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jié)
此時“浮白”的木板剛拆了一半。 門口喧嚷,不一會兒就圍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老百姓——畢竟一個老頭兒躺在擔架上垂死掙扎,家屬指名點姓找個花季少女…… 這種架勢,倒是很少見,一半出現(xiàn)在藥堂醫(yī)館門口,另一半,倒是時常出現(xiàn)在失足人員工作單位門口…… 顯金先平穩(wěn)地氣沉丹田,雙手掌住第三塊長條木板,“嘿喲”一聲,單人獨個將木條子取下,“咚”地放到空地上,這才有空抬頭問,“我就是,找我干嘛?” 為首的青年不自覺地抖了抖:……崔鶯鶯倒拔垂楊柳?杜麗娘力斗魯智深? 這小姑娘瘦胳膊瘦腿,咋那么有勁兒…… 青年人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對師傅的疼惜戰(zhàn)勝了對肌rou猛女的畏懼,結(jié)結(jié)巴巴先自報家門,“我……我,我們是隔壁下溪鎮(zhèn)張鶴村的……這,這,這,這,這是我,我,我,我……” 我了半天,沒有下文。 圍觀諸人哄笑。 參差不齊的笑聲讓這小伙兒滿面漲紅,更加“我”不出來。 顯金朝圍觀諸人拱手作揖,笑稱,“諸位,且等等再笑吧,請聽這位小哥將話說完?!?/br> 青年人再吞一口唾沫,看這位賀掌柜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好似有鼓勵的意味,一股氣頂?shù)叫乜?,大聲道,“這是我?guī)煾?!是張鶴村有名的畫鶴師傅!” 顯金點點頭。 張鶴村她知道。 一村子的人都養(yǎng)鶴的。 近十來年,京師的權(quán)貴們喜歡在自己的園子里養(yǎng)鶴,好似將仙家的東西拘束在自己家,便很有些成就感似的,如今演變成誰家沒仙鶴,誰家就不顯赫的嚴峻局勢。 這個嚴峻,主要針對仙鶴。 畢竟是漂亮的鳥兒,被人剪掉頂羽,拘在四方天里,形勢不可謂不嚴峻。 有需求就有供給,有供給就有生意,這幾年徽州下溪鎮(zhèn)就流行起了養(yǎng)鶴售賣的風潮,至于這位老先生自然就是為鶴畫冊的師傅——權(quán)貴們要買,總不能租輛騾車,把一件仙鶴拖到權(quán)貴府邸,現(xiàn)場售賣吧? 必定是請人畫冊子,如同后世的網(wǎng)購一樣,賣家秀配上簡介,比如該名仙鶴毛白腿長,叫聲清亮,索價五兩;有些打折的,介紹就比較沒有鶴權(quán)——該名仙鶴能吃是福,晚上愛嚎叫,腿短肚大,故三折只賣有緣人。 你問顯金為啥知道得這么清楚? 大概是因為她有一個興趣廣泛、愛好豐富的小富二代爹。 去年開年,陳敷就想搞一對仙鶴養(yǎng)養(yǎng),企圖以“一行白鷺上青天,兩岸猿聲啼不住”的廣告詞說服顯金。 當一句詩,出現(xiàn)了白鷺,甚至出現(xiàn)了猿,但就是沒出現(xiàn)目標仙鶴時,顯金認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拒絕便宜爹的無理要求。 地上的老人抽了兩下,渾濁的雙眼睜了睜,緊跟著又閉上了。 顯金抿唇道,“無論是誰,在‘浮白’跟前倒著,陳記就不能不管——張媽,勞你請位大夫來,三順師傅和狗爺把這位老爺子架進店里,鎖兒去廚房沖一碗糖鹽水給老爺子喝下。” 四五個青年郎,齊刷刷地站上前,目光防備地緊緊盯住顯金。 