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jié)
百安大長公主后話未說完,她身后的那處黑影駝著弓背,緩緩邁出,打斷了百安大長公主的后話:“我來說吧?!?/br> 百安大長公主神色復(fù)雜地看向那處。 黑影站在光亮之處,緩緩抬起頭,露出花白的頭發(fā)和凹陷的兩腮。 他許久未站在亮處了。 一時間竟還有些局促。 但翡翡就在他的眼前。 遜帝,不,如今的逍王,飽含熱淚,眼中好似要將所有的生命燃盡一般,灼灼地凝視顯金:“叛軍夜襲,在一百里之外,斥候早已發(fā)現(xiàn)叛軍的預(yù)謀?!?/br> “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準(zhǔn)備?!?/br> “但護(hù)送我們一行的陸將軍卻遲遲不動?!?/br> “我逼問他、威脅他,他全然不為所動,待斥候再來回稟,叛軍已在不遠(yuǎn)處的山頭之上,我慌亂不堪,問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說,只要給貴妃灌下一碗絕胎藥,他立刻組織人馬火速防備?!?/br> 顯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不遠(yuǎn)處的黑影,心如潮水,忽上又忽下。 逍王身影佝僂,繼續(xù)說:“當(dāng)時,我的皇后姓陸,陸參將是她的長兄。而我的貴妃,腹中懷胎六月,太醫(yī)診脈十有八九是男孩,若出生,便是我的長子,同時也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兒子?!?/br> 顯金沒說話。 只覺雙頰發(fā)癢發(fā)涼。 顯金抬起手摸了把臉。 掌心之中,覆滿淚水。 百安大長公主不忍地轉(zhuǎn)過頭。 “然后呢?”顯金終于開口,聲音平靜淡然:“你讓貴妃喝了那碗打胎藥沒有?” 光亮之中,十二盞燭臺的光亮,事無巨細(xì)地照耀著所有的細(xì)節(jié)。 逍王張開嘴,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再張一次,聲音如同從地下十八層煉獄緩慢爬上來的凄然:“我……我給她喝了……我跟她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這個孩子沒有了,我們還有很多機(jī)會,以后我們可以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沒有以后了……” “她出了好多血……她睜著的眼睛無法閉上……她手在床邊四處尋找……” 逍王身影顫抖。 顯金輕輕仰起頭,自胸腔中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緩緩地閉上眼睛,感受兩行熱淚順流而下,從guntang逐漸冰涼的溫度。 第362章 回旋鏢呀(3000 ) 顯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的表情卻平靜無波,一雙狹長內(nèi)斂的眼睛,靜靜地平視著這具rou體生理上的父親。 而“徐引翡”的生父——逍王徐奉寅,好似站在三丈戲臺上的一個粉墨登場的角兒。 丑角兒。 燭光盡數(shù)氤氳綿延地投射在他蒼白無力的臉上。 給他充盈的空間與關(guān)注。 敦促著他,敦促他,將十六年前的那樁舊事講完。 逍王被燭光與目光注視著,不自覺地將眼皮垂下,躲避著光亮與審視。 他不想再說下去了。 他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逍王求助似的看向百安大長公主。 