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凜冬港，乃至諸海的暮色中，當光芒從眾水的輪廓上褪去時，海面將轉(zhuǎn)變?yōu)槠岷凇?/br>
    現(xiàn)在亦是如此。深淵之底難以窺伺，她握住護欄，靜靜佇立，等待水域被另一種更深的黑色填滿。

    “大人?！?/br>
    一道聲音連系上了思維鏈，引導她往樹屋走去。

    “奚夜？”

    伏微問了一句廢話。

    “……是我?！鞭梢沟吐暣饛?。

    將將成型的浪潮在一輪沖擊中破碎，沒入浪花與浮沫，他從樹屋中緩步走出，踏入那條石質(zhì)階梯，凌亂短發(fā)披在后頸，顯然很久未曾修剪。

    哨兵看向伏微。因為視覺的退化，奚夜的原生眼早已摘除，電子眼深陷眼眶，閃爍著薄霧般的幽紫光芒。

    “是耶夢加得?！?/br>
    他說，“是它制造了這次……夢境?！?/br>
    伏微向著下方凝望，這里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深色。

    耶夢加得從石道一側(cè)破水而出，帶出巨型噴泉般的下落水浪。它扭動巨大可怖的頭顱，探出信子，使其尋覓熟悉氣味；雙頰則翕動著黑曜石般深邃鋒利的刺狀鱗片，仿佛幽深熔爐之中鍛造而成的繁茂刀兵。

    嚴格來說，耶夢加得現(xiàn)在還是條小蛇。

    它仍在成長時期，需要更多、更營養(yǎng)充足的食物，對這副龐大軀體加以增補。它甚至在精神圖景中主動縮小了體型，避免對主人的精神域造成重負，即使如此，也相當恐怖了。

    伏微呼喚它，“到我身邊來。”

    她將精神之觸延伸出去，凝聚成實質(zhì)，像撫摸貓咪那樣，輕輕摸了摸耶夢加得的頭顱。

    巨蛇當即停止舔嗅空氣，挪移著因重量而累贅的身體。因為它的橫沖直撞，幾根固定廳堂的雕花廊柱隨之傾倒，半根光禿禿的石柱孤獨矗立，石塊落入水中，被重力扯向深淵之下。

    少女擰緊眉頭，退開一步，海浪狂躁而迅猛，不斷沖刷著腰部。

    “它是不是有點生氣？”伏微謹慎詢問。

    奚夜踏上石道，朝著伏微快步走來。

    他應(yīng)該是剛從戰(zhàn)場中離開，回到工事堡壘進行修整，著裝仍然保持著整潔利落，嚴謹遵守著一位精英列兵應(yīng)有的規(guī)格制度。

    一枚經(jīng)過咒文護持與嚴密塑封的護符漂行在水面，鏈條勾扯著束帶穿孔，與一些隨身攜帶的零碎工具相互碰撞著，融入潮水的激昂韻調(diào)。

    只是幾個呼吸的間距，奚夜就已經(jīng)貼近了她的身側(cè)。

    “因為回歸在即，它渴求您的撫慰，最近一直狂躁不已?！?/br>
    哨兵回答道，然后扶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向自己。

    當他伸出手時，伏微首先感知到的不是皮rou的溫熱，而是半指手套的細膩質(zhì)感，依稀能夠辨認出其下凌厲鋒銳的骨骼痕跡。

    隨后，指尖搭在手背，施以穩(wěn)重而妥帖的力道。他并不溫暖，冰冷血液灌注在每一條rou中枝杈，仿佛雪屋垂下的冰棱被機仆切割，再交由鑄造間的機械技師塑成了這副手臂。

    奚夜看向她，一次無言的詢問。

    照明球靠向這片水域，躲避著耶夢加得龐大的軀體，鋪成一條通往樹屋的明亮光帶。哨兵移植的機械眼在燈光下陰晦閃動，也許是在錄入并儲存她的面容數(shù)據(jù)。

    他們有六個月沒見了，就連夢境也少有。

    她感到失落，也感到欣慰，同時發(fā)現(xiàn)某樣巨大的變化正在這具載體中孳生，并為未來的繁盛茁壯埋下伏筆。

    伏微索性反握回去，用力掌握住這只手掌。

    這使得奚夜有點不知所措。他愣在原地，貼緊唇線，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親近；但很快他就適應(yīng)了，讓她走在前面，自己則隨時注意浪潮的動向，由她牽引著往樹冠中走去。

