼,一時不能過來,你心里別多想?;噬险f了,若是留不住……” “娘娘?!蹦抢暇雇蝗槐罎⒘怂频?,挺著肚子朝貴妃跪下去,邊上人都吃一驚,她卻哭著說,“求娘娘做主?!?/br> 眾人面面相覷,便聽那拉氏哭哭啼啼將臘八那日的事說了,話頭指向德貴人,哭著說:“若非德貴人讓奴才那樣詛咒,怎么會禍及小阿哥?!备活欁鸨坝檬种钢鴯圭?,“德貴人,嬪妾和您無冤無仇的,不過是您懷孕時被皇上翻了一次牌子,您就這樣記恨嬪妾嗎?” “那日的事我并不知道,若是知道豈容奴才放肆?”嵐琪正色,不為所動,“阿哥的病十月里就有了,怎么算到臘八去了?那拉常在,你心里難受我明白,可往我身上潑臟水,又能換回什么?” 邊上幾人聽見德貴人說這幾句,都愣住了,平素溫柔和藹,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嵐琪,竟也有這樣厲害的一面,可見人不可貌相。他們卻不知道,嵐琪滿心覺得那拉氏這是在褻瀆玄燁對她的喜歡,怎么玄燁對她的好,就成了別人眼里的惡,所以才容不得。 佟貴妃在邊上坐著,靜幽幽看著這場戲,與往日不同的何止德貴人,貴妃娘娘也似變了個人一樣,從前走到哪兒都帶一陣風似的張揚不見了,從剛才雍容華貴地走進門起,仿佛就不再是從前那個小佟妃。 那拉常在卻不依不饒,不顧肚子高高隆起,漲紅著臉只問:“嬪妾怎么敢往您身上潑臟水,嬪妾只想問您,那天有沒有聽見奴才說這句趕著投胎的話?” 嵐琪心里堵了一口氣,沒想到那拉氏還挺聰明,咬著這句話,自己還真不能否認,她仗著大腹便便撒潑撒癡,連端嬪也不便出面呵斥,再者貴妃在上,也不好僭越。 “貴妃娘娘,求您給嬪妾做主?!蹦抢T谟挚抻中Φ?,曾經(jīng)她也被終日咋咋呼呼的安貴人欺負過,眨眼間她自己也染了這樣一身脾氣。嵐琪看著心生可憐,正嘆氣時,又見玄燁身邊的小太監(jiān)跑來,與正一臉苦笑的李公公耳語幾句。 李總管臉上的苦笑變成了尷尬,皺了皺眉頭,躬身到貴妃面前說:“娘娘,太皇太后下懿旨,說您身子骨也弱,怕是照顧皇上太辛苦,才好些的身體別又病了,所以才剛下令把皇上送回乾清宮了?!?/br> 李公公說著,又朝嵐琪看了眼,依舊尷尬地笑:“太皇太后請德貴人去乾清宮侍疾,說萬歲爺除夕元日諸多大事等著主持,這幾日務必養(yǎng)好了,是嚴令。” 嵐琪聞言一愣,但心頭緊跟著就松了,知道此刻當著貴妃的面被喊走,在座誰的臉上都不會好看,可她不走就是抗旨,也顧不得別人,再有那拉氏撒潑糾纏,心頭一股股火冒起來,離了才干凈。 “嬪妾告退。”她周正地向貴妃和宜嬪、端嬪行禮,見貴妃點了點頭,才退身出去,李公公也跟著她走,到了外頭苦笑一聲:“貴人受委屈了,那拉常在也忒胡鬧了。” 嵐琪沒說什么,坐了暖轎急急往乾清宮趕去,聽說玄燁頭疼腦熱本來就心急,剛才那一吵更心煩,總算可以清清凈凈去照顧他,別的事都不愿再想。 此刻阿哥所里,佟貴妃進去看了眼萬黼,再出來也預備走了,瞧見那拉常在失魂落魄狼狽地在邊上,忽而哼笑一聲,冷幽幽說:“你這樣哭喪,豈不比那奴才一句話更晦氣?萬黼還活著呢?!?/br> 那拉常在捂著嘴不敢哭,眾人行禮相送,只等貴妃也走了才松口氣,宜嬪臉上滿是失意,不知為了什么,又見那拉氏這般模樣,沒好氣地說:“你何苦呢,說話長點心,你和德貴人爭執(zhí),怎么把旁人都拖下水?什么叫趁她懷孕被皇上翻了牌子,你把貴妃娘娘和我們的臉面放哪兒了?” 