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跪在床前，將單子與這份卷軸并排放在一起，緊張地對比筆鋒、行筆及行文。

    隔了良久，顯金才鼻頭酸澀卻止不住笑意的抬起頭來。

    是喬徽的字跡！

    筆鋒尖銳，起筆拉長，行筆隨意，收筆利落。

    寶元，喬徽，喬大聰明，喬解元，還活著！

    甚至，現(xiàn)在就在宣城府！

    顯金淚眼婆娑，猛地想起什么，將兩份卷軸放在木匣子里好好收起，轉(zhuǎn)身向漪院西廂跑去。

    西廂已滅掉了三四盞燭火，整個屋子水蒙蒙的，寶珠小胖花花濕著頭發(fā)坐在銅鏡前悶悶地打著呵欠，身后一左一右小燕大雁拿蓬松柔軟的紗巾正在給她擦頭發(fā)。

    小胖花花一見顯金，兩眼放光，“jiejie！”話音一落，跟著腦袋就拱上來了。

    濕嗒嗒的頭發(fā)蹭在顯金褂子上，有股清淡的梔子花香。

    顯金笑著接過小燕手中的紗巾，示意她們可以去休息了，拉了只凳子坐在寶珠身后，認(rèn)認(rèn)真真地幫小姑娘擦頭發(fā)，“……怎么不起盆炭？這么晚了，烘在炭火旁，頭發(fā)干得快，你也好睡覺?！?/br>
    寶珠舒服地?fù)P起臉，瞇著眼睛，“大家伙都還沒用炭呢?！?/br>
    炭火，其實不算稀罕物。十月底、十一月初，宣城府才漸漸轉(zhuǎn)涼，陳家去年就是十一月中下旬才開的炭火賬目。

    在喬家，誰還在乎家里什么時候開始用炭呀？

    還不是一句話，想用就用了。

    顯金胸口悶了悶，只道，“陳家是陳家，你是你，你的炭火錢、頭油錢、香皂，甚至竹鹽、衣料、裁縫、刺繡……都不是從陳家走，想用便用，jiejie窮得只剩錢了。“

    小胖花花抱著大紗巾捂臉，“嗤嗤”亂笑。

    顯金手腳不輕不重地繼續(xù)給小姑娘擦頭發(fā)，腦子里百轉(zhuǎn)千回：既然喬徽選擇飛檐走壁地進(jìn)陳家內(nèi)院看meimei，想來是身上還背著事，不愿意公之于眾，寶珠心里是藏不了事的，多半喬徽在寶珠這兒，是沒顯過形。

    顯金非常想大聲告訴小姑娘：你哥哥還活著！好好地活著！

    但是……

    顯金深吸一口氣，看著小姑娘如青絲瀑布般一瀉而下的頭發(fā)，顯金輕柔又憐愛地摸了摸寶珠的腦頂門，“在陳家開心嗎？”

    寶珠抱住大紗巾，仰頭看油燈，答非所問，“老夫人對我挺好的，時不時叫我過去吃點好的，問問我爹，問問我哥，問問我姨父，問問我早逝的娘親——”

    意思是，就是沒問過寶珠究竟咋樣。

    顯金無語凝噎。

    瞿老夫人，這是在透過小胖丫頭，偷覷她一直向往但仍未達(dá)成的生活和階層。

    顯金頓了頓，拿梳子從頭到尾，一下一下給小姑娘梳頭發(fā)，發(fā)尖還在滴水，顯金轉(zhuǎn)頭告訴鎖兒，“……還是得去灶房，生盆炭來，加兩朵梔子干花，烘得干干的才好睡覺?！?/br>
    鎖兒回得飛快。

    滿屋子都充盈了一股縈繞在鼻尖抓不住但不可忽視的清香味。

    顯金的心緒慢慢隨著這香味、暖意和機(jī)械性的重復(fù)梳頭平復(fù)下來，“素日呀，有歡欣的就去做，有讓你不舒服的，咱們也別忍著——你在陳家，對陳家利大于弊，咱們雖別端架子，但切記勿有寄人籬下之感。等你哥哥回來，等喬師平反，自有大大的好處要給陳家的?！?/br>
    小胖花花木楞楞了半晌，躊躇低聲道，“……他們真的還能回來嗎？”

