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入獄
任何一個城市的牢房都是那個城市最骯臟、最污穢、最陰暗、最潮濕的地方,彌漫霉菌、汗水、陳腐的血味、刺鼻的尿液、以及鐵柵欄在水汽侵蝕之下生銹的鐵銹味。 諾維格瑞的地牢也沒什么兩樣,或者說本來也沒有什么兩樣,只是這些經(jīng)典的味道又混了永恒之火那獨特紅色火焰燃燒時發(fā)出的劣質(zhì)芳香——質(zhì)量上乘的都在神殿里使用呢,顯得又香又臭更加令人作嘔。 被搜了個底朝天后扔進牢房的艾切爾狼狽地趴在滿是鐵銹的柵欄前,徒勞地從手掌寬的縫隙中往外探望,扯著嗓子想要找個人放自己出去。 “我是冤枉的!你們不能這么對一個無辜的公民!” “放我出去,快來個人吶!” “聽到了嗎?!你們這幫混蛋,放我出去??!” 不遠處就是一張粘滿厚厚油垢木桌,在油燈的照射下泛著惡心光澤。幾個守衛(wèi)正坐在桌邊端著陶碗埋頭吃飯,而艾切爾充滿絕望的呼喊聲就成了他們用以佐餐的背景音樂。 他們大多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但說起下流粗鄙的笑話倒是和那些逛了一輩子妓館的老嫖客們沒什么兩樣。沒洗干凈,或者根本就洗不干凈的制服緊繃在隆起的肚皮上,馬甲上的紐扣岌岌可危。細麻制的長褲其實會讓皮膚刺癢得很,但他們并不在乎的樣子說明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粗糙的摩擦。而皮質(zhì)的長靴更是破破爛爛,沾滿泥濘,好在他們還沒有人把鞋子脫下來,否則這一室有害的氣體還要增上一種風(fēng)味。 艾切爾看著他們完全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的模樣絕望極了,細弱的喉嚨也支撐不了他太久的喊叫,沒過多久就無力地滑倒在鋪了層稻草的地上,垂頭喪氣的樣子完全沒了早上和水手對罵的氣勢。 “我該怎么辦?梅里泰利女神吶,我究竟該怎么做才能逃脫送上火刑架的命運?” 他的右邊牢房剛剛還有人,不久前被拖了出去,在一頓鞭子的揮舞下,那個可憐人奄奄一息地垂下腦袋掛在刑架上生死不知。他左邊的牢房就是那個害他關(guān)進來的那個男人,他一聲不吭地躺在滿是跳蚤的稻草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艾切爾憤恨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又為自己的不善良而感到慚愧??稍谶@個罪惡的城市里,善良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它只會把一個好人拽到壞人的世界里,然后被啃噬得一干二凈。 “早知道,早知道如果來這里是這樣的結(jié)局,我還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留在伊歐菲斯身邊,成為自己弟弟的玩偶?還是留在恩斯特那里,成為導(dǎo)師的新寵?一想到命運給予自己的選項總是如此不公,艾切爾就傷心難過得打濕了自己的睫毛,纖長濃密的深棕色羽睫現(xiàn)在濕漉漉地一簇簇黏在一起,讓這位和牢房格格不入的年輕人看起來更加可憐了。 不如死了算了。 至少死了以后就可以再也不用受這種折磨。 不知道命運的審判將何時降臨的艾切爾難過地看著從稻草中鉆出來探頭探腦的小老鼠,平日里看到這種代表疾病與骯臟的生物都會皺起眉頭的青年,此時竟然覺得連老鼠也過得比自己自由。至少這些靈巧的小東西想鉆到哪里就能鉆到哪里,整個諾維格瑞的下水道都是它們的王國。 但艾切爾還是忍不住想起了那位已經(jīng)多年沒有相見的兄弟。如果自己真的難逃一劫,那伊歐菲斯會不會后悔他做的那些混賬事情?哦天吶,伊歐菲斯應(yīng)該已經(jīng)以為自己死了才對,他是不是當(dāng)時也很難過?至于杰洛特,都還沒有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到了諾維格瑞,這一次是不可能指望他來救自己了。還有阿西塔,他這次要寄給他的信也被沒收了,他辛辛苦苦收集的資料也都沒了,什么都沒了…… 這時外面的一個守衛(wèi)放了一個長長的響屁,看來他們的食物里豆制品含量很高,這個滑稽的響動引來同伴的嘲笑和咒罵,外面笑鬧成一團的歡快與牢房里的愁云慘淡形成鮮明對比。更遠的地方又傳來走路的聲音,鑲嵌了鐵板的鞋跟敲擊在石板路上發(fā)出踢踢踏踏的回聲,顯然來者的裝備比這些守衛(wèi)們又高了幾個檔次。 但艾切爾頭靠在斑駁的墻上一動不動。 化名為艾斯克爾的艾切爾此時就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可憐,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也沒有組織派系可以保他一命。不管來的人是誰,都不會大發(fā)善心將他這個既收留了逃犯,又坐實為異端的人撈出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在艾切爾所在的牢房前站定,守衛(wèi)們的嬉笑怒罵聲也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凈。不停為自己的命運哀悼的年輕人終于察覺到異樣,不解的抬頭往外看,這一看,把已經(jīng)快要接受死亡的艾切爾又看出了生的希望。 “加斯頓?!你怎么來了?” “不對,應(yīng)該是你怎么還有臉來?