這幾句責備的話,稍后就會被李公公留下的小太監(jiān)回去稟告,但到不到得了玄燁和嵐琪面前就另當別論,這會兒嵐琪急匆匆趕來乾清宮,已經(jīng)有太醫(yī)來給皇上瞧過,說皇上只是著涼,不要再吹風受冷,發(fā)身汗就能好。 嵐琪等太醫(yī)走了才進寢殿,玄燁懶洋洋地歪在床上,他整年整年地辛苦,難得清閑幾日,松了弦的確容易生病,加之今年還盯著西南的事兒,今天一大早又傳來那么多壞消息,難怪他頭疼。 “皇上,要不要臣妾揉一揉?”坐到床邊,見玄燁自己揉著腦袋,嵐琪伸出手,玄燁看她一眼,握了一只手在掌心,搖搖頭說:“朕沒事,心煩而已,裝著頭疼,就不必理會那些瑣事?!?/br> “萬黼還好,太醫(yī)說會盡力?!睄圭鞔鼓空f了這幾句違心的話,也不管玄燁知不知道孩子沒幾天了,只聽玄燁嘆道:“是朕疏忽?!?/br> “皇上別多想了?!睄圭鬟€是伸手要替他揉額頭,玄燁卻笑道:“你去拿鏡子瞧瞧自己的臉色,宿醉一夜,眼下都是發(fā)青呢,我們誰也別照顧誰了,歪著坐會兒?!?/br> 嵐琪靠在玄燁身邊,心里沒來由地突突直跳,忽然想起昨夜半夢半醒時聽見的琴聲,不知是不是想要帶開話題讓他散散心,笑著問:“皇上昨晚,是不是在承乾宮彈琴了?” 玄燁不解,問是不是李公公說的,嵐琪搖頭:“一直聽貴妃娘娘彈琴,昨晚很不一樣,就想著會不會是皇上?!彼σ鈔ongnong,本想哄玄燁高興,有心撒了個謊說,“昨晚頭疼得要裂開了,聽著皇上的琴聲才睡著的,原來皇上也會彈琴?” 可玄燁臉上卻不好看,驀然沉下臉色:“往后不要再提?!?/br> 那一句話之后,玄燁便闔目休息,相處至今第一次看他這樣的眼神,若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傷感,沒有讓人畏懼的怒意,僅僅眼底的哀愁,就讓她看得心驚。 胸前聚了一口氣咽不下去,哪怕之后一直被握著手坐著,嵐琪也始終沒能安下心,她的不安,多多少少影響了玄燁,小憩半刻后,終于睜眼松了手說:“朕一會兒還要約見大臣,這里有人照顧,朕也沒大病,回去歇著吧,宿醉一夜的酒還沒全醒吧?” 平日說這些,嵐琪一定會撒個嬌糾纏不肯走,可今天仿佛有人推著她往外頭去,皇帝一說讓走,她半句想要留下的話都沒有,立時下了龍榻行禮,再起身時,卻又被玄燁握住了手,似要挽留。 但兩人只是這樣靜了須臾,皇帝還是放手,淡淡說:“朕今日精神很不好,沒得叫你在這里受委屈,回去吧?!?/br> 若不說這一句,嵐琪還覺得自己有些委屈,卻是這些話,讓她沒來由地覺得皇帝委屈,本想頭也不回就離開的人,變得猶豫躊躇,幾乎一步一回頭地挪動到門前,而回眸每每瞧見的,仍舊是闔目靠在床上的玄燁,他到底,為了什么傷感? 外頭風雪呼嘯,嵐琪一出門就被嗆了一口風,她竟沒穿氅衣沒戴風帽,就這么傻乎乎地走出來了,驚得外頭一眾人手忙腳亂給她圍上,李公公更是一臉不解地問:“貴人怎么出來了?” 嵐琪看他一眼,似乎想問皇帝怎么了,但沒說出口,只是道:“皇上說一會兒有大臣要來,我在這里也不方便。” 李公公眉頭動一動,今日并未說要哪位大臣入宮,而平日就算有大臣來,也只管叫德貴人等在別處屋子里就好,特地要她回去,顯然有什么緣故,心里便暗暗記下,備著之后不要在御前有什么差池。 