    顯金語氣篤定，“能！為何不能？！你父兄是何等的人物，你切莫忘了！“

    小胖花花胖爪子緊緊揪住顯金的衣角，頭向后一仰，正好親昵地倒在了顯金大腿上，瞇著眼睛揪顯金的衣擺，就像雛鳥歸巢，語氣依戀眷戀，“jiejie與我父兄，是一樣漂亮卓絕的人物?！?/br>
    朦朧的溫光在屋子里蕩漾。

    顯金有一搭沒一搭地為寶珠理頭發(fā)，時不時說起前些日子中秋的花燈與月餅，龍川溪進(jìn)了十月的天，兩岸的石頭上遍布晾曬的濕樹皮，還有些張媽最近手藝回潮，所有菜都要加點魚腥草云云……

    寶珠困意來襲，顯金輕手輕腳地回了房間。

    這一覺，睡得極好，連一個翻身都沒有。

    翌日，顯金指名道姓叫醬肘子，“七七七——“

    漆七齊小跑步前進(jìn)。

    “你當(dāng)我副手?！憋@金直接道。

    漆七齊，“啊？”

    周二狗，“??？”隨即異常悲憤地?fù)纹鹕习肷恚澳愎皇窍游易笸扔袀?！?/br>
    顯金眉頭亂皺，“與你左腿無關(guān)。”

    單純快樂肌rou男開始咆哮，“那你是不是嫌我翻你白眼！”

    顯金：？你還翻了我白眼？

    這筆帳，以后再算。

    顯金耐心搖頭，“倒也不是……”

    “那必定是嫌我文盲！“周二狗痛心疾首，“我為了鼓勵你，還挖空心思作了一首絕句！”

    第191章 萬萬物也（第二更）

    顯金低頭看了眼還貼在水槽前的那四句打油詩。

    你不說這個還好，你說起這個，那她可就……想換人的欲望更強(qiáng)烈了呢！

    “真不是……”顯金擺手，“我只是想換一個人，試試看若身量……“

    周二狗仰天咆哮，像一只殺紅了眼的哈士奇，“你是你是你是！你從一開始就嫌我不認(rèn)字！還不會寫字！你怎么這樣！我辛辛苦苦陪你陪到大半夜！不眠不休！氣喘吁吁！你一眨眼就用上了比我年輕！比我白！比我有新鮮感的新人！你說你說，你到底嫌棄我什么！”

    顯金：……

    “我嫌你太高！太壯！力氣太大！動作幅度太寬！”對付哈士奇，首先自己要變身哈士奇，用魔法打敗魔法，顯金也大聲咆哮道，“這些理由夠了嗎！”

    周二狗一滯，再一愣。

    額？

    這些理由，好像他，能夠非常愉悅地接受呢……

    周二狗止不住的笑意涌上心頭。

    一旁的醬肘子卻悲憤地指向自己，“那您就是看上我又矮又細(xì)，力氣又小，動作又窄唄！”

    顯金：你這樣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

    周二狗滿意離去，漆七齊一臉委曲求全地陪老板恭書。

    兩個來回下來，顯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漆七齊本身的力氣略次于周二狗，略強(qiáng)于她，搭配起來比較不易失衡，且此人擅使巧勁，觀察力非常強(qiáng)，在頭簾水下槽后漆七齊會根據(jù)竹簾上掛著的紙漿現(xiàn)狀，非常敏銳地配合顯金的角度和力道，確保紙漿上掛，盡力均勻。

    顯金大喜過望，轉(zhuǎn)頭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咕嚕咕嚕下肚后，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臉頰，信心逐漸筑建，重回磚混水槽時，整個人莫名地心定下沉。

