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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滄瀾道在線閱讀 - 第37節(jié)

第37節(jié)

    而她就接受風雨閣的懲罰,斷骨廢脈,從只是失去內(nèi)力的普通人,徹底成為一個廢人。

    到最后,她不曾讓她幫她報仇,不曾說明原委,還說自己去西北,山高水闊,讓她珍重。

    唯一的請求,只有關照她的家人,以及……

    “還請柳惜娘,日后大仇得報,亦得圓滿一生?!?/br>
    張九然這一生,全是絕望困苦,她不憎怨上天,不嫉妒她人,還想在人生最后,祈愿另一個走在她老路上的姑娘,圓滿一生。

    罪人張九然……

    洛婉清看著紙頁,落下眼淚。

    這封信她不能留,她顫抖著將信放進裝著匕首的盒子,抱著盒子和那一壇酒,踉蹌著站起身來,走進燈火通明的大殿,將信點燃。

    火焰燃燒間,她看見大殿外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似乎是個女子,衣衫襤褸,滿身泥濘。

    洛婉清一愣,隨后急急趕去,那女子周身骨頭都已經(jīng)斷了,軟軟癱在地上,她慌忙扒開女子遮掩著臉的頭發(fā),露出一張滿是猙獰的臉。

    洛婉清呆呆愣在原地,她看著那張臉,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看守寺院的和尚從大殿走出來,他疑惑看著洛婉清:“姑娘識得這位?”

    洛婉清說不出話,她抱著張九然,眼淚撲簌而落,不斷點頭。

    和尚松了口氣,只道:“這位施主來這里好幾天了,來時她同我們說,她在這里等人,等死了讓我們把她抬走就好。我們不敢妄動她,每日就給她吃些藥,看來姑娘就是她等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br>
    “多……多謝?!?/br>
    洛婉清慢慢回神,她終于發(fā)出聲音。

    隨后她便意識到,她不能在現(xiàn)在把張九然帶回監(jiān)察司,她剛考入監(jiān)察司,不清不楚帶張九然回去,對于她們都很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同和尚道謝后,問了最近的醫(yī)館,便將張九然抱起來,帶著她趕到醫(yī)館。

    醫(yī)館大夫還在問診,洛婉清抱著人進去,急道:“大夫,我將馬抵在這里,這位姑娘勞煩你先照顧,明日我就來贖?!?/br>
    “姑……”大夫正想說話,洛婉清帶血的刀尖就插在桌上,她平靜看著大夫,只問,“可否?”

    大夫不敢說話,洛婉清看了一眼被她放在床上的張九然,抿了抿唇,隨后又報了一串藥材,同大夫道:“這些藥先給她用下,明日我再來看。我不是壞人,你別擔心。若有什么事,你到監(jiān)察司,”洛婉清拔刀走出大門,“找柳惜娘。”

    說著,她提著刀,往監(jiān)察司走了回去。

    冷風在她臉上,她平靜走東都寬闊的街道上。

    三月正是桃花初始的季節(jié),她聞著風中花香,一步一步走回監(jiān)察司,扣響監(jiān)察司的大門。

    她每一次摳門,都摳在自己心上。

    之前她一直想,她要來到監(jiān)察司,她要報仇,她要用權力,她要保護所有人。

    為此她不惜一切代價,生死不悔。

    然而在這一夜,當她抱著那個早已喪失一切感覺的張九然,當她接受著那個女子的祝福和饋贈,她卻突然意識到。

    她要來到監(jiān)察司,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權力。

    她是想要過好這一生。

    她要報仇,她要求一份公道,以平息她的憎怨,然后好好地、圓滿地、走過這一生。

    她一聲一聲,扣響她的命運之門。

    很快,大門便打開來,領人來到門邊的是朱雀,洛婉清認真看著他,行禮道:“見過朱雀使,我回來了?!?/br>
    朱雀似乎被人叮囑過什么,看見她明顯哭過、但異常平靜的面孔,朱雀沒敢多問,甚至還帶了幾分小心翼翼道:“跟我去拜見司主吧?”

    洛婉清沒有說話,她點點頭,跟在朱雀身后。

    她走過九曲回廊,一直走到監(jiān)察司最深處,步入一個小院后,就見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庭院正上方長廊上,一個青年穿著素白單衫,正端坐原地,面前案牘上堆滿卷宗,周邊亦是卷宗。他一面執(zhí)著朱筆審批著卷宗,一面之前主持監(jiān)察司考核的玄山正站在他旁邊稟報什么。

    他生得極好,長眉入鬢,鳳目薄唇,膚色近乎蒼白薄紙,映照得唇色、發(fā)色都極為濃烈。明明看上去是極為艷麗的長相,周身氣質(zhì)卻十分冷淡,他聽人說話時,始終保持著同樣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這樣疏遠于人世的氣質(zhì),便顯得原本濃烈的五官寡淡了下去,帶著道家獨有的出世禁欲之感,讓人想起高山積雪,白鶴乘云。

    洛婉清過去見過無數(shù)模樣生得極好的公子,卻沒有一位——哪怕是江少言——能比得上面前這人。

    但誰能想,這樣姿容無雙的清俊公子,握著的是監(jiān)察司這樣天下最利的刀。

    洛婉清不敢多看,垂下眼眸。

    朱雀朝著洛婉清揮了揮手,洛婉清洛婉清走上前去,單膝在地上。

    朱雀站在一旁,恭敬道:“司主,此次只有一位司使通過考核?!?/br>
    聽到這話,高處青年垂眸看她。

    他沒有問她去哪里,亦沒有問她做了什么,只是平靜看了她許久,讓人從上方遞出一方令牌,冷淡開口:“入了我監(jiān)察司的門,你就是我謝恒的人,且報上名來?!?/br>
    洛婉清正要出聲,有人突然從外面急急趕了進來,高聲道:“司主,不好了!”