一乘軟轎匆匆又從乾清宮被抬回去,頂著風雪一路走得辛苦,風雪也將這光景隨風送入各宮各院,一眾人本還為了太皇太后過分偏心烏雅氏而泛酸,沒想到人家凳子都沒坐熱的工夫,就又被送了回去,但不論是什么緣故,都巴不得烏雅氏得罪了皇帝。 慈寧宮這邊,太皇太后心情很不好,這會兒又聽蘇麻喇嬤嬤說皇帝把嵐琪趕回去了,明明是她親自下令要嵐琪侍疾,皇帝這又是鬧的什么脾氣,一時生氣說:“讓他們別扭去吧,一個個都沒輕沒重,要我cao碎了心才好?” 如此,皇帝心情不好,太皇太后也不高興,向來最能討兩宮歡心的德貴人也無能為力。前日還過小年祭灶神熱熱鬧鬧的宮廷,一場風雪后竟清冷起來?;实墼谇鍖m獨自待了兩天,除了幾位上書房大臣和近身侍衛(wèi),誰也沒見。 外頭說皇帝是養(yǎng)病,可養(yǎng)病卻無妃嬪侍疾,猜想著一定是有什么緣故。那一天皇帝從承乾宮走的,最后見的是德貴人,加上萬黼阿哥的病,都揣摩著圣心,不知究竟哪件事哪個人,才真正觸怒了皇帝。 這日已是二十八,裕親王福全進宮來,意氣風發(fā)步履生風,一入乾清宮暖閣就對玄燁說:“皇上,吳世璠又吃癟了?!?/br> 玄燁精神一凜,笑著問:“他不是想反撲嗎?” 福全笑呵呵道:“那畜生能有什么能耐,不得軍心又無將帥之才,西南叛軍早就散沙一盤?!彼θ琳普f,“等過了年,皇上派我去西南吧,將來論功行賞臣也要討一杯酒喝?!?/br> 玄燁擱下筆,拿了茶來喝,氣定神閑地說:“皇兄你要什么朕都給得,只有這件事不成,他們那么些年浴血奮戰(zhàn)熬下來,好容易要有結(jié)果了,讓你過去分一杯羹撿現(xiàn)成的功勞,朕豈不是也要做吳世璠,失了軍心?” 福全面色一緊,趕緊屈膝道:“ 臣愚鈍無知,還請皇上恕罪?!?/br> “皇兄起來。”玄燁則笑,似乎心情見好,“朕和你兄弟間,還有什么話說不得,你一心求勝而已,難道還真在乎什么論功行賞?” 福全見玄燁如此,也哈哈一笑釋懷,才從小太監(jiān)手里拿了茶吃,李總管來稟告,說恭親王求見。 且說玄燁午門宣捷,看似不過是登樓一呼的簡單,卻從皇帝和太皇太后幾時出門幾時登樓,文武百官幾時午門候駕,如何站列,最最要緊各門各處侍衛(wèi)安全,沒有一處是省心的。前后興許個把時辰的事兒,關(guān)乎了成百上千人的職責,而這些事又全擔在恭親王一人身上。 外頭因此傳言,說皇帝對弟弟太嚴苛,向來留心宮內(nèi)外口舌傳言的皇帝,又怎會聽不到這些話,他有他的主意。 此刻見了常寧,見弟弟滿面憔悴,神情緊張地稟告過午門宣捷安排的事宜,玄燁正色道:“宗親里,朝臣里,總說你年輕不堪大任,不配在親王位,可朕知道你能行?;拾斪叩迷?,留下我們兄弟幾個守著這江山,朱元璋說胡人無百年運,咱們奪了他子孫的江山,就更要堵了他這句話,愛新覺羅要想世世代代傳下去,打從咱們這兒起,就要奠下基石。如今北邊沙俄虎視眈眈,蒙古各部異心動搖,西南大捷后只盼長治久安,江南江北又有四季天災接連不斷,朕肩上的擔子很重,要有你們和我分擔,才能扛起巍巍江山?!?/br> 福全聞言已離了炕,和常寧一起屈膝,誓言效忠皇帝,玄燁親手將一兄一弟攙扶起來,握著他們的手臂說:“這江山是皇阿瑪留給咱們的,最要不得兄弟鬩墻,咱們之間不和睦,朝臣就該看笑話了。不論外頭傳什么話,你們但凡心里不自在了,就來和朕說清楚,再不濟還有皇祖母在,千萬不要道聽途說,心生怨懟,壞了我們兄弟的情分?!?/br> 二人又要屈膝,被玄燁拉住說:“朕現(xiàn)在是你們的兄弟,我們兄弟間說幾句肺腑的話,不要動不動就行禮?!?