    連續(xù)四日，顯金都宿在績溪作坊，與鐘大娘住一屋。

    幾乎每日都過了子時才回房，將撈紙棚戶留給伙計“劃夜槽”，早晨與集訓(xùn)新人一起起床，跟著鐘大娘沿著龍川溪跑步。

    顯金以為自己會吊車尾，結(jié)果穩(wěn)穩(wěn)地掛在了第二梯隊的最后幾名，正數(shù)排名至少能擠進(jìn)前……十五吧？

    漆七齊就真的嘴很欠，“……我們鐘教學(xué)，人家不僅晨跑，還夜跑，您這小細(xì)長胳膊細(xì)長腿的，嘖嘖嘖，可跑不贏鐘教學(xué)。”

    不是，你這個踩一捧一，就算是在東亞飯圈，也很爆雷好嘛！

    顯金拖著漆七齊，保持著每天至少撈紙六個時辰以上的練習(xí)時長。

    期間，希望之星來過兩次，沉默又溫和地陪在顯金身側(cè)，有時帶了燒賣，有時提著三碗色香味俱全、在巷口爆火的紅湯面，因顯金索性不回陳宅，陳箋方便等到宵禁的時候獨自返還。

    漆七齊終于耐不住，看著不遠(yuǎn)處油紙燈下鼻梁高挺、身姿挺拔的陳二郎君，埋頭低聲問顯金，“……您這是要當(dāng)我們老板娘呀？”

    顯金面無表情地看了七七七一眼，“老娘，當(dāng)?shù)氖悄憷习?。?/br>
    第九天，顯金和七七七的配合已然能達(dá)到二十簾出八張好紙的成績，請了周二狗安可觀場，周二狗雙手抱胸，肱二頭肌突出，沉吟半晌后一拍腦門道，“我知道是哪里感覺不對了！頭簾入水時，我動作大、金姐兒動作小，我手肘高，浸入水時候自帶三寸，金姐兒就算浸入到和我一樣的距離，也要短三寸！這樣怎么可能同步嘛！”

    顯金：……謝謝你哦，你這屬于屎臨頭，開了肛啊。

    再一回想喬徽紙上那段話。

    他是完全站在習(xí)武之人的角度，從動作出發(fā)，看二人同頻共振的節(jié)奏感，她與周二狗體型差別太大，若無長期的、持續(xù)性的磨合，是不可能入水出水在一條線上的！

    喬徽完全不懂做紙，卻直擊要害。

    顯金不禁暗嘆一聲：大聰明，不愧是大聰明呀。

    不過……

    顯金瞇著眼看向周二狗：她是當(dāng)局者迷，壓力之下難思其他，這人怎么回事??？怎么當(dāng)?shù)奶丶壗處?，的替補(bǔ)??？怎么做的私教！這么淺顯的道理都看不到嗎！

    顯金質(zhì)問周二狗，周二狗理直氣壯，“我們?nèi)氲罆r，師傅就說過，撈紙要找身形相似的！你主動選擇我了，難道我還拒絕你啊！這讓你面子往哪兒擱！？”

    顯金氣得想繼續(xù)變身哈士奇——這時候，你又非常精通人情世故了哦！

    第九日晚，是夜。

    顯金仍宿在績溪作坊。

    為了方便顯金明日迎戰(zhàn)睡個好覺，鐘大娘主動回家，給顯金留了個空房間。

    龍川溪潺潺流水的聲音與初冬僅存的幾只知了微弱又倔強(qiáng)的叫聲交織在一起，讓這夜顯得格外靜謐。

    顯金仰躺于床上，迷迷糊糊之間聽“咚”的一聲。

    是石頭砸窗戶的聲音。

    顯金猛然眨眼，鞋子都來不及套，即刻一把推開了對窗。

    窗外，了無一人。

    顯金一低頭，卻見窗沿處，有一卷窄窄的卷軸，用一捆枯草卷住打了個死結(jié)。

    顯金探身取回，找不到剪子，面目猙獰地雙手使勁，硬生生地把枯草拽斷了。

    顯金一點一點地展開卷軸，卻當(dāng)即愣在原地。

    卷軸從左至右，寫了——“論學(xué)，學(xué)之道者，大家之長，眾生云云集日月山川之本，方開其智、通其靈、敏于行……”

    是她，最開始寫個喬山長的《論學(xué)》一文。

    洋洋灑灑三千字有余。