為首的結(jié)結(jié)巴巴青年郎鼓足勇氣大聲道,“爺……爺爺,不,不,不會進店,店里去的!“ 張媽已經(jīng)揣著銀子跑了出去。 鎖兒也端了碗糖鹽水過來,同顯金小聲道,“溫熱的,現(xiàn)在就就能喝?!?/br> 顯金點點頭,走兩步,在老爺子擔架旁蹲下身,單手扶住老爺子脖子,溫和利索地將碗沿遞到老爺子唇邊。 為首青年著急來攔。 顯金一對眼刀掃過去,“你若不想你爺爺下半輩子癱瘓在床,你就盡管攔我。” 碗沿一遞上去,老爺子一邊震顫,一邊如饑似渴地瞇著眼啜飲起來。 顯金不由得長抒一口氣。 震顫、心悸、昏迷、面色蒼白……都是低血糖的表現(xiàn)。 還能喝糖鹽水,情況就還算不錯。 顯金耐下性子照顧著老爺子將一碗糖鹽水喝完,將空碗遞給鎖兒后,目光落在老爺子另一只手死死護住的包裹上,待看清包裹上的印章字樣后,顯金愣了愣——這牛皮包裹袋是陳記的,上面畫軸與小篆的鮮紅印記也能看出是陳記的印章。 為首青年以為顯金要拿老爺子懷里的東西,不由得大驚失色,雙手打開,大跨步?jīng)_上前來,大著舌頭嚷道,“不許,不,不許拿!那,那,那是爺爺,爺爺?shù)膶氊?!?/br> 顯金愣了愣,緩緩站起身來。 珍惜地抱著陳記的東西,來陳記門口躺著,還不許人把老爺子抬進去? 顯金有點鬧不明白了。 天色漸漸明朗,圍觀的人也慢慢多了起來。 時人生活樂趣匱乏,遇到點熱鬧就恨不得呼朋喚友地全程圍觀。 人擠人,擠成一個小圈。 顯金有些害怕人越圍越多,空氣越來越稀薄,反倒對老爺子不好,深吸一口氣,雙手揮舞,“勞煩讓讓!勞煩讓讓!老爺子呼不過氣了!勞煩讓讓!” 又轉(zhuǎn)身說服為首的青年郎,“論你是東西買貴了也好,東西不足也罷,有什么問題咱們進去說好吧?你若不信我,報官去衙門說清楚也行,都比在這兒把你爺爺放地上受涼強?!?/br> 青年郎雙目通紅,眼眶打濕透了,“不,不敢,不敢進店!進,進店就,就要花大錢!爺,爺,爺爺為了買紙,過年十天,只,只,只吃了三個饃饃,餓,餓了,他就只喝涼水……” 顯金愣了愣。 青年郎抹了把眼淚,努力讓自己的話平順連貫,“爺,爺爺畫鶴,要,要,要用宣紙,才,才有人請他畫畫……從,從去年,年,去年臘月,宣,宣紙越來越貴,不僅是陳,陳記,其他的紙行,都,越,來越貴?!?/br> 顯金抿了抿嘴角,如夢初醒。 去年臘月,陳記推出“浮白”,小曹村制作的大眾宣紙多運往涇縣售賣,為了保證“浮白”的逼格,宣城府的陳記幾乎將所有價格實惠的宣紙下架不再售賣。 古人沒有經(jīng)歷過差異化競爭,特別是看陳記賺得破滿缽滿的情況下,全城的宣紙都跟著陳記至少提價三分之一。 第215章 平價可替 一時間,不是洛陽紙貴,而是宣城紙貴。 不僅僅是新出品的刻絲宣紙售價昂貴,其余的玉版、粉箋、灑金……上一點檔次的宣紙全線漲價,甚至陳記很早之前出品的描紅本、手帳冊都跟隨漲了一波。 短短兩個月,宣城府的宣紙,就實現(xiàn)了價格十年穩(wěn)定期的新突破。 官衙、紙行、銀號、做紙的上下游行業(yè),腰包鼓鼓地過了好年,都十分樂見其成。 可……紙貴工賤,需要用宣紙做工、依賴紙張寫畫的人們,自然無辜受到波及。 如若在其他地方,處境或許不會如此艱難,宣紙漲價,那就買其他的紙張,便宜方便的竹紙、做工粗糙的毛邊、快速集成的桑皮紙應(yīng)有盡有,就算囊中羞澀,也有一款紙適合你——可這是宣城,其他紙在這里是沒有生存下去的門道的,比如先前涇縣作坊里陳老六偷天換日搞出來的那幾十摞竹紙,若非顯金裁剪后加工售賣,估計至今還躺在庫房里吃灰。 