/br> 屋外頭,李公公滿面笑意看著立在門前的德貴人,蘇麻喇嬤嬤新做的龍靴剛讓她送來,這會兒捧著立在門前,那么巧聽見一兩句,李公公已然感慨,德貴人何嘗不動容。 “公公,我還是走吧?!睄圭饕蜒プ舆f給李公公,她知道這會兒工夫,自己絕不該進門。 李公公連忙擺手,躬身引了嵐琪到別處,輕聲說:“德貴人請在這屋子里等一等吧,幾位王爺不會久留,嬤嬤讓您送來,自然是不愿讓奴才經(jīng)手的,您心里明白?!?/br> 嵐琪是明白,這幾天去慈寧宮伺候,太皇太后總叨咕她為什么惹玄燁生氣,她心里不痛快難免也有脾氣,雖然不頂嘴不解釋,可也不服軟,祖孫倆竟還頭一回杠上了。蘇麻喇嬤嬤看著無奈,正好元日皇帝登樓時穿的龍靴是她在做,這會兒弄好了,便讓嵐琪送來,嵐琪起先還不肯,太皇太后生氣說不肯往后也不許去慈寧宮看小阿哥,這才把她轟了出來。 本是心里毛毛躁躁地來,想著送好靴子就回去,誰知來時兩位王爺早在了,李公公又似乎故意領(lǐng)她到門口,聽見玄燁這幾句江山為重兄弟情深的話,心里的不自在頓時煙消云散。太皇太后常教導她要體貼皇帝的孤獨,彼時她不懂皇帝為何會孤獨,如今才知孤獨二字真正的含義。 看明白想透徹了,她反生出些愧疚和自責,滿心覺得自己沒臉去見玄燁,更沒資格去分擔他的心事。那一日他那么悲傷憂愁,明明伸手希望自己留下,可自己卻渾身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玄燁他一定是感覺到了。 “公公,我不進去了?!睄圭鬟€是把托著一雙明晃晃龍紋長靴的朱漆盤塞給李總管,扭身朝外走,說,“就傳晚膳了,皇上指不定要和幾位王爺喝酒談天,太皇太后那里也不能沒人伺候?!?/br> 花盆底子急急地朝外頭走,李公公捧著一雙靴子也疾步追出來勸:“貴人再等等吧?!?/br> 恰是此時,福全和常寧從書房出來,兩人瞧見這架勢,福全是最不拘小節(jié)的人,瞧見了不禁笑道:“德貴人來了?好巧好巧,我們兄弟正要走了?!?/br> 被撞見了,嵐琪只能端著禮節(jié),兩廂行了禮,也不好再說什么,就見福全笑著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老五跟我走,既然德貴人來了這里,咱們就去慈寧宮瞧瞧皇祖母?!?/br> 李公公則已經(jīng)麻利兒地前去通報皇帝德貴人到了,容不得她推托,等李公公再來面前時,已和藹地笑著說:“德貴人請吧,皇上請您進去呢?!?/br> 嵐琪局促又尷尬,進了門瞧見玄燁坐在炕上正端詳蘇麻喇嬤嬤給他做的靴子,抬頭見她來,極自然地招手說:“來給朕穿上。” 嵐琪趕緊走近了,脫了玄燁腳上的靴子,小心翼翼將新靴子給他換上,玄燁起身來回踱了幾步,步履穩(wěn)健又舒服,心情甚好地說:“嬤嬤有年紀了,不舍得勞煩她費眼神做這些,可朕是穿著嬤嬤做的鞋子長大的,近些年穿著內(nèi)務府督造的,雖然也合腳舒服,總還想著小時候那種感覺?!?/br> 玄燁又坐回來,嵐琪幫著又要給換上原先那雙,可才脫了新靴子,玄燁就收腳盤膝到了炕上,一把把她拉過來,嵐琪跌坐下來,只能匆匆踢了自己的鞋子爬上來,被玄燁摟在懷里問:“說你送了鞋子就要走,就那么不想見到朕?是那天朕給你臉色看,你記恨了?” 