    “你很快就要回來了，到時候我會給你做精神疏導。”

    她問，“你有什么想要的禮物嗎？”

    哨兵的指尖輕輕抽搐了一下。

    “我，”他反應(yīng)得有些遲緩，“我沒有什么想要的?！?/br>
    “奚夜，你想出去玩嗎？我是說離開白塔?！狈㈠浂簧?，“我們可以去游樂園，你知道嗎，最近巢都開了一家全新的、運用了最新全息科技的游樂場！”

    她像是對此了如指掌，用另一只手認真比劃著。

    “來嘛！來嘛！”

    奚夜頓了頓，將她拽向自己，避開那道迎頭劈來的海浪。

    這位青年——不，若僅以外在容貌來描述，他現(xiàn)在仍是少年，如果讓奚午與他共處一室，想來是序齒難分。這位年輕的哨兵低下頭，專注地凝視著她的面容，在那冷峻面龐之上，罕見露出一絲笨拙微笑。

    真可愛呀，伏微滿足地想。

    “好的?！鞭梢鬼槒臒o比。

    他端詳伏微遞出的語言觸角，自覺無法進行填補修飾，便將其完整無缺地植入自己的修辭韻腳，遞還給她。

    他沒有想要的，也從無娛樂之舉，他只需要最基本的生存條件。

    如果她覺得他會喜歡這個，那他就喜歡這個。

    “我想去游樂場?！彼肓讼?，又補上前提條件，“和您一起。”

    就在這時，興奮暫時熄滅，耶夢加得冷靜下來，不再撞毀廊柱與拱壁。

    這座高塔廳堂損傷慘重，盡管它本就樸素，除去雕花外便再沒有其他雕琢，但如今更顯孤冷荒蕪。

    精神體是哨向內(nèi)在心靈的具現(xiàn)化，所以耶夢加得的行徑必然掩藏著某種憤懣。它忽然之間變得安靜很多，將身軀遁入深黑水下，跟隨著他們的步調(diào)，只將頭顱伏在鄰近水面。

    “嗨。”伏微跟它打招呼，“現(xiàn)在可以過來了嗎？”

    巨蛇先是揚起腦袋，然后又重新埋入水中，模仿人類的“點頭”動作，表示肯定。它覷著奚夜的神色，悄悄游近了一點，發(fā)聲器官震顫不止，聲波震蕩開來，在拱壁之間隆隆回響。

    實在是難以想象，耶夢加得居然會發(fā)出這種……仿佛撒嬌般的聲音。

    這代表它真的冷靜下來了，不再具有攻擊性。

    伏微不準備強制撫慰耶夢加得，它需要學會自我穩(wěn)定。因為耶夢加得的特殊性，她不會一直待在它的身邊，但也絕不會棄之不顧——她可是親手把這條小蛇養(yǎng)大了呢。

    為了讓奚夜不被回收，伏微做了很多功課，有蘭瑟作為練手經(jīng)驗，其實并不困難。

    育兒指南在提點她需要鼓勵孩子的同時，也告誡她不能過度溺愛，否則前功盡棄：

    只有離開舒適的搖籃，它才能成長為真正的環(huán)繞中庭之蛇。

    她思索著，將目光從耶夢加得身上移開，輕輕吐出一口氣。水域得以平復，重新被靜謐包裹，耶夢加得奮力靠近伏微，使得波痕如皺襞般輻射而出，輕緩擴散開來。

    “還有一點時間。”

    伏微粗略估算，這回終于能夠輕松地拔出褲腿，邁出步伐，向著樹屋進發(fā)。她拽了拽奚夜，讓他快點跟上來，進行一場小小的，對于日后安排的談心會。

    “我們來……呃?！彼黄韧Ｏ履_步。

    崢嶸蛇首停在面前，璀璨金眸仿佛烈陽攀升，又似火焰困守其中。

    只是放大檢視后，這副尊容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伏微伸出手，撫觸它身上那厚重的鱗片，一座廣闊的，將近無際的海床隨著深淵上升。

    水痕蜿蜒降落，從黑鱗夾縫間改道，接連滲過那些盤繞環(huán)復、牢牢黏附在它軀體之上的水生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