需要用紙的人,不僅僅局限于高門大戶、鄉(xiāng)紳地主,還有如畫鶴老爺子這般靠這兩張紙和手藝吃飯的普通人。 為首青年郎話一出口,旁邊看熱鬧的宣紙小作坊老板第一個反對,“欸欸欸!你這個沒道理噢!你買不起紙,找找自己原因好了!買不起就不要買啦!你怪人家賀老板做什么啦!” 不,不是這樣的。 顯金深吸一口氣,陡覺罪孽深重——她,好像把一件必需品,炒到了平民買不起的價格。 就像后世的衛(wèi)生巾。 用的技術(shù)越來越好,用的材質(zhì)越來越先進獵奇,與此同時,售價越來越貴,類別越來越多,夜安褲、液體、低敏、巨長、超薄…… 生產(chǎn)商挖空心思地更新迭代產(chǎn)品,偏偏最普通最平價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沒有人做了。 買不起超市大品牌衛(wèi)生巾的女人怎么辦? 只能線上購物。 一張、兩張、三張地零售購買。 沒有品牌,沒有質(zhì)量保障,甚至有些是三無產(chǎn)品…… 這能怪誰? 企業(yè)求利,品質(zhì)對得起價格,并非漂浮虛高; 廠商求新,用更好的產(chǎn)品滿足了更好的期待,帶給客戶更好的產(chǎn)品體驗; 大家都沒錯。 那錯的,是窮人嗎? 這個結(jié)論,未免太過……歹毒。 顯金輕輕揚起下頜,喉嚨里發(fā)澀發(fā)酸:涇縣九鎮(zhèn)二十四村的官學、私塾、義學、書院,這些場所所需的宣紙、描紅本,她均成本價賣出,未收取利潤,卻忘記了還有很多平凡人需要用紙,其中更有人出于某種需求,甚至對紙張的質(zhì)量品類有所要求…… 兩年前,她尚且能夠為杜君寧等一眾窮書生盡力幫助,如今,她怎么……這樣了? 青年郎倔氣地梗脖子嚷嚷,“沒,沒,沒有怪賀老板!” 人群里有人為顯金打抱不平,“那你挑著你師傅,大清早地堵人家門作甚!” 青年郎癟了癟嘴,哭道,“我,我們,想把,爺爺,懷里的紙退了,給,給,給爺爺拿錢,看病……“ 但又因為老爺子把牛皮包裹抱得死死的,輕易抽不出來,只能挑著老爺子來“浮白”。 顯金輕輕嘆了口氣,揮揮手,“無論什么情況,先進去,進去再說?!?/br> 抬頭看了眼天。 天際盡處,陰沉沉的,像一層布把太陽遮住了,又好像好多層透明膠粘在天上。 要下雪了。 “里面燒著炭火,大夫馬上就來,待你爺爺手腳暖和點也容易將牛皮包裹扯出來,待數(shù)清紙張適量,我該給你們退多少錢就退多少?!憋@金抿抿唇,聲音柔和,“你們看,這樣行嗎?” 為首青年郎猶豫地回過頭征求同伴的意見。 同伴回之以同樣猶豫的點頭。 顯金便側(cè)身讓開。 圍觀者有素日與陳敷較好的百味堂掌柜,高聲喊道,“便也只有賀掌柜同你們好好說!你看換成白焰理不理你,不扒拉你一層皮下來都算好的!” 白焰,就是白記當家。 顯金垂著頭,拱手謝過大家的支持之意,卻十分羞愧地斂眸入內(nèi)。 鎖兒早已給這四五個青年郎君上了熱茶和糕點。 熱茶裊裊生煙,青年人早已沒有在店外強撐起的豪橫與興師問罪,在光潔平整的青磚與結(jié)實深沉的實木四方桌映襯下,為首的青年人不自在地將腳藏到椅凳犄角旮旯處——他的布鞋早已開口,張開的鞋面像一只滑稽的青蛙,在這長寬一致的青磚上顯得寒酸又格格不入。 周二狗將老爺子背到炭火盆旁的躺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