嵐琪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釵子上金珠子叮叮作響,玄燁卻說:“朕都伸手想留你,你還是走,走了也不再來,為什么總是朕哄著你,幾時你也能哄一哄朕?” “皇上……”嵐琪迷茫地看著皇帝,剛剛還對著兄弟說那番撼動肺腑的話,怎么現(xiàn)在突然變得小孩子似的? 玄燁埋首在她的頸間,氣息軟軟地說:“那天瞧見你走,朕心里更難過,往后哪怕朕沖你發(fā)脾氣,你也不要走,留下來讓朕說幾句,就算你聽不懂受委屈也聽著成不成?朕想有個人能隨便說什么話,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br> “您怎么了?”問著,輕輕推開了玄燁,瞧見他眼睛通紅,滿面一個帝王不該有的孩子氣息,全然不見那個在朝臣面前不怒而威盛氣凌人的年輕帝王,也不見平日里欺負自己時的霸道,看得烏雅嵐琪心內(nèi)一片柔軟,禁不住伸手捧了玄燁的臉頰,頷首應道,“臣妾答應皇上,往后不論您說什么,發(fā)脾氣也好罵人也好,都死乞白賴地不走,除非您找人把臣妾架出去?!?/br> 玄燁這才似笑了,摟著軟綿綿的枕頭似的抱住她,心中沉甸甸的包袱被放下,嵐琪聽見他在耳邊說:“那天朕想起小時候的事,想起額娘,想起皇阿瑪臨終時的模樣,想起登基后那段日子?!?/br> “皇上……” “那時候朕什么也不懂,以為可以躲在皇祖母身后,可皇祖母卻把我推在人前?!毙铋L長舒口氣,“但朕知道皇祖母會時時刻刻在背后支持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等朕終于自己站穩(wěn),回首去看時,皇祖母卻老了?!?/br> “太皇太后很康健,皇上不要擔心?!睄圭飨胍矒嵝?,卻漸漸聽他說話,似乎根源又不在太皇太后的身上,只聽玄燁說,“朕幼年離宮,若非皇祖母派人悉心照顧,莫說繼承皇位,興許還會死在宮外。先帝不喜歡朕和朕的額娘,虧待我們母子,朕心里一直暗暗以此為恨,可如今萬黼病重,朕想到自己從來沒為這個孩子做過什么,想著曾經(jīng)失去過的那些孩子,朕何嘗沒有重走先帝的老路,朕和他一樣,都不是一個好父親?!?/br> 嵐琪該怎么說?該說什么?她明白了玄燁為何讓她不管什么都聽著,原來不是每一次都能出言安撫,或許在她心里,也覺得玄燁不是一個好阿瑪,可她又深知帝王的無可奈何和身不由己,對于皇子們,他亦父亦君,玄燁現(xiàn)在擔心和惆悵的,也許就是將來孩子們對他,也會有他對先帝的那份“恨”。 “一會兒你回慈寧宮,替朕告訴皇祖母,朕想請她出面,讓阿哥所的人把萬黼送去他親額娘那里,孩子最后的日子里,就不要顧忌那么多了?!毙钏坪跻煌滦闹胁粣?,心情漸好,拉著嵐琪的手說,“朕又嚇著你了,但說出來有個人聽聽,實在舒暢?!?/br> 嵐琪笑著搖頭,緩緩爬到他身后去,輕輕揉捏他的額頭。玄燁舒心地閉起雙眼,可忽而又想起那天的話,他撂下一句讓嵐琪不自在的話,卻和孩子們的事沒有關(guān)系,心頭忽然一緊。嵐琪感覺到他身體的顫動,手里也停下了,問玄燁怎么了,玄燁卻靜了片刻,挪動了身子又把她拉到身前。 皇帝面色凝肅,問她:“那天你說聽貴妃彈琴的事,朕讓你不要再提,你可還記著?” 