要不是你拖著我耗費了許多無用的時間,我也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噓——艾斯克爾,為什么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是改不了你的高傲?” “你!” 艾切爾看著那張故作遺憾的臉心中更加氣惱,可斯文慣了的人根本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指著加斯頓哆嗦了半天也只能罵出一些諸如“無賴,小人,臭蟲,無恥敗類”這種文鄒鄒的話。加斯頓聽了后反而更加高興起來,從鐵柵欄的縫隙中伸出手去摸艾切爾的臉。 “艾斯克爾,你終于不再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了,哪怕你說的是罵人的話,也好過你之前那些不走心的敷衍?!?/br> 這一舉動把氣急敗壞的艾切爾嚇了一跳。 要知道加斯頓之前雖然時不時就會找到他來進行一番讓人渾身不適的關(guān)心,但從未對他有過任何親密舉止。在最開始艾切爾還沒有從恩斯特帶給他的陰影中走出來的時候,他對加斯頓的主動示好十分警惕,但后來慢慢地發(fā)現(xiàn)這位女巫獵人似乎就是喜歡找他聊天,為了不得罪他以及不得罪他背后的勢力,艾切爾也就默默忍耐了下來。 可誰知道,加斯頓終究還是對他存了這種心思!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艾切爾又往里挪了挪,躲開了加斯頓的觸碰。但女巫獵人并沒有放棄,反而饒有興致地蹲下來,看著瘦削的青年故作堅強的抵抗,猶如一只爪牙都不鋒利的幼獸,在他這位獵人眼中只覺得可愛得很。 “哦,艾斯克爾,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在這所城市如果與永恒之火做對的話是什么下場。我不是還帶你去看過嗎?當(dāng)時你的臉色就有意思極了。” 那是艾切爾看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火刑,也是被加斯頓連哄帶騙拖到了現(xiàn)場。一位不幸落入魔爪的女術(shù)士帶著阻魔金鐐銬困在十字架上,身上被潑了油料,腳下是厚厚一堆干燥的柴火。她凄厲地尖叫詛咒,但獰笑的女巫獵人高舉著點燃的火把,毫不猶豫地扔進柴火中,火苗騰地一下就卷起半人高,木柴燃燒的嗶啵聲中是女術(shù)士痛苦慘叫的主旋律。黑煙不斷往上冒,中間還摻雜著人rou炙烤時散發(fā)的油脂香。 那慘烈的景象,只要看過一次就永生難忘。但最令艾切爾膽寒的還是圍觀的人群,他們以女人的痛苦為快樂,在火焰燒起來的那一刻就開始了他們的狂歡。他們歡呼,他們歌唱,他們慶祝自己燒死了一個邪惡的女巫,為永恒之火的凈化貢獻了一份力量。 這種狂熱像一種病毒,在諾維格瑞的居民中不斷散播,艾切爾沒忍多久就告辭趕回了草藥店,回來后就狂吐不止。 “瞧瞧,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兒其實什么也藏不???這想要嘔吐的表情說明你想起來了對嗎?艾斯克爾,嘖嘖,真是讓人心疼的小寶貝兒。” “快滾開!你這個惡魔,沒有心肝的野獸,我看最應(yīng)該被燒死的人是你才對!” “艾斯克爾,你這幅鮮活的樣子可真迷人,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在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城外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不同尋常,是那些鄉(xiāng)野村夫比不了的美味?!?/br> 加斯頓那張勉強算得上英俊的臉因為過量的興奮而變得猙獰扭曲。在這一刻,在艾切爾終于不得不向他代表的權(quán)力屈服時,他終于徹底脫去了偽裝的外殼,露出真實的內(nèi)里,而這丑陋的真是讓有過不少慘痛經(jīng)歷的艾切爾感到無比熟悉。 “我可憐的小布丁,你這樣的細皮嫩rou在這樣的牢里可堅持不了幾天,更別提熬過審判日的火刑了——除非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巫師,懂得cao縱火焰的術(shù)法。” “但現(xiàn)在還不遲,只要你愿意接受永恒之火的洗禮,那你的靈魂就還能得到拯救?!奔铀诡D故意放緩聲音,讓他聽起來格外具有說服力,“艾斯克爾,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懂得如何做取舍,是改了你那副總是忍耐我的臭脾氣,還是去永恒之火里凈化這具異端邪教的軀體?” 他說出來了,他終于說出來了! 這就是他處心積慮靠近自己,甚至特意將自己劃為異端的目的嗎? 艾切爾渾身發(fā)抖,但他囁嚅著花瓣般蒼白無助的嘴唇遲遲說不出一句鏗鏘有力的拒絕。無邊的絕望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到底是選擇順從眼前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魔,還是慷慨赴死,去火刑架上當(dāng)一捧黑灰? 牢房里安靜地能聽到青年自己如鼓的心跳,他懦弱的求生意志終于在這場維護尊嚴的對決中占據(jù)了上風(fēng)。 “我。”他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干澀刺耳,“我接受,永恒之火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