百安大長公主低低舒出一口氣,嘆了一聲后,方道:“既你主動要說,那便要說完。為人一生,總要有一件事做到頭。” 逍王瘦得顴骨高高聳起,雙唇緊緊抿住,再抬眸,隨之而來的是沙啞的嗓音和壓抑到了頂點顫抖的聲調(diào): “當(dāng)晚,叛軍當(dāng)晚攻上山頭,陸參將領(lǐng)兵迎敵,戰(zhàn)火平息之時,恰好是貴妃咽氣之時。貴妃去后,我抱著棺槨不準(zhǔn)下葬,放在帳子里,放了整整三日……后來陸皇后前來跪地請罪,我拿著馬鞭出去,帳子卻燒了起來!” 帳子的火光好似還在逍王眼前跳動。 他眸光中藏著掩飾不住的驚懼。 “火勢很大,山頭無水,木桶里的水如蜉蝣捍木,絲毫無用。沒一會兒,帳子便被燒光了,貴妃……貴妃……” 逍王雙肩高高聳起,捂面痛哭:“陸氏那個毒婦!她假意告罪,實則讓人偷偷點了火……水蘇死了,她都不放過!她寧愿不做這個皇后了,也要水蘇死!也要一把火燒光蘇兒,不叫蘇兒去投胎轉(zhuǎn)世??!” 沉悶的哭聲之中,顯金笑了一聲。 笑聲短促響亮。 好像一個耳光扇在了逍王臉上。 “人都死了,便是軀體被焚燒干凈,也不會有任何痛覺。” 顯金的眼睛里早已沒有眼淚,“您的眼淚,倒很沒有必要——身為一國之君,您守不住基業(yè),被叛軍與流民逼離城池,被下屬威脅拿捏,被有心之人要挾算計;身為一家之主,您更懦弱至尤,親手將送命藥端給愛人,讓小小年紀(jì)的女兒流離逃亡……” “您的眼淚,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而流?!?/br> “對高貴妃而言,她或許寧愿在火中干干凈凈地走,也不愿被您怯懦污濁的眼淚拖慢了離開的腳步?!?/br> 顯金語聲平靜,站起身來,朝百安大長公主微微屈膝行禮,正欲告辭,卻被逍王尖利的聲音打斷。 “不!不!不!翡翡!我只以為那是絕胎藥啊!” 逍王痛哭流涕:“我也從未預(yù)料到你會被拐帶流浪——是水蘇的meimei偷偷將你拐走了啊!” 逍王瘦削見骨的臉因激動而抽搐,他強(qiáng)迫自己平靜下來,努力穩(wěn)住語調(diào):“高氏一族本只是北直隸偏遠(yuǎn)州縣中開藥館的大夫,因三十年前的一出瘟疫,高家大義,冒死開放醫(yī)館救治病人,瘟疫平息后,高家便只剩下了兩個養(yǎng)在深閨的姐妹,其他人全部在救治過程中感染瘟疫,陸續(xù)亡故,兩姐妹的外祖姓賀,害怕沾染疫病,并不敢接回外家……母后聽說此事后,將高家姐妹宣召進(jìn)京,由朝廷撫育,水蘇當(dāng)時十三歲,她meimei回陽不過六歲,母后尋了一家積德行善的小官將她們收養(yǎng),待三年孝期過了,水蘇進(jìn)了宮,成為了我的惠嬪……” 逍王手攥得緊緊的:“之后回陽便時常進(jìn)宮陪伴水蘇,回陽雖嬌氣懶散卻純?nèi)惶煺?,水蘇一直很保護(hù)和依賴這個meimei……當(dāng)年叛軍擊破禁宮,回陽正好在宮中陪伴懷有身孕的長姐,便隨我們一同退避灤平……” 回陽,就是賀艾娘吧? 艾草,又稱回陽草。 而“賀”字,正好是高家姐妹母親的姓氏。 逍王的平靜終究只短暫地維持了一瞬,他痛苦地緊閉雙眼:“……帳子被燒后的第二日,發(fā)現(xiàn)四歲的你不見了……和你一起不見的還有回陽……我當(dāng)場就分撥了人馬四散去找,可當(dāng)時叛軍已成氣候,局勢動蕩不安,我派出的人馬千難萬險地走出灤平,又卻根本沒有你們的音訊!” “后來長姐帶鐵騎殺回京師,朝中風(fēng)向扭轉(zhuǎn),我立刻派人找你們,人海茫茫,流民四散,又間隔將近兩月時間,我的人手根本無從找起,我只好求助長姐……” 逍王的臉上終于浮出了一抹笑意。 是如黃連一般的苦笑。 “我一直不敢告訴長姐水蘇真正的死因和你被拐跑的消息……我怕她會怪我……會對我絕望……會再也不管我……”逍王的神色近似癲狂:“我終于告訴長姐這些秘密,長姐勃然大怒,將我軟禁于禁宮,一面重新指派人手如大海撈針般找尋你們,一面徹底放棄了我,轉(zhuǎn)而扶持徐奉憲……” 百安大長公主看向幼弟的眼神有憐憫、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 逍王聲音漸漸低下去,直至不再言語。 百安大長公主一聲嗟嘆后,后語接上:“一個年歲不算大的姑娘,帶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在尚未平定的局勢中,幾乎沒有多少路可以走。當(dāng)時我找尋的方向是高家所在的老家,十隊人馬八隊北上,一隊南下,一隊橫中;找尋的重點,是破廟、煙柳花巷、城中的醫(yī)館藥館和濟(jì)慈堂、難民營……” “皆一無所獲?!?/br> 百安大長公主神色里帶了些沉重的無奈與疼惜:“上個月,我派出的人手才搞清楚,高回陽帶著你是怎么一路逃出了灤平——她從未想過回高家老家,而是直接盤起頭發(fā)、帶上你,裝作自北方而來的孤兒寡母進(jìn)了叛軍的軍營?!?/br> 賀艾娘壓根沒離開灤平…… 而是去了對面的叛軍處…… “她自宗室扎營地逃出后,把自己的鼻梁砸斷、眼眶敲腫,鼻青臉腫地一瘸一拐地背著你在叛軍軍營外流連了三日,撞上了外出采買的老mama后,被老mama帶進(jìn)叛軍軍營,當(dāng)起了給叛軍做飯的炊事嬸子?!?/br> “后來我攜鐵騎回京,叛軍不過烏合之眾,瞬時作鳥獸散,她立刻背上你,隨眾多自山東、山西而來的叛軍與流民向外逃亡——彼時與她相處多日的山東流民早就將她看作了自己人,又怎會想到給他們做了這么久飯的‘嬸子’會是朝廷暗中尋找的‘貴人’?” “她跟著流民逃回山東,在山東鄉(xiāng)間做起了給紅白喜事擺宴做飯的女廚,而后陳家三爺至青州游樂,在鄉(xiāng)間采風(fēng)時碰到了回陽,再后來便是你與回陽跟隨陳家老三回到徽州——就此,你們完美隱匿。” 顯金木木地聽著。 白墮之亂…… 來自山東、山西的叛軍和流民…… 陳敷是在青州遇見賀艾娘的…… 這些話、這些事,在這六七年間,她斷斷續(xù)續(xù)聽過很多遍。 卻從來沒將他們串起來過。 至此,所有的往事,全部訴盡。 賀艾娘,哦不,不! 是高回陽! 她是為了自己,才隱姓埋名,拋棄了父母賜予的姓氏,變成了賀艾娘! 她一路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折磨、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波……在相距十余年的今日,就算派出再多的人手,都將無從考證、無處探尋! 而她,只能是連陳家的宗祠都進(jìn)不去、高家的宗祠回不了,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牌位被陳敷珍藏的賀艾娘! 沒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jīng)多么勇敢! 她原本有著天真、懶散、純?nèi)坏娜松?/br> 她原本出身“世有大義”的家族! 她什么也不要了! 她什么也不是了! 她自覺地剪掉了羽翼,藏進(jìn)了不見光的后宅! ——只為了保護(hù)長姐僅存的血脈! 顯金見過賀艾娘。 在初來乍到時,賀艾娘還未病亡,甚至在死前一日還有回光返照之機(jī)。 那是一個平靜的午后,一個雙目凹陷、病容顯著的中年女人,嘴角含笑地招手叫她過去,從枕頭下面拿出了一個包袱遞給了她:“小金,若日子過得好,這些東西就留著;若日子過得不好,就去京師把金子絞了賣錢……” 那時,顯金還在穿越時空的渾渾噩噩中,并沒聽懂這些話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