    這聲音太高,驚得給她遞令牌的侍從手上一抖。

    令牌落到地上,洛婉清便聽見傳消息的人跪在地上,急道:“嶺南道傳來的消息,洛氏流放路上遇到山崩,滿門喪命!”

    這話出來,冷意從上方瞬間壓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洛婉清單膝跪在地面,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抓緊地上的令牌。

    三月春風夾著桃花吹拂而過,她揚起一雙清亮如刀刃的眼,看向高處明顯帶了怒意的青年,在一片寂靜中,平靜出聲:“卑職,柳惜娘。”

    ******

    洛婉清進入監(jiān)察司時,三皇子府邸后院,李歸玉正坐在長廊上刻著木雕。

    三個月前,他剛回東都,便封王開府,圣上疼惜他漂泊在外,賜他無數(shù)金銀珠寶,但他都收了起來。

    他的王府很簡單,庭院里都是自然生長的普通植物,他好像還在民間那樣,穿著一身素衣,坐在長廊上,低頭刻著一只小狐貍,狐貍圓頭圓腦,栩栩如生,看上去極為可愛。

    這是他在民間這幾年學會的技藝之一。

    他學過很多東西,比如編織會動的螞蚱,比如給一個姑娘盤發(fā)髻,比如畫眉,比如做飯,甚至于繡花、猜謎,踢毽子……

    討好一個姑娘的事情,他學了很多。

    而如今能一個人安靜做的事情不多,他閑來無事,總會刻上一些小東西。

    “殿下?!睆膸X南道千里迢迢歸來的侍衛(wèi)被引進來,跪在地上行禮。

    李歸玉給狐貍刻著耳朵,輕聲道:“你不在嶺南護著她,你回來做什么?”

    “殿下,”侍衛(wèi)遲疑著,“流放半路山崩,小姐……去了?!?/br>
    這話出來,刻刀猛地劃過手指,鮮血落到木雕上,青年頓住。

    他感覺有些疼,但不知道是哪里疼。

    其實他做過無數(shù)次準備,他覺得她死了也是極好的。

    人世間太多痛苦,留著也是受難。

    她若死了,到干干凈凈,可以一直留在他身邊了。

    但她選擇活著。

    她選那把匕首的時候,甚至于擁抱著捅他的時候,其實他有那么一瞬欣喜。

    于是他也接受了,她活著也很好。

    哪怕再不相見,她在另外一個地方,一個人,好好活著。

    她在嶺南,可以繼續(xù)行醫(yī),可以吃她喜歡吃的荔枝,可以繼續(xù)每天貪睡,再去吃她喜歡吃的糕點。

    她還是可以高高興興,快快活活的留在這世間。

    等他死了,他再讓人給她一杯鴆酒,他們就可以一同在黃泉重逢。

    甚好。

    他想通了,接受了,做好所有她活著的準備了,可她死了?

    李歸玉有些想笑,又覺得嘴角莫名沉重,他笑不出來,低頭抹了一把狐貍臉上的血,平靜詢問:“怎么確認的?”

    “這是小姐的遺物?!?/br>
    侍衛(wèi)拿出一個染血的荷包。

    李歸玉回眸,落在那荷包上。

    他一瞬就想起來,她不善刺繡,她年少時候,姚澤蘭給她布置的女紅作業(yè),都是他為她繡的。

    然而在她入獄前,她每天都偷偷摸摸在繡什么。

    那時候他沒在意,但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那個畫面就變得異常的清晰。

    甚至清晰到她被針扎了手指,有些吃痛“嘶”了一聲,然后抬頭看見站在窗口的他時,趕緊將東西收在身后,緊張看著他的神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心尖仿佛是被那根針扎了一下,隨后就是許多針,密密麻麻扎在柔軟的心臟上,疼得他皺起眉頭。

    他伸出手,將荷包拿過來,荷包上是一對像鴨子一樣的鴛鴦,角落里寫著小小的“少言”二字。

    這兩個字像銳利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口。

    他疼得有些煩躁了,便低下頭來,將荷包認真系到自己腰間,站起身道:“殺了吧?!?/br>
    聽到這話,地上侍衛(wèi)露出驚恐之色,一把抓住李歸玉衣角,急道:“殿下!屬下該死,求殿下饒屬下一命!屬下日后努力辦事,屬下……”

    “你都說你該死了,”李歸玉站在長廊,平淡道,“為什么還要活呢?”

    說著,李歸玉回頭,認真看著侍衛(wèi):“我讓你好好看著她,我要她活,你卻讓她死了?”

    “是山崩……”

    “那你為什么活著呢?”李歸玉盯著他,提了聲,“你既然阻止不了山崩,她都死了,你活著做什么?!”

    侍衛(wèi)一愣,那一刻,他不知道李歸玉到底說的是誰。

    李歸玉拉過自己衣角,握著刻刀,轉身往房間走。

    刻刀刻入他的手心,血流了一路,他卻沒有察覺。

    他只覺得疼,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近乎窒息。

    他不知道怎么了,不明白發(fā)生什么,許久,他終于說出一句讓自己稍微平靜的話:“將王妃的牌位放在我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