嵐琪見皇帝翻臉就跟翻書似的,心里一陣惶恐,老老實實說記著,一面更解釋自己撒了個謊,可沒想到皇帝在乎的不是這個謊言,反而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對她說:“朕不讓你提貴妃彈琴的事,是因為心里梗著結(jié),朕知道,溫妃屢次糾纏你,該說的不該說的話,你大概聽了不少。而貴妃和她一模一樣,她們都是被家族送進宮里的棋子,朕不讓你提的,不是貴妃彈琴不彈琴,朕會沖口而出那句話,是希望你永遠是簡簡單單的烏雅嵐琪,不要被任何人利用。” “可是……”嵐琪心里突突直跳,不自覺地低下頭。 玄燁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微微蹙眉問:“可是什么?” 嵐琪咬著唇,將亂跳的心沉下去,抬起眼簾直視著玄燁,往日嬌憨柔軟的氣質(zhì)不見,宛若當日在阿哥所呵斥那拉常在的銳利目光,認真地說:“皇上若不想臣妾被任何人利用,那就要容許臣妾也多長一些心眼,沒有心機城府,臣妾還會一次次被人卷進去?!?/br> 她堅強而嚴肅,雖然經(jīng)不住眼眉泛紅,但沒有讓晶瑩之物占據(jù)眼眶,很鎮(zhèn)定地告訴玄燁:“太皇太后曾問臣妾,有一天她不在了,臣妾該怎么辦?;噬?,您說呢?” “朕明白?!?/br> “臣妾會把小宮女烏雅嵐琪藏在這里。”嵐琪捧起玄燁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放下嚴肅的神情,含笑說,“皇上想她的時候,就摸摸這里,可臣妾一定也要變得和從前不一樣才成,那樣才能長長久久地守在您身邊,還有我們的孩子身邊。” 玄燁欣然,捂在她胸口的手稍稍用勁兒一捏,嵐琪驚慌地要推開,卻被玄燁欺身壓在炕上,暖暖的氣息撲在臉頰,他溫柔地說:“往后這一刻就把小宮女放出來,平日里朕也要見到堅強果敢的烏雅嵐琪,你還記不記得朕說過,為什么要你念書識字?” 嵐琪心頭一驚,當日說這些話后,她受了一頓鞭打,和玄燁生生分開了好久好久,那些話…… “后位不過是個頭銜,朕已經(jīng)不稀罕了。”玄燁伸手在她臉頰邊輕輕挑逗,嘴角有深濃的笑意,俯首親了一口,輕聲說,“可后宮這個家,朕只放心交給你一個人?!?/br> “交給臣妾?”嵐琪眉頭微微一緊,不知是惶恐還是抵觸,玄燁看在眼里,略擔心地問:“你不愿意?” “愿意,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可臣妾想……”嵐琪抿了抿嘴,虔心而言,“那日臣妾與恭親王福晉起爭執(zhí),若臣妾貴在妃位,福晉必然不會當面翻臉,甚至于出手打側(cè)福晉。臣妾并不是抱怨自己身份低微,祖宗規(guī)矩如此,皇上和臣妾都不能僭越,臣妾也心滿意足。但臣妾出身不如幾位娘娘,年紀也比榮嬪幾位小,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能哄得您和太皇太后高興喜歡,是性子好是嘴甜,真正做事能不能做好,臣妾自己也不知道。您想把這個家交付給臣妾,眼下恐怕不行,三五年后能不能,也要再掂量掂量。您的心愿臣妾記在心里,會留心學著幾位娘娘如何料理宮闈之事,但皇上能不能答應嵐琪,這樣的話,咱們只放在心里,再不要說出口?說多了,就不稀罕了?!?/br> 玄燁怎不記得當日一句閨閣玩笑,被有心人傳得滿城風雨,害他心愛的人遭受鞭笞之苦,而今每每觸及她那一片嬌嫩肌膚時,都會在心里浮起點點愧疚,也會驚訝于曾經(jīng)的自己如此魯莽沖動,看似不長不短的幾年光景,彼此心智的改變,都讓人驚喜而感慨。 “朕知道,這僅是朕現(xiàn)在的心愿?!毙钶p輕在她唇上一啄,“朕會給你該有的榮耀和尊貴,讓那些親王福晉再不敢輕看了你,嵐琪,你不只是嘴甜會哄朕高興,這宮里哪一個人的嘴不甜?你比從前聰明了,朕也比從前更冷靜,朕守著江山,從兒皇帝到現(xiàn)在,你要守著后宮,朕也等得起你成長,心智是你自己的,但地位是朕可以給你的。” “嗯。”嵐琪含笑點頭,心里熱乎乎的,身上的人氣息越來越沉,果然他俯下身來,從蜻蜓點水的吻變成甜膩溫柔的纏綿,再松開讓她喘口氣時,只聽見皇帝曖昧地笑著說:“真是很甜?甜在朕心里了?!?/br> 嵐琪伸手推他:“皇上胡鬧,青天白日的。” 玄燁揚眉道:“外頭天都要黑了,什么青天白日?” “那……那也該傳晚膳了,臣妾要回去伺候太皇……”可一語未完就被親吻封了嘴,直吻得她嬌軀酥軟,如緞子般任憑揉捏,耳邊聽見玄燁說:“晚膳吃什么,這里才有更甜的吃?!闭f得她心里怦怦直跳,身子火辣辣地燒起來,也顧不得那么許多,騰起腰肢纏上來,逗得玄燁歡喜大笑。 外頭李公公早把人都支開,晚膳隨時都不著急,難得皇帝終于展顏,悶了這幾天,連飛過乾清宮的鳥都不敢啼鳴。德貴人果然是玲瓏剔透的人,一來皇帝就高興,她為人又客氣和善,想想當初在太醫(yī)院遇見她時,自己但凡糊涂些,真不知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李公公正暗自高興,瞧見那邊兒太子晃晃悠悠走來,身后跟著乳母,他才一個激靈,下午皇帝讓傳話,說夜里和太子一起進晚膳,忙迎上去打千兒說:“太子殿下,這是要給皇阿瑪請安?” 太子已有四歲半,本該活潑胡鬧不懂事的年紀,奈何打小性子就悶,年頭上又遭遇鈕祜祿皇后薨逝的悲傷,丁點兒大的年紀,已經(jīng)有一臉不相宜的深沉,看得李公公都時常心里打戰(zhàn)。這會兒聽他奶聲奶氣的聲音合著不相匹配的嚴肅神情說:“皇阿瑪說夜里與我一同進膳,李公公快去通報?!?/br> 李公公眼珠子一轉(zhuǎn),忙說:“皇上正忙著,剛才二位皇伯皇叔來,已經(jīng)去了慈寧宮,說請?zhí)拥钕乱策^去,和太祖母一起進膳,您瞧奴才正等您出來呢?!?/br> 太子到底年紀小,幾句話就信了,且福全皇伯他很喜歡,聽李公公這樣說,轉(zhuǎn)身就吩咐乳母:“拿我的氅衣來,要去慈寧宮。” 李公公舒了口氣,乳母幾個抱著太子回去給換出門的衣裳,小太子坐在炕上等,一時不耐煩跑來,瞧見乳母和嬤嬤在柜子里拿衣裳,嘀咕道:“什么去太皇太后那兒,嬤嬤您沒瞧見呢,是德貴人來了,皇上要緊陪著美人,哪里還顧得上咱們太子?!?/br> 小家伙仰著腦袋聽見,似懂非懂地皺著眉頭,嬤嬤轉(zhuǎn)身瞧見嚇了一跳,趕緊把小主子又抱回去,和乳母一起給穿戴衣裳,就聽太子問:“你們講什么?德貴人來了?” 兩個女人一臉尷尬,趕緊胡說八道敷衍幾句,將太子裹嚴實了往慈寧宮送去。李公公已經(jīng)派了親信的徒弟先一步去知會蘇麻喇嬤嬤,等太皇太后再見到太子時,也不顯奇怪。而福全和常寧本是瞧見過德貴人,自然猜得到其中的蹊蹺,只管陪著祖母逗著皇